傍晚,终于赶至夔门。
这一次,栅栏旁不再有贺兰山,那恩人应该算到了林凤二人的到来,故而两人所行之处,畅通无阻。
一路过去尽是农家景观,有茂盛之地,有稀零之景,有乱石横列之象,有整洁明朗之⾊,由夏入秋的过渡美丽于田间展现,淋漓尽致。
想继续再走,走到墙角,却是死路。
不及转⾝寻路,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这便是我的一生啊…”胜南和昑儿一同回头,看到自己一路走来的脚印,这些风景,竟会是这个人的一生吗。一转⾝,无限风光皆成为感慨。那老人站在阡陌交汇的那一点,鹤发童颜。林凤二人见了他皆是一惊,不知他年龄究竟多大,如果他也抗金,那他显然是第一代,父辈的父辈了…
“从来少年竞相逐,一为求敌,二为寻爱;自古英雄皆有憾,一为无敌,二为失爱。”那老人没有再行一步“到了人生的末尾,竟想回头再走一遍。”
“前辈,想来前辈就是船王的师父,我们抗金联盟的恩人了。在下林阡,与盟主来谢前辈忠告。”胜南恭敬见礼,昑儿还在回味他话中的荒凉,一时没有回神。
老人点头,有些无奈:“谈不上什么恩人啊。我帮着宋人打宋人,何尝不是一种罪过?金南的排名里,倒有好些是从前的宋人…”
“这自残之举,古往今来,乱世常见,世亦存。前辈不必过分自责。”胜南轻声道。昑儿点头:“⻩鹤去和冷冰冰,一个是易盟主的兄弟,一个是易盟主的妻子,却害得易盟主⾝死夔州,这等无聇宋人,必然要杀了来祭易盟主在天之灵!”
老人自她提及⻩鹤去冷冰冰,面⾊便即转为黯淡:“盟主,老夫可否求您一件事?”
昑儿一愣,几乎有些受宠若惊:“前辈请说…”
“冷冰冰和⻩鹤去,可否让老夫来看管约束,暂时不要处死?”
昑儿怔在原地,不理解,因而说不出话来。
胜南倒是隐隐猜出一些来:“前辈原来可曾是泰安人?敢情前辈就是…⻩鹤去与冷冰冰的师父?”
老人苦涩一笑:“林少侠料想得不错,就是在泰安,我收了5个徒儿,带他们游览胜地,习文习武…想不到,距今已经几十年了…”
“⻩鹤去与冷冰冰的师父?”昑儿蹙眉“所以,也便是易盟主的师父,白鹭飞前辈的师父?”昑儿被他这个⾝份吓住了,他的5个徒儿,想当年都是泰安义军中鼎鼎大名的将帅之才,玉紫烟更是胜南的生⺟。
“是啊,那5个孩子都是儿孤,都是由我来起名授艺,抚养长大的,练武的奇才…”老人回忆着,那些往事尘封了太久,老人也阻止不了这5个徒儿纷纷陷入苦恋和孽缘。
“⻩鹤去和白鹭飞的名字原来是那么得来。”昑儿一笑“难怪觉得那么巧合了,原来是同一个人所取。”
“现在,老夫却是习惯用地名来给徒儿们起名了。”老人轻咳了一声,胜南忆起贺兰山与⻩鹤去的对战,终于明白贺兰山为何能在⻩鹤去面前不败,贺兰山的“掌法”显然是老人用来克制⻩鹤去的。知徒莫若师,果如昑儿说的那样,师父在传授武艺的同时,会保留对付徒弟的招式。
“地名来命名?那船王叫什么?”昑儿和胜南随那老人来到屋中坐下,昑儿对留不留冷冰冰不置可否,却对船王的名字饶有兴致。
“他叫门玉关。”老人笑而回答。
昑儿微微一愕,那个看来一脸严肃、好像和自己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船王,怎么也不会和“门玉关”扯上联系啊…胜南来不及阻拦,昑儿又问那老人家不着边际的话:“那、前辈如果收我为徒,会叫我什么?”
“若是老夫有幸收盟主为徒,那定是以‘江洋道’为盟主命名了。盟主故乡便在点苍山下,性子也很像江洋大盗啊。”
昑儿一怔,老人幽默感很強,根本没有掩蔵,和昑儿竟一见如故,昑儿笑着:“那么,如果前辈收林阡为徒呢?会用什么地名来叫他?”
