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深秋,満眼的银杏红枫。金⻩、猩红的秋叶,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凄清苍凉,飘落在皇宮紫宸殿的石阶,飘落在铺満鹅卵石的小巷,飘落在上野公园的草坪。
落⽇中的上野公园秋风瑟瑟,缺少了绿意的渲染,満目萧杀。由于天⾊已晚,公园中已是游人寥寥,只有一对亲密的“情侣”依然在那杂<img src="in/luan.jpg">相间、铺満了银杏⻩叶与枫树红叶的林间道甬上,挽手低语、款款而行。
那男的虽然只是中等偏低的个头,但⾝材匀称,步履轻捷,一点儿也没有通常⽇本人⾝耝腿短的特点。他脸⾊⽩皙,大眼晴,⾼鼻梁,薄嘴<img src="in/chun2.jpg">,⾝着一套暗绿⾊的半新普通西式男装,一条⾖绿⾊的领带随意地系在<img src="in/xiong.jpg">前;而那女子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材纤细,面目姣好。一袭蔵青底儿⽩⾊菊堂草花纹的振袖和服以及一条红绿相间的花<img src="in/yao.jpg">带,衬托得她异常明<img src="in/yan.jpg">秀丽。
“秋姐姐,你说这个冯华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听报纸上介绍,他也是留过洋的,年龄还不到而立之年呢!你看他比咱们也大不了多少,怎么就能立下如此惊天动地的功绩!”那个少女颇为神往的轻声说道。
秋瑾依旧默然无语的走着,似是对少女的话充耳不闻,又似是陷⼊了忆及往事的沉思之中。夕<img src="in/yang.jpg">把最后一抹余辉洒在了那铺得厚厚一层的落叶上,脚踏上去软绵绵的,发出沙沙沙的声响。
“秋姐姐,你怎么了,没什么事吧?”少女突然感觉到了秋瑾的异常,连忙关心地问道。
“啊,没什么事。我只是在想湾台的战争应该快结束了吧!”秋瑾不着痕迹的掩饰着。
“我看离结束已经不远了。你瞧,⽇本国內如今的经济形势是何等的严峻,除了军工厂在⽇夜加班,许多的工厂都濒临倒闭。工人业失,市面萧条,甚至于人们活不下去杀自的事情几乎天天都有发生,他们还拿什么打下去?就凭那‘英勇无畏’的武士道精神吗!再说,⽇本国內的反战呼声也⽇益⾼涨,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对战争感到了厌倦…”听秋瑾提到湾台的战争,少女的注意力一下子又被昅引了过去,滔滔不绝地发表起自己的看法来。
与少女的奋兴正好相反,秋瑾此时则沉浸在一股淡淡的伤感和哀愁之中。那已被自己深埋在心底里的回忆再次不可抑制地被掀了出来,思绪也一下子回到了去年初夏,与冯华、贺菱和龚芳等人乘轻舟顺运河下津门的难忘⽇子。
在北运河畔那如诗如画的小村镇,秋瑾几番犹豫、几番踌躇,终是一咬牙决定与冯华等人就此分道扬镳。那天,当她与冯华、贺菱和龚芳在大悲禅院附近依依惜别后,明知众人会目送她离去,她还是狠下心来不让自己回头。待拐了一个弯儿后,她却躲到路边的小树林里,目送着冯华他们的马车绝尘而去。
这次进京,秋瑾本来正处于被婚姻的堤坝噤锢,心成一潭死⽔之时,可与冯华的几度晤面,却令她的心湖微微泛起了波澜。张家湾码头那轩昂男子深邃清澈的目光、浏<img src="in/yang.jpg">会馆中冯华大义凛然的铮铮之言以及“老福记”酒馆短促一会时这个男子的言谈举止,不但与她潜蔵在內心深处的那份侠情产生了共鸣,更让冯华的影子深深印在了她的心头。为婚姻苦恼着的秋瑾明知道热中名利、趋跑于权贵之门、酬应于歌楼酒榭的王廷钧与冯华<img src="in/gen.jpg">本就没有可比<img src="in/xing.jpg">,但不知怎么,她却时不时地要把这两个男子放在自己心中比较一番。
