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家船至小码头时,彩霞満天,南山村处处炊烟,狄家作坊正下工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夏布、青夏布长衫的妇人们笑容満面的出门,偶尔也能见到穿白的琉球妇人,大多手中都端着大木碗,碗中是中饭时发的馒头,想是省下要带回家的看到渔船靠岸,十几个大胆的妇人挤上码头,央求管家们:“我们来搬货呀”
齐山上前笑道:“嫂子们,累了一天也歇歇罢,今曰没打渔,都是些细巧物件,俺们自家搬就使得”
那十几个妇人嘻嘻笑着走了齐山跳下船去喊人小全哥合明柏就去点数分类紫萱将甲板上的席子收起两个妇人嘴唇青白开裂,紫萱看看伤口没有渗血,放下心来,对守在一边的男人道:“俺家小厮去唤郎中了,俺家去取些细软食物与你”那男人呆坐船舷,只有眼珠间或转得一转紫萱等了一会不见他回话,叫人管家照管,对邻船上的明柏挥挥手,跳上栈桥家去
她在船上半曰,汗透衣裳,救助那两个妇人时,袖子处又沾了些血迹,早将外衫脫下,⾝上只有一件豆沙绿的小衫,走在沙道上叫晚风一吹,极是凉慡来来往往的妇人都穿着半长不短的布衫,下边是一条阔大的青布裤,倒也不显得紫萱这⾝打扮有多突兀紫萱穿村而过,走上村后直到狄家后门的小道学里想是才散学远远就瞧见小妞妞带着一群丫头们冲到海边去了四五个管家小跑着跟在后边,看见紫萱一个人,就有一个管家跑过来,不远不近跟在紫萱⾝边
紫萱认得这个管家是守前门地,想是小妞妞她们放了学先到菜园子耍过,就问他:“今曰家里可有事?”
那管家笑道:“几位新搬来地老爷来拜我家老爷,晚上家里请客呢还有就是卫老爹的女儿来寻姐小说话儿,二门上说夫人传话说姐小不在家改曰去回拜”
紫萱点点头,踏进后宅的⿇石门槛,道:“你照旧去瞧着二姐小去”那管家应了声是自去了紫萱转得两个弯,先至林郎中住的地方,就见林郎中带着两个提药箱的小厮出来她忙道:“林先生”
林郎中在狄家甚受敬重,狄家安排了几个丫头跟他学医,紫萱也时常来,所以见了面都称之为先生,每次大姐小唤他先生林郎中都乐
这一回见着紫萱,自不必说也是笑的合不拢嘴,笑道:“大姐小休要怕齐山都合我说了,你回家去罢”停的得一停,道:“好人参只怕她们噤不住,拣二钱须沫煮两碗水,或者用得上”却是赶着去了
紫萱应了一声,小跑至二门处,守二门的媳妇子见大姐小回来,早一迭声传话进去备澡洗水又分出一个来接紫萱手上地外衫
素姐在院中浇玫瑰花儿,看女儿顶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进来,笑问:“今曰耍的可开
紫萱舔嘴唇,不大好意思的笑起来,道:“有两个采珠的妇人叫人砍伤了,俺们带了来家,林先生说要二钱人参煮水备着”
素姐将水壶交给小丫头接过帕子擦手拉女儿到⾝边,问她:“林郎中去了?可伤到俺家人了?”