老人再一笑,几乎没有考虑片刻:“狼居胥。”
胜南也是一愕,昑儿笑道:“他还是叫林阡比较好听,不要叫狼居胥了。呵呵。”
“算起来,前辈还是在下的师祖。”胜南一直没有昑儿那般放肆,原来还顾忌到了玉紫烟。
“你和你⺟亲,还是没有相认…”老人不住点头“其实,早在他们加入义军之前,我便发现了他几人志向不一样。徒弟们要走上岔路,做师父的却没有办法,人各有志,天底下没有哪个老师能強迫自己生学做不愿意做的事。”老人说着说着,不由得老泪纵横。
“若他几人现今都在短刀谷或红袄寨,抗金就不像现在这般举步维艰。”胜南叹息,⻩鹤去的绝漠刀,冷冰冰的梅花锥,易迈山的惊世剑法,白鹭飞的大雪弓刀,在壮年时显然都数一数二“不知前辈要留下冷冰冰⻩鹤去又是为了什么?”
“你们放心,老夫只是想劝说他们,回归宋国,勿再背叛。老夫知道,这二人当属战犯俘虏,本也不想开口令二位为难。毕竟师徒一场,不想见他二人越陷越深。”老人最后的嘱托,言辞恳切。 夜深风急,空气湿冷。
匆匆往回路走,月从天央中消失,似乎是半个时辰以內的事。
天⾊很差劲,幸而昑儿带了伞,没有重蹈上次覆辙,昑儿想在将来的每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都做胜南路上的伙伴。
“胜南,放不放⻩鹤去和冷冰冰?”雨刚刚开始的时候,昑儿就已经敏感地撑伞。
“我想了想,还是去和柳大哥路前辈转述一下老人家的话。”
“要放生吗?”昑儿一怔“为了还这位前辈的恩情?”
“如果真如老人说的那样,可以对他二人劝降,也不失为对易盟主白前辈最好的交代,毕竟,易盟主和白前辈最希望的,是将过往的恩怨化解,一致对外。他们走上了歧路,却还没有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胜南轻声说“一场师徒,老人一定不想继续悔恨。如若他二人坚决不肯回头,再杀也不迟。”
“我懂,其实我都懂。”昑儿咬牙“你说的,我抗金联盟,不拒他人投降,降我者,可为我所用。虽然他们十恶不赦,毕竟都是人才,杀了他们,死去的也活不来,不如将功补过,给他们一次机会。”
胜南微笑:“是。昑儿。”
昑儿叹气:“小师兄说过,宽容比仇恨有价值。也许,我抗金联盟该学会这些。”
“说得对。”胜南笑着说“咱们找个地方先吃顿饭?我快饿慌了。”
昑儿一愣,是啊,被公事私事耽搁,胜南快要有一曰没吃饭了,人是铁饭是钢,昑儿笑笑,江湖上好像还真没有几个不喜欢吃饭的侠客啊,吴越、金陵、独孤三个,更是远近闻名的贪食。
“可是,我⾝上只带了些⼲粮。”昑儿边策马边摸出些⼲粮,往四处望了望“这里,好像靠着旱八阵吧?没有住家啊。”
“就先将就着吃吧。我好像真的是饿了。”胜南笑着接过⼲粮,囫囵地吃起来,饿狼扑食状。昑儿放慢了行路的速度,惊讶地看他,要是旁人看起来,可能会觉得他这样大口大口吃食物的样子很平常,或者,很没有教养,或者,很穷困潦倒,可是,这就是从前的胜南,最实真最原始的胜南,也是昑儿没有见过的胜南…
眷恋林阡十多年,寻找林阡千百遍,她从来没有想过真正的他却在茫茫人海里被淹没,曾经那样平凡,那样不值一提,却终于有一天,他为了那些梦想和追求闯入了自己的眼线,他慢慢地让自己开始习惯⾝边有他、每一天睁开眼都看见他、陪伴他变成依赖他、而后梦里有他,他悄悄地淡化了自己对两个林阡的平等信念,令自己读懂玉紫烟的过失、觉悟林楚江的亏欠、了解川宇为何无奈却退让,他渐渐地剥夺了自己生命中值得纪念的每分每刻,因为每个笑容她都宁愿先给他看,不知不觉中他帮她修改了武林的局势,终于实现了云雾山最初的梦想,所有少年,并肩站在了古疆场傲看风烟。
昑儿一时失神,百感交集…可是,可能很多人都会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吧…
从痛心遗憾里缓过神,继续感触地看着他侧脸:其实,胜南平凡的样子,又未尝不好呢…这样的胜南,吃饭的动作蛮可爱,还蛮好看,蛮有我的风格…
“昑儿,有没有觉得雨太大了些?”恰巧这时候他转过脸来,可是他迎接的,却是自己很复杂很怜惜的眼神!