通过与贺菱和龚芳的进一步<img src="in/jiao.jpg">往,秋瑾对冯华有了更多的了解,也对冲破婚姻的樊篱生出了更多的望渴。以她的冰雪聪明和情感阅历,当然能够读懂偶与冯华相遇时,他那含蓄却热炽的目光中所隐蔵的感情。终于,在冯华他们即将离京之际,秋瑾也毅然作出了离家出走,誓不虚度此生的决定。然而,当她在与众人同行的过程中,蓦然发现贺菱儿对冯华也拥有着一份执著的真情时,她却噤不住犹豫了。面对着贺菱儿的率真可爱,秋瑾几经考虑,最终黯然地把自己刚刚开启的那道情感闸门重又关闭了起来…
“秋姐姐,咱们⼲脆别回去吃了!今天我请客,到‘聚坛屋’面馆吃寿司,为湾台战争即将取得最后的胜利好好庆祝一下。”少女的情绪显然已被自己刚才的分析调动了起来。一转⾝,她拉着秋瑾的胳膊<img src="in/huan.jpg">声说道。
“什么?”被突然拉回到现实中的秋瑾怔了一下问道。
“秋姐姐,你今天是怎么了?老是心不在焉的!我说咱们今天不回去吃了,好不好?”少女一脸娇憨的埋怨道。
勉強将心情收拾了一下,秋瑾哑然笑道:“我们⽟英大姐小已经发话了,那还有什么不好的!”
“秋姐姐,你又取笑人家!再说我是什么大姐小,以后我可不理你了。”少女不満地说道。
“好!好!好!我不说了,咱们⽟英是女中豪杰、巾帼丈夫,才不是…”
“秋姐姐,你怎么又来了?”
在一阵轻快的笑声中,秋瑾和⻩⽟英二人携手走出了上野公园。
自远渡重洋来到⽇本之后,秋瑾在一位朋友的帮助下,辗转进⼊了东京青山实践女校学习。她原本以为,自己在这里人生地不<img src="in/shu.jpg">,学习和生活将会极为孤单寂寞,但不成想与她同时到这里学习的竟还有一个叫⻩⽟英的华裔女孩子。
⻩⽟英家出港香名门,原籍香山。他⽗亲⻩肇是伦敦布道会马礼逊学校的毕业生,如今是港香有名的大商人。⻩⽟英自小便活泼开朗、聪明好学,颇有男孩子的风范。而⻩肇由于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因此对她的期望也是颇⾼,从小就让她与男孩子一起上学念书。去年六月,⻩⽟英以优异的成绩从港香皇仁书院毕业,⻩肇本待送她去英国继续深造,可甲午战争国中惨败于⽇本蕞尔小国的严酷现实,令民族自尊心向来強烈的⻩⽟英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也由此动了去⽇本留学的念头。⻩肇几经劝阻不果后,只得为她理办了进⼊东京青山实践女校学习的手续。
由于同<img src="in/gen.jpg">同源,又有着近似的脾气秉<img src="in/xing.jpg">,秋瑾和⻩⽟英这两个人生经历完全不同的女孩子,才刚一认识便迅速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她们每天从居所到学校,再从学校到居所,都会手拉着手从上野公园穿过。姐妹俩的这种边走边聊,已经成为两个⾝在异国的年轻女子一种精神慰藉和生活享受。
湾台战争的进程,一直都是秋瑾和⻩⽟英共同关心的事情。报纸上每传来一次⽇军在湾台受挫的消息,都会让她们二人奋兴上好半天。而最近几个月以来,抗⽇联军节节败退,湾台战局⽇益艰危的消息,更是令她们忧心忡忡、担心不已。直到最近几天,从外国人办的报纸上,约略地了解到⽇军在登陆布袋后吃了一个大亏,才让她们将一直揪着的心放了下来。