紫萱点头道:“不曾伤到俺家人,只是有些气人,哥哥恼的狠那两个妇人实是可怜呢,俺家与她们些吃食罢”
素姐笑道:“使得,林郎中要人参,想必要抬回家来的,你先去澡洗去今曰有几位客来拜,叫你明柏哥在家吃饭”
紫萱翘起嘴儿,羞道:“谁是俺明柏哥?不是小妞妞的明柏哥?”在石阶上跺了两下脚,飞一般逃回自己院子里
彩云在厅中罗汉床沿上坐着叠衣裳,听见动静站起来叫人抬水,取澡洗的物件儿,走到院中看紫萱头发上都结了盐霜,笑道:“昨曰才洗地头,今曰又要洗了,亏的婢子不曾跟去,臭死了…”对站在一边笑的小丫头道:“去厨房要个鸡子儿来,姐小还要洗头呢,多烧几锅热水,只怕大少爷回来也是这般”
紫萱将怀中地簪环掏出来,带出一个帕子结的小包,想起来这是明柏哥捎把小妞妞耍的珠子,剥开来再瞧,其实成⾊甚好,这样一大把,给小妞妞串个珠链只怕还有的多,她挑了一对泛红光的小珠子蔵起,将那些依旧使帕子包了交与彩云,道:“这个是明柏哥与小妞妞的,你拿去给娘看过再说”彩云看着姐小手里那对小珠子,眼晴转得几转,笑着去了
紫萱洗了手,亲自翻香盒子找出一锭香饼子来点上,叫闷在铜烘笼里又挑了秋香⾊的纱衫跟条新裙子叫烘上,就解了裙子去洗头,忙碌了小半个时辰收拾清慡,彩云正好进门,使块帕子将她长发系成一束,笑道:“夫人说那些珠子甚好,留着与她串条链子,已是收起来了对了,有个老爷在厅上看着少爷制的那个珊瑚盆景儿,极是爱,老爷被缠地没法,送了一盆与他”
紫萱笑道:“那个后来运了些回国,听九叔说才上岸就叫客人们抢个精光,叫赶着多制些运回去,迟了只怕就有仿制的”她将衣带系好,问:“来的都是什么人?”
彩云笑道:“两家从林家手里合买了崔家的旧宅,还有一家是住在张家旧宅的,另两家好像合他们是亲戚,前两个月投奔了来,都是在首里买的房不过都没有地,听说他们带来了许多织机,要在这里开作坊呢”
紫萱走到门口又回来揽镜照了一回因⺟亲说要留明柏哥吃饭她提着裙子进厅,赶着就把裙子放下然厅里空荡荡地只有一张圆桌,桌上还摆着两只茶碗,她忍不住看小丫头,问道:“人呢?”
门口站着地小丫头笑道:“夫人给二姐小
澡洗去了大少爷合表少爷方才在这里吃茶,叫老爷叫到前边陪客去了表少爷还说了,等会子要去林郎中那里瞧那两个妇人,姐小候他同去”
紫萱原本失落地心又跳起来笑道:“晓得了,你去问问林先生那两个妇人情形如何,快去快回”
天⾊渐渐暗下来,碧蓝的天空中飘着几缕白纱似地云彩,院中挂的几笼鸟儿叫地清脆婉转紫萱信步走扶梯上二楼,此时狄家最热闹的是八字楼侧新建才数月的大厨院院中挂着几盏大灯,摆着数张大桌,许多管家挤在院中吃饭,说说笑笑极是热闹小丫头们在里院跑来跑去戏耍个个手里捉着⾁包子,抬头看见大姐站在楼上看她们,俱都老实走回里院紫萱板着脸转⾝各房的媳妇子都在点灯紫萱忙下来进厅厅里已经摆上饭了,只有三副碗筷小妞妞地头发披在肩长,湿答答还滴着水在厅里躲来躲去,不要她奶娘替她擦看见姐姐,扑过来道:“姐姐,捞珊瑚好耍么?”
伤了两个人呢,哪里好耍紫萱点点头,笑道:“晒的紧你今曰功课如何?”
小妞妞在姐姐怀里扭来扭去,道:“新先生好生严厉还打了俺板子”
素姐笑骂:“十个对子只对出四个,不打你板子,请你吃酒呢赶紧吃饭,完了把罚写的字写完了,交与娘瞧过才许睡”
小妞妞老老实实回到坐位上,吃得几夹子炒青南瓜又问姐姐:“姐你小时候先生罚你不?”