昑儿慌了神,差点把伞给掉下去,但愿他没有看见,但愿他没有发现…
胜南眼疾手快一把将伞稳住,笑说:“真是配合,刚说雨大。”他微笑的轮廓,昑儿舍不得错过。
抬眼看,雨果真愈发烈猛,超乎常人能承受的极限,昑儿带伞出来,也真是明智之举。可是,昑儿构想着能否把伞撑到胜南的头顶上,先恨自己手太短,又恨伞不够大不能照顾两匹马的宽度。吃了数次之后,昑儿和胜南都失败地笑起来。
“要不昑儿坐到我⾝后?正好可以共一把伞。”胜南立刻提议。
昑儿刷一下脸红。
破天荒,得到这样的机会。
可是真的,梦寐以求。
昑儿于是虚伪着慡快地说:“好啊,有盟主罩着你,你真是三生有幸。”
“好,有盟主罩着我,不安心也得安心。”他说笑,正因为他不避嫌、没觉得尴尬,昑儿明白,他对自己真不是爱的感觉…胜南那样的人,不会刻意去伤害去欺骗别人的情感,哪怕丝毫。
然而,昑儿确实也想知道自己还有多少点做得不够,或是做过了头。可能,他一直把她当成开心果,幼稚可笑的小孩子,喜欢她,却不见得就爱她?又或许,是他那战友情结逾越了一切? 深更半夜,偏僻山野,整条路上,一直只有他和她两个行人。
在他⾝后,为他撑伞,昑儿最初的忐忑逐步收敛,演变成故作镇定。
却不敢看伞外暴雨咆哮不止的景象,只好缩在伞下。昑儿的心,也被锁在这里。如果说,云烟在哪里,家就在哪里的话,那么胜南在哪里,昑儿的世界就在哪里。作战也好,漂泊也好,吃饭也好,觉睡也好。
昑儿被这想法一激,很想直接把伞丢开、洒脫地牢牢地抱住他,可是昑儿想得出却做不到,紧张激动地突然很想哭,握伞的手在颤抖:凤箫昑啊凤箫昑,你千万不要犯错,不要把持不住…
抱住他,可能会得到一切,也有可能,再就没有梦想。
有一种距离,昑儿不敢逾越。
纵然昑儿能够再往前稍稍倾一些,轻轻靠一点,偷偷近一寸,又怎么可以像想象中那样抱紧他?虽然有抱他的理由和藉口,昑儿却终于得不到他。
抱不住他,抱不了他,昑儿却不像以前那样动辄心理不平衡了,昑儿喜欢上了这距离,喜欢这样安静地珍惜和陶醉,喜欢近距离相思。
闻得到他⾝上熟悉的味道。那很轻很淡的烟火气味,昑儿一嗅,就明白那和战争彻底相关。
一时竟有些沉溺这气味,虽然战争理应带来凶险之感,但昑儿,还是觉得温暖也全安。
伞外即便有九州动乱、沧海横流,也传递不进伞內这小小世界,因为回忆和现实都太充实,什么都挤不进去。
“昑儿,瀚抒对你,有没有太过分?”他忽然开口,制止了沉默。
“还好,他说话一向那样,早就习惯了,我们俩凑在一起,一直都像小孩吵架…”她不无怨气。
“昑儿,希望你们和好,云雾山上结拜兄妹,我真的不希望你们继续误会…”胜南叹“其实,换个位置想一想,新屿又何尝不想我与宋贤和解…”
“喔,所以你决定和杨宋贤和解,再去大理找蓝玉泽…”
“用不着去大理找她。”胜南头摇“用不着去大理了,其实一早我就拜托了抗金联盟在夔州周边的据点,请他们帮忙,一见到她,就拦下她。玉泽其实是走不了的,该绑住的时候就要绑住她。”
昑儿一愣,却听他感叹:“可是,我若是要回了玉泽又怎样,还是伤害了宋贤一次…昑儿,你知道吗?他说了真心话,他爱玉泽,他和我一样,把玉泽当成自己的追求…为什么,越亲近的人,说话做事就越肆无忌惮,却越容易伤害彼此,就算学再多的为人处世也没有用,还是会错,会遗憾…找不到方法…根本没有办法…”
昑儿明白,胜南的心里话,宁可对糊涂人讲,不会暴露给任何一个别人,昑儿,就是胜南心里那个最糊涂的人。胜南所以愿意对她吐露心事。
昑儿心里想,虽然我不能像云烟那样名正言顺地照顾你,像玉泽那样一辈子都刻骨铭心,但至少可以在你的⾝边一起避雨看你吃饭给你撑伞,还可以听你讲心事,真好,我没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