夕<img src="in/yang.jpg">西下,随着一阵萧萧的凉风刮过,渐渐枯萎的秋叶又簌簌飘落了一地;盘旋于上野公园上空的乌鸦则不停地盘旋着、鸹噪着,叹息⻩昏已近,玄冬将临,去⽇苦多;不多的几个游人似也被这萧飒凄清的气氛所感染,一个个黯然无语、步履沉重地匆匆而去。
秋瑾二人从上野公园出来后,折上了那条她们每天都要走过的通往神田的小巷。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光滑的鹅卵石街面上还挤満了摩肩接踵的行人,但现在却由于支持圣战的“节约运动”而萧条、冷落了下来。
街道两边那些别具风情的料理屋、寿司面馆、品茶馆、糕饼店还余留着去岁的狂热,每个小店门前都有一对为庆祝对清国作战胜利而挂起的红灯笼。不过,在经历了一年的雪雨风霜之后,这些灯笼的颜⾊已经变成了陈旧的土红⾊,店里坐着的客人也没有了往⽇的神采飞扬。他们品着新出炉的糕饼和浑浊的抹茶,谈的都是有关战争的流言传闻和关于生活⽇渐拮据的牢<img src="in/sao.jpg">;眼光中流露出的也不再是对大⽇本帝国开疆拓土的狂热与望渴,取而代之的是对战争的旷⽇持久以及未来命运的⽇益不安、疑惑和彷徨。
秋天的⽩昼是有些短了,狭窄的小街被那些已经枯⻩、残红的枝叶遮掩得黯淡了许多。天还没有黑,店铺里却都掌起了灯。轻车<img src="in/shu.jpg">路地来到那家名为“聚坛屋”的寿司面馆店门前,秋瑾和⻩⽟英推门而⼊。此刻,虽已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但店中的客人却并不多,可以容纳三、四十人的店堂里只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食客。秋瑾和⻩⽟英拣了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坐下,先要了两份⽔饭乾瓜香鱼寿司,然后一面吃饭,一面轻声细语地继续<img src="in/jiao.jpg">换着对湾台战争进程的看法。
突然,面馆的店门被猛地推开了,一伙生学打扮的人嬉闹着,<img src="in/luan.jpg">哄哄地坐在了与秋瑾她们相邻的那张桌子旁边,犄角旮旯的清静立刻被破坏得<img src="in/dang.jpg">然无存。
“渡边这小子怎么还没来?他不是说随后就到吗!”看到所要的几碟小菜已经送了上来,一个⾝材矮小的男生一边向几个杯子里倒酒,一边不満地嚷嚷道。
或许是这句埋怨之语起了作用,他的话音刚刚落下,关合的店门再次被推开来,一个留着参差短发的年轻男子急匆匆地冲了进来。“喂!渡边,在这里。”小个子抬起没有拿着酒瓶的左手,向对方大声招呼道。
由于店堂中并不十分嘈杂,他的这一声叫喊显得格外刺耳,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在了刚进来的那人⾝上。
“难得你早到一回,瞎咋唬什么!”被众人看得有些不太自在,这个叫渡边的年轻男子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后,瞪了一眼拿着酒瓶的小个子。
“我是怕你找不到我们啊!”小个子脸上挂着笑容,随手递过去満満的一杯清酒。
不客气地呷了一口,渡边抹了抹挂在嘴角的酒滴,然后从⾐袋里摸出一张纸片,神秘兮兮的对着大家说道:“知道这是什么吗?”不等大家回答,他又自问自答地说:“是最新战争消息的传单,我刚才在大街上捡到的,有好多人都在抢着看呢!”
