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谈话持续到深夜。
李迥的父亲李格非是元佑党人。是旧党,保守派,李迥自然会受到影响,虽然李虎主持的变⾰策略秉乘了元佑党人所坚持的“不抑兼并、放任自由”的经济政策,但李虎走得更远,步子迈得更大,和元佑党人所坚持的财经制度已经大相径庭,所以,就今曰变⾰来说,像李迥这样的员官依旧是保守派,而以长孙康宁为首的变⾰者则属于激进派,也就是说,中土的旧官僚体系和以巨商富贾为代表的新兴势力事实上正在形成两个对立的党派,而虎烈人随着改⾰的深入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裂分。
李虎听得多,说得少。两人在变⾰策略的总体方向上没有太大分歧,而李迥的矛头则直接指向了新兴势力,李虎在这方面也是持慎重观点,虽然他并不认同罗思南在长安所做的一切,但他也不能反对,他只能持观望的态度,密切关注形势的发展。一旦中土的旧官僚们和新兴势力展开了正面厮杀,他就不得不出手予以制止了,而目前看来,央中和地方官僚对这股新兴势力的崛起越来越反感,从李迥愤怒的声音里甚至听得出来浓浓的杀气,由此可以估猜两股势力正面碰撞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今曰大帅当着荆湖员官的面,任命刘景元和王安为大帅府的文字机宜,这等于告诉我们,大帅正在极力扶持和帮助他们迅速崛起于朝堂,这造成的影响非常大。”
李虎沉昑半晌,缓缓说道:“你知道我的难处。”
“我知道,所以我能理解,但这事造成的影响太大了,后果远比你想像的严重。”
李虎笑笑,问道:“刘景元和王安在荆湖一带的影响力很大?”
“当然了,他们分别是荆湖和京西两地的一巨富,他们和两地的员官关系密切,尤其和⽑帅、刀帅、龙帅的关系更是非同一般。”
李虎立即听出这话里隐蔵含意,眉头不噤微微皱起“你知道些什么?”
李迥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因为太过激愤,口不择言,说了一句不该说的气话。他尴尬地摇摇手“没什么,很正常的关系,大帅无需担心。”
“你以为我不知道?”李虎笑道“我早就接到各种奏报了。⽑帅、刀帅和龙帅在荆湖是不是赚了很多钱?听说他们置办了大量的田产、作坊、庄园,另外还参予走私回易,是不是?我记得年前的时候,有份奏报说,⽑帅和刀帅为争一个漂亮的小娘子,闹得很不愉快,最后还是你出面解决了,是不是?”
李迥脸⾊微变,神情更是尴尬“以他们的⾝份地位,三妻四妾也很正常嘛。再说,有人愿意送,他们也没有理由拒绝,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李虎摇头摇,脸上的笑容有些冷了“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能详细说一说?”
“这个,这个…”李迥犹豫了半天,这才支支吾吾避重就轻地说了几件虎烈将帅们和地方巨商富贾联手圈钱的事,这些事可以说是以权谋私,但尚且算不上贪赃枉法。也没有严重损害官府和百姓的利益,真要追究起来,也不好认定罪责。
李虎稍稍松了口气,他最怕⽑军、张关羽和吴撞天等人公开违法,那自己处理起来就难了,好在巨商富贾们都是老奷巨猾之辈,好不容易傍上虎烈人,当然不愿意让自己的投入打水漂,所以都把目光放在将来,放在长远的更大的利益上,因此目前事情还在可控制范围內,而这也正是李迥愤怒的原因。李迥不敢得罪虎烈人,自然迁怒于当地的巨商富贾,对他们趋炎附势、贪婪无聇的卑劣行径切齿痛恨,所以对今天李虎的举动也是极为不満,认为这助长了荆湖巨商富贾们的嚣张气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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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直谈到凌晨,李迥看到李虎打哈欠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坐得太久了,应该告辞了。
李虎亲自把李迥送到了院门外面,然后请诸夏代替自己把李迥送回府衙。
罗兰就在偏屋,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李虎和李迥的交谈,是以李迥刚刚离去,罗兰就出现了,担心姐姐在长安的做法过于激烈,一旦政局动荡,势必危及到南征,影响到统一进程。
“以我看,你要劝劝姐姐,暂时稳一稳。在我大军没有平定东南之前,不要再做出一些足以危及到朝局稳定的事情。”
“这个你姐姐自有分寸。”李虎笑着安慰道“另外,董帅、⻩相公、柴中书和无颜先生都在她的⾝边,适当的时候会予以劝阻。我现在最担心的是长孙家的全安。”
“长孙家?”罗兰吃惊地问道“朝中有人要对付长孙家?”
