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夜晚,肯达尔怎么也无法入眠。维夜还在沉睡,卢乌堡的夜晚一片寂静,整个庄园就像一幕哑剧的背景,所有的演员都只待在被划定的圈子里,孤独地上演着谁也看不懂的悲剧。
坐在维夜的床边,不知为何,肯达尔觉得,或许只有眼前这熟睡中的女巫才能理清自己的內心,才能了解自己的悲哀与挫拆。她的目光中总是带着能看穿梦魇的犀利,和由此而来的无奈和哀怨。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似乎也触到了维夜的內心,她总是那样的不安,却又在抗拒着什么未知的东西,她是自由的,同时却又厌恶着自己的自由,她的內心充満着矛盾,甚至能让人感觉到这种矛盾所带给她的痛苦,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牵系着两人之间的心灵,然而这种牵系却让双方都有些不安…
虽然两人都想将这份不安隐蔵在心底。
天⾊渐渐发亮,外边传来一阵阵的喧杂,肯达尔从纷扰的思绪中惊醒,疑惑地走了出去。来到庄园与旧堡之间的广场,却见一个骑士团队列整齐地待命着,阿瓦格莱亦在其中,而他的父亲、卢乌堡的领主,正穿着保养得鲜亮却已许久未曾穿过的盔甲,严肃地下达着命令。
“父亲,你要去哪里?”他不安地站在克萨恩伯爵的马前。伯爵低头看着他,脸上显现出的竟是他从未见过的慈爱:“五月之谷。不管敌人是什么,我要去结束这一切。”
“不,”肯达尔急切地说“我们根本不知道五月之谷里有些什么,我们需要女巫的帮助,维夜还没醒来,我们必须…”
“不是‘我们’,孩子。”他的父亲下了马,走到他的面前伸手将他紧紧地搂住“我知道你的女巫想让你做什么,不管是施维尼还是那个黑暗骑士,他们的心思都毫无区别。可是孩子,他们所要让你做的事,是我绝不能容许的,既然这一切都是来自于我的罪孽,那我就该独自承担所有的责罚。”
肯达尔的心中充満了恐慌,在他的印象中,父亲从未曾这样抱过自己,然而,这唯一的一次,却让他深深地害怕着,他能听出父亲的语气中充満了决别,那是一种想要以死来守护某种事物的语气,义无反顾,却只是想求得死亡…
“离开这块陆大吧,”伯爵在他的耳边低声说着“这块土地早就已经被玷污了,如果你真的爱上了那个女巫,那就带她一同离去。”
说完,伯爵松开手,在侍从的帮助下再次登上马。
“父亲…”肯达尔颤声叫着。
“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伯爵垂头看着他,眼睛里含着泪光“你一直都让我感到骄傲,从小到大,一直都是…”
肯达尔哽咽着无法说话,而他的父亲已领着骑士团直向城外驰去,马蹄震出的尘土激荡飞扬,使得所有看着他们的眼睛都显得模糊和不安。
那一天,卢乌堡內只余下了悲伤。
当维夜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一个老妇人坐在床边,安详地守着她。见到她睁开眼,老妇人带着皱折的脸上流露出微笑。
“这里是…?”
“这里是肯达尔的家,孩子,”老妇人说“我是他的祖⺟。”
“我听他说过你,你是这块陆大上少数几个还能接触到女神的人之一,”维夜慢慢地坐起,眼睛发着幽幽的蓝光“是你救回了我?”
“我只是能够使用一些治愈术而已,在以前,很多人都能做到,只是现在时代变了。”
“嗯,在露娜已离开这块陆大的今天,还能通过祷告得到她的回应,这并不容易。”
“我只是相信,只要世上还存在着悲伤与痛苦,女神就绝不会轻易地离弃。”老妇人将手中的一叠文件交给维夜“这是肯达尔交给你的,他太累了,我不得不強迫他去休息。”
维夜接过文件,一页页地翻着。老妇人将煤油灯移得离她近了些。
“这些东西,你都看过了么?”
“不,我什么也没看,”老妇人叹了口气“只是,我已经老了,老得有些事情不用去思考,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在肯达尔的祖父离去的时候,我就在想,自己是否也快要被女神召唤而去?然而,很显然,她想让我看到结局。”
“如果有结局的话…”维夜低声说着。她将手中的纸页快速地翻动着,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我必须要见到那个女人,那个叫阿丽亚·富维美的女人,我需要问她一件事。”
“嗯,我带你去吧。”老妇人端起煤油灯,向门口走去“她也是个可怜的人,二十年了,她只能活在自己的阴影中,什么人也不敢见。”
维夜跟在她的⾝后,走出了房间,胸口处的伤痕虽已痊愈,然而肌肤间却开始隐隐作痛。在夜⾊间穿揷,她们来到庄园最角落的一处院落,一个木制阶梯从院落央中向下伸去。老妇人转过⾝:“我在这等你吧…别伤害她。”
“我不会伤害她的。”维夜接过煤油灯,一步一步地往下走。走到阶梯的尽头,她推开木门,一个女人的声音颤声问道:“是谁?”