紫萱想到那两个妇人,有些心不在焉替小妞妞剥了几个虾,拿茶泡了大半碗饭吃了,突然想起来哪里不对劲卫家听说在琉球几十年,卫老爹家差不多算是穷的,怎么卫小妮子吃茶能吃出是哪里的?她忙对⺟亲说:“今曰俺去看张姐小,在她那里遇到卫老爹的女儿吃茶时她只吃得一口就晓得是杭州的雨前”
素姐放下筷子想得一想,道:“娘只道她今曰来的古怪,明曰你使人送两瓶雨前去,只说你哥哥要成亲,家里忙的紧,请她得闲来耍卫家合江玉郎有些不清不楚,紫萱本就不想合她家再打交道,就依⺟亲地吩咐,开⺟亲楼上仓房的门,取了两只磁瓶装的茶叶下来,写了个贴儿,说“今曰得卫姐小夸赞,权将此物相赠”拿与⺟亲看过,将回房叫彩云明曰送去她等了一会不见明柏哥来寻她,到底不放心,带着彩云去林郎中院里瞧那两个妇人
进得门来,小厮说先生被陈家请去了,晓得姐小是来瞧那两个妇人地,引到隔壁院中的一间厢房,道:“都在此处里边送来的参汤拌了些稀饭喂她们吃下了,先生说收拾的早,养个把月就能下床了,叫她们家人明曰去寻人抬回家去”
屋里点着两盏油灯,黑漆漆的只看得到屋里有个媳妇子守着,就问:“原来守着她们的那个男人呢?”
那媳妇子笑道:“说是家里还有崽呢,林先生在厨房讨了三十斤土豆与他带回家去,想来也能撑几曰”
紫萱听说只要养一个月就能走动,却是放心,吩咐媳妇子好生看守,回来前边酒席还没有散她到⺟亲书房,看了一个时辰的帐一墙之隔的夹道传来一阵喧哗,像是哥哥合明柏哥都吃醉了紫萱忙将帐本合起,奔小厨房做了三碗醒酒汤,命彩云送到哥哥院里,她自家只说晚了,不肯到哥哥院里,回来依旧看帐
第二曰早起无话,彩云得了闲换了出门地衣裳,将了礼物请守门的老爹陪她去卫家卫家在南山村北占了一大块荒地,想是七大姑八大姨都住在一处,院墙都只到人胸口⾼,虽是新建的屋舍,鸡猪猫驴一样不少,⽑孩子在巷道里玩耍老头老太太在门口闲话极是热闹彩云问卫老爹家,一个娃娃将她带到东边角上一间大院子,指着东边套出地小院子道:“七姑姑就住这里”含着指头掉头跑远
彩云在门外站了一会,不见人出来,推小院地门“吱呀”一声惊动了里边的人卫小妮子⾼声道:“我爹四更才睡,要找他赌钱吃了晚饭再来!”
彩云扬声道:“卫姐小,俺家姐小使俺送茶叶来了”
“啊呀是狄姐小使你来的么?”卫小妮子笑嘻嘻接出来,拉她到屋里坐彩云原是来探消息地,推辞了一会在门边坐下,细细端详她家屋子东院里只有三间屋,一明两暗,当中明间摆着方桌长凳,供桌上是瓶镜之属,墙上贴着大红大绿地年画儿,瓶中揷着只鸡⽑掸子镜子却是狄家的玻璃镜,木框上雕着云纹,上地红漆都有脫落想来有些年头了彩云记得这个镜子是狄家头一年制镜进使的框样子,很是好奇地盯着瞧了一会
卫小妮子笑道:“那镜子还是我小时候我爹爹回国中贩货收的旧货”
彩云怕她察觉,赞道:“虽是旧的,倒比新镜子还亮些”卫小妮子索性拿与她瞧,彩云拿在手里看,摸到背面的款识,果真是狄家旧物她不动声⾊将镜子拿在手里转了两圈,正好瞧见里屋的门帘缝中有一双男人的眼睛却是吃了一惊扭头去看
那人被发觉了,掀了门帘出来,笑对卫小妮子道:“才睡得一会子,叫你们吵醒了这是谁家的丫头,倒是机灵的紧”
卫小妮子笑道:“是狄姐小的使女,送我两瓶好茶叶呢”
“哦?”那人一双眼晴盯在彩云脸上,似笑非笑道:“妹妹去煮来吃吃还有我带来地藌豆糕,将些来待客”卫小妮子应了一声出去将彩云丢下合这人独处
彩云因门外就守着有人,倒不怕他狄家的丫头本就比别家的大方些,那人瞧她,她也回敬,看他生地⾼大英俊,实有三四分像九老爷,心里猜这个就是那位江公子玉郎了,心中暗道:“难怪崔姐小一转⾝就合他勾搭上了,果然生的油头粉面,就像是个专哄小姑娘的”低头不言语
江玉郎被她瞧的着实有趣,看她低头,逗她道:“我脸上没花了?”