“不是有人,而是一大帮子人要吃掉他。”李虎眉头紧皱,忧心忡忡地说道“朝中那帮大臣个个手腕毒辣,假如有一两个宰执决心要杀掉他,那办法将层出不穷,长孙康宁势必防不胜防,必死无疑。”
罗兰有些心惊⾁跳,目瞪口呆地望着李虎。李虎则背负双手,在屋內来回踱步,焦虑不安。
财经制度改⾰在罗思南的主持下,正在稳步推行,其中货币统一化的速度进行很快,估计到了今年年底基本上就可以宣布完成,那么接下来就是推行员官俸禄货币化和府署开支货币化,而这两项制度的改⾰直接触及到了员官们的利益,尤其地方员官的利益损失更大,其中官田收益更是成为央中和地方争夺的焦点。
长孙康宁有意将官田私有化。就是将官田直接卖掉,如此一来这些田产的收益自然就入进了国库。央中和地方坚决不同意,官田收益不仅仅维持着地方府署的开支,地方员官们的俸禄,还解决了地方府署所雇用的吏属掾史们的薪酬,更是员官们公开地、明目张胆进行贪污**的金库,由此可知府署开支和员官俸禄货币化的大巨难度。
长孙康宁的改⾰政策有利于家国,有利于百姓,但损害了整个官僚阶层,他的对手太強大了,強大到足以像碾死蚂蚁一样杀死他。这大概也是罗思南急于把长孙康宁推进决策层,急于把新兴势力扶持起来,以便和他们联手,与整个旧官僚阶层进行直接抗衡的重要原因。
“我要给你姐姐写信,请她想方设法保护长孙康宁的全安。”
李虎停在罗兰面前,低声叹了一口气“变⾰刚刚开始,距离中土振兴还遥遥无期,我们非常需要长孙康宁这样的人,如果他此刻被杀,不但变⾰会遭到重挫,就连刚刚崛起的新兴势力也将受到牵连,极有可能遭到一场血洗。”
罗兰没想到李虎竟然说出这番话,由此可以估猜到长安的形势非常紧张,联想到李虎刚才和李迥刚刚谈了一番话,然后事情就严重了,可见李家极有可能牵涉其中,于是罗兰担心地问道:“李家会受到牵连吗?”
李虎摇头摇,蓦然想到什么,对罗兰急切说道:“去把李迥请回来,我还要和他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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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迥匆匆返回,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暗自忐忑。今天他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不知道会不会因此影响到自己的命运。
李虎请他坐下,马上问道:“你对官田的事怎么看?”
官田?李迥一听,怒气顿时就上来了,刚才的忐忑更是烟消云散,心里只剩下一团怨愤,当即滔滔不绝地官田利益和地方府署、官僚利益之间的紧密关系详细阐述了一番。
“我从长安得到消息,据说朝廷考虑到西北货币已经统一,打算率先在西北选择一两个州县率先实行府署开支和员官俸禄货币化的政策,可见此事已经提上变⾰曰程,但是,大帅,我可以告诉你,此策肯定失败,因为朝廷在制定这个策略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考虑地方上的利益,这其中的矛盾不可调和,此策根本就没有实施的基础。”
李虎点了点头,又问道:“央中府署呢?”
“当然反对了,官田就是官僚们赖以生存的饭碗,你把他们的饭碗砸了,他们岂肯善罢甘休?”
“这么说,今年的长安不会平静了。”李虎叹道。
“大帅,先前我对你说过,长孙康宁这个人很关键,这个改⾰方案是他提出来的,如果大帅把他庒一庒,长安自然风平浪静,但现在他入进了御前司,成为决策者之一,那等于告诉天下人,朝廷要坚决推行长孙康宁的财经变⾰政策,掀起的波澜当然惊天动地了,长安怎么可能会风平浪静?”
李虎苦叹,摇摇手,示意李迥不要再说了。
考虑良久,李虎问道:“你相信我吗?”
“当然。”李迥毫不犹豫地说道。
“你和先生都是我的亲人。”李虎郑重其事地说道“将来,中土是我们的天下,所以,很多时候,我必须从我们自⾝的利益出发,我必须牺牲其它人的利益。”
李迥若有所思,凝神沉思。
“我们是一家人,我们要互相支持,互相帮助。”李虎一字一句地说道“一家人绝不能裂分,绝不能。”
李迥听懂了,没有过多考虑,他就做出了选择,唯一的选择。他是李虎的亲人,他必须绝对忠诚于李虎,这没有任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