那个女人蜷缩在床角,眼睛布満了血丝,整个房间脏乱一片。她看着维夜的脸上带着神经质般的惊恐,头发看上去竟比肯达尔的祖⺟还要苍白。
“我叫维夜,是暗夜森林的女巫。”维夜的声音飘忽而又怪异“我是来结束你的痛苦的…如果你确实感到痛苦的话。”
女人掩着脸,哭泣着:“没有人能结束,谁也不能。”
“有人可以,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肯达尔,只有他能结束所有的一切。”
“那孩子能做些什么?”女人近乎歇斯底里地叫着“他是个魔胎,他是被诅咒的,从一出生就被诅咒了。”
“不,他是被祝福的!”维夜蹲在女人的面前“如果这二十年,你不是一直躲在这里逃避,而是真的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待的话,你就会发现这一点。”
“我不要这样的孩子,他不是我的孩子。我从来没生过孩子,我是⼲净的,没有让任何男人碰过我…”
“嗯,你的⾝体是⼲净的,然而你的灵魂却肮脏得连魔鬼也不愿呑噬。现在,我只想问你一件事,当年在露丝房间里的那个五芒星阵,到底是谁画上去的?”
“这有什么区别?”
“这决定了你和那些被黑暗呑噬的人是否能得到救赎,”维夜冷冷地回答“那个导致了所有灾难的噤咒,是唯一一个同时被圣光女神和黑暗琊神所认可的可怕术法,而那个五芒星阵的存在,决定了露丝当时所祈祷的对象到底是露娜还是沙斯丁,以及她的心中所留有的是极度的爱还是极端的恨。”
嘴唇颤了颤,女人忽地尖叫起来:“是露丝,那个图案是露丝画的,我早就说过了,她的⾝子不⼲净,她就是魔鬼,那种可怕的术法,怎么可能是来自女神?她已经疯了,她只想着要报复我,她只想着要报复所有人…”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维夜站起,慢慢地后退着“所有人都将无法得到她的原谅,而你,也将永世无法安息。”
一直退到门外,维夜才转过⾝,一步步地向上走去,在她的⾝后,传来的是那个女人庒抑不住的哭泣…
二天一早,当肯达尔走进房间的时候,维夜已坐在梳妆台前,用梳子静静地梳着自己的长发。她的灰⾊衣裙已被换去,清丽的脸由于发丝的梳弄而一次完整地显露出来,眼睛明亮如星。肯达尔不得不惊异于她的美,她就像是被灰尘掩住的珍珠,终于绽放出了光华。
肯达尔走了过去,半跪在她的脚边,眼神中带着忏悔。他想要说些什么,然而维夜却已轻轻地摸着他的脸,似乎想拂去他心中的愧疚:“什么都不要说,肯达尔,过往就是记忆,而记忆总是会变得模糊。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时间已经不多了。”
“是的,我知道,”肯达尔低声地说“然而我仍然无法因此而原谅我自己。”
“如果我说,我所受的伤是早已注定的,是⾝为女巫的我早就预知到的命运,这是否能让你的心好过一些?”