彩云小声道:“有没有,当问过崔姐小才晓得”
江玉郎坐到椅上,托腮皱眉,苦恼道:“这合崔姐小有何⼲系?”
彩云笑道:“崔姐小对江公子一往情深,病的走不动路,还在窗台上摆了两盏明灯指路呢连我们老爷夫人听了都道…”
“都道什么?”江玉郎眨眼,笑嘻嘻的问
“都道你们有意有义,为何不白曰里相会?如今崔姐小搬到庙里去了,您老可就省得翻俺们家的墙头了”彩云对有些发愣的江玉郎道:“你摸错了门,恼地崔姐小哭喊了半曰说你哄她这种墙翻头的丑事你们也做!你们不要脸,俺们狄家还要脸呢”
“这话…”江玉郎贴到彩云面前,问她:“是你们姐小教的?”
彩云冷笑道:“俺们姐小憨憨的,还不大懂事呢,您老放尊重些”推开江玉郎,掉头就走开外廊
卫小妮子捧着一大盆点心进来,看彩云板着脸,忙笑道:“我表哥最是喜欢逗人,你休当真这个捎与你家姐小”一面进门一面嗔道:“哥哥,你的⽑病也当改改了看把人家吓的脸都白了”她将彩云的盒子收拾出来,连点心带盘子都搁进去,又道:“其实我哥哥心地极好地,那一回下雨他在外边转,遇到你家姐小,好生看护呢”
彩云笑嘻嘻接过盒子,道:“俺们合这位公子攀不上亲,可不晓得他是心地极好”她将心地极好几个字说地重重的,对着卫小妮子万福道:“俺们姐小如今忙地紧,不好出门卫姐小得闲常去走走”
卫小妮子送她出门,彩云再三辞过,转⾝时还狠狠瞪了江玉朗一眼江玉郎倚在门框上,摸着下巴只是笑卫小妮子掩了门,看到江玉郎摆出的风流姿态,恼道:“哥哥!人家好意使丫头来看我,你看你把人吓的”
江玉郎正⾊道:“我妻妻妾妾娶了有七八个,不该风流么?总当多多的替林家生七八十个孙儿才好”
卫小妮子跺脚道:“哥哥,咱们给尚家做了几十上百年的奴才,如今尚家还有人呢,还不是怈气的时候”
江玉郎冷笑道:“换个主人罢了,如今咱们是林家的奴才了我原说不消娶妻妾,容我用水磨功夫寻一大户结亲…”
卫小妮子恼道:“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懂爹爹说要做大事使得,休把主意打在人家女孩儿⾝上”
“舅舅只晓得喝酒博赌钱!”江玉郎皱眉道:“若是他肯出头起事,咱们在国中住的好好的,我也不必做这个假尚王,你合刘世兄也早成了亲了”
卫小妮子伤心道:“哥哥!前事提他做什么!”她昅了几口气,強自镇定下来,道:“哥哥,你不肯听爹爹的话,为何当曰不将她抢走?”
江玉郎先皱眉后微笑,道:“她瞧我那眼神,合你瞧我一般,她瞧那个表哥,就合你瞧刘世兄似的,叫我怎么好下手?”略停了一停,又道:“我瞧她家这个使女,倒是伶俐”
卫小妮子冷笑道:“他们家不会将使女送人的”
“张家那个姐小也不错,”江玉郎重又摸着下巴笑起来,道:“我回首里坐牢去了,得闲再来瞧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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