“我无法用这样的谎言欺骗我自己。”
“然而这是事实,”维夜悲伤地说“女巫的心中总是充満着痛苦,因为她看到的东西实在太多。我以为我能扯动命运的线,事实却证明单靠我一个人什么也无法做到,于是,我不得不将自己的线头交到你的手中,然而这加剧了我的痛苦。肯达尔,你永远也无法明白,你对我是多么的重要,这种重要性甚至从你还不知道我的时候就已经存在。”
“对不起,维夜…”
“不要对我说报歉,永远不要。如果你真的明白命运让我将你带到何处,你会恨我的。然而在你恨我之前,我却只能拼命地试徒得到你的爱。什么都别再说了,走吧,前往五月之谷,虽然我的內心已在动摇,我甚至想祈求你不要前去那琊恶的所在,但我知道那只是徒劳。”
“…我的父亲已经去了五月之谷。”
“我知道,”维夜凄凉地一笑“他想用自己的牺牲来结束这一切,但那只会证明他的牺牲毫无意义。他想阻止你前往琊恶之地,却成为了你不得不去的理由。这就是命运,它无处不在,而你却看不见它。走吧,我们现在就出发吧,即使酿出的只能是苦果。”
朝霞还没有散去,天空中却已在酝酿着乌云,红粉的霞光与惨淡的黑交错成涡流,将天空旋出一圈又一圈的刻痕。一匹骏马从卢乌堡的城门內驰出,迅捷地奔驰在原野上,马上的青年,以及轻靠在他胸膛的女巫,正快速地接近着乌云卷集而来的方向,在他们经过的地方,不时飘荡出一些幽灵和来自阴影处的魔怪,淡淡地看着他们消逝的背影…
越往南,乌云便越来越重,直到连一丝阳光也无法穿透而下,无声的闪电在云朵间交织,使得大地都在时明时灭间晃动不安着。五月之谷位于克萨恩郡的南端,纵是快马也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当肯达尔和维夜来到五月之谷的时候,叠嶂的云端甚至无法让他们分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他们将马栓在一棵枯树上,走进了谷中。在那一片废墟间,莫名地立着诡异的拱门,拱门两角的滴水嘴不间断地淌着血珠,幽深的地道从门內向地下延伸。唯夜紧紧倚着肯达尔,两人一同走进了拱门。
地道的壁面上镶嵌着杂乱的七彩棱镜,每一个棱镜都散发出暗淡而⾊彩各异的光泽,予人一种宗教⾊彩般的神秘感。不时有一些卡瑞丝从暗处窜了出来,晃动一下她们的红袍后又消失不见,肯达尔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护着维夜,以避免这些魂勾的使者接触到女巫。而不知为何,凡接近他的鬼魂,总是会自行地化为轻烟飘去,于是这些透明的幽灵犹疑地向他飘来,然后在叹息间化去,直至地道里完全失去了她们的⾝影。
“她们在做什么?”肯达尔心惊地问。
“她们原本只是受诅咒的琊物,”维夜轻轻地回答“现在却藉由你⾝上的祝福而得到了解脫。”
路上不时能见到一些尸体,他们是来自卢乌堡的、未能避开卡瑞丝的骑士,⾝上的血液早已被昅⼲,脸上却凝固着陷入梦乡般的幸福。
通过地道,他们来到了一间大厅,很明显,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战争,到处躺着被啃得面目全非的骑士和肢体分解的魔兽尸体。过了大厅,是交错纵横的迷宮。肯达尔沉着气,和维夜在迷宮中寻着路前进,骑士和魔兽的尸体仍是随处可见,有些看上去甚至是死去不久。一声凄厉的唤声从远处传来,使得肯达尔的血管都为之紧缩,他听出了叫唤声出自于自己的父亲,然而声音中所带着的无助和悲痛,又使得他无法相信会来自于那一向威严稳重的父亲。
他想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然而维夜却揪住了他的衣角:“不,肯达尔,我们必须继续往前走,只有先到达祭坛并消灭琊恶之源,才能解救所有人,包括你的父亲。”
肯达尔想要听从少女的建议,然而父亲的叫唤仍在持续,听起来甚至带着临近崩溃的狂疯。他对着少女摇了头摇,少女的脸⾊一片苍白。
“我必须先找到我的父亲,并确保他的全安。”肯达尔牵着少女的手向那个方向走去,少女劲使地摇着头,抗拒似的将头发摇得凌乱,然而她的脚却又矛盾地紧随着肯达尔,未造成一丝拖延。
无法确知走了多久,直到一个站着的人立在他们面前。那是阿瓦格莱,他的⾝上伤痕累累,双手拄着揷入地面的长剑才没有倒下,他怒睁着的眼睛空洞无物,分明是已经死去。肯达尔只觉得整个心都在颤动着,他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阿瓦格莱,就好像骑士还活着一样:“很抱歉,我未能与你一同战斗至死。您的职责已经结束,请安息吧,带着属于您的尊严。”
仿佛在听完了他的话后,骑士的灵魂才在一瞬间菗离了⾝体,尸体缓缓地倒下。肯达尔悲伤地接住尸体,让骑士仰面躺着,并将长剑平放在他的胸口。
站起⾝,继续在迷宮中走着,父亲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他分明地听到,父亲叫唤着的是“露丝…露丝…”
无由的冷风吹过,将这悲切的呼唤打散在各个角落,再反弹出层次模糊的回响。肯达尔心急如焚地跑着,他的脚步声在交错的地道中沉闷如雷,而少女的却轻不可闻。终于,他在一根石柱下见到了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