他的声音虽然不⾼,秋瑾和⻩⽟英却听了个清清楚楚,循声望去,只见短头发手里捏着一张巴掌大小、写満字的⽩⾊纸片。二人默契地<img src="in/jiao.jpg">换了一下眼⾊,不约而同地放慢了吃饭的速度,支棱起耳朵,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随着近一个阶段,⽇本国內的反战呼声不断⾼涨,⽇本府政逐渐加大了对战局不利消息的封锁力度。湾台战争的消息虽然在报纸上时有披露,但大都是一些经过大本营新闻检查,无损帝国声誉的新闻报道。台南战役结束后,已经没有退路可言的⽇本府政为了避免⽇益尖锐的国內矛盾进一步<img src="in/ji.jpg">化,更是将失利的消息封锁了个严严实实。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随着时间的推移,湾台战争的实真消息还是通过一些⾼层反战人士有意无意的怈漏,以及府政并不能完全⼲涉和控制的外国报纸不断地流传到社会上。这些天来,各种流言和小道消息漫天飞舞,⽇本府政的<img src="in/yu.jpg">盖弥彰不仅没有起到安抚民心的作用,反而令几乎所有的⽇本国民都处于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和不安之中。
此刻,听说有湾台战争的最新消息,几个人都呼啦一下子围拢了过来,脑袋凑成一堆儿向纸片儿上看去。而店中的其他客人以及面馆的老板和伙计,也注意到了他们的异常举动,纷纷放缓动作,暗自留意起他们的言行来。
坐在众人的中间,渡边轻声地读着传单上的內容:“…此次台南战役,不但澎湖舰队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先后有八艘军舰被击沉,而且从布袋登陆的第二师团亦几近全军覆没,包括北⽩川宮能久亲王和永山武四郞中将在內的两万多名将士埋骨他乡战争究竟给我们带来了什么?为了战争,国民节⾐缩食,工人加班加点,出征的官兵在流⾎,国內的女人、孩子在流泪;前方的将士们饥寒<img src="in/jiao.jpg">迫、思念家乡的亲人,而他们的⽗⺟<img src="in/qi2.jpg">儿则担惊受怕,⽇夜盼望亲人早⽇从场战上归来…战争真的还有必要继续打下去吗?将士们的鲜⾎还要流到什么时候?我们付出的代价难道还不够大吗…”
面馆中一片寂静,甚至可以用鸦雀无声来形容。短头发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听在每一个人耳中却不啻于晴空响了一个霹雳,震得所有人都神情恍惚、目瞪口呆。
“这不会是真的吧!甲午战争中,清国二十万大军和北洋⽔师那么多舰船尚且不是大⽇本帝国的对手,区区湾台小岛又怎么能够给大⽇本皇军造成如此大的损失?”小个子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有些心虚地说道。
此前,人们尽管已经从各种“谣言”中,了解到大⽇本皇军在湾台陷⼊了⿇烦,可当确切的消息摆在他们面前时,每个人又都噤不住在惶然中抱着一丝自欺欺人的侥幸。因此,眼见有人对此消息的实真<img src="in/xing.jpg">提出反对意见,立刻又有人附和道:“是啊,我看这上面的消息一定是造谣!前些⽇子还说支那军已经坚持不住了,湾台战争很快就会结束,怎么现在就变成了完全相反的一个样子?”
看到众人纷纷指责自己获得的是假消息,渡边的脸立刻涨的通红:“无风不起浪,帝国在湾台战败的消息此前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如今这张传单将具体战况写得清清楚楚,它怎么会是假消息呢?再说,北⽩川宮能久亲王⾝受重伤的消息总是事实吧!帝国的报纸已经对此进行了报道,现在亲王说不定已经为天皇陛下尽忠了。还有,听从横滨、下关港口过来的人说,最近几个月每周都有战殁者的骨灰被运送回来。这也可以从一个侧面说明,湾台的战争并不像我们认为的那样一帆风顺啊!”短头发的这一番辩驳之语说得有理有据,立刻就浇熄了众人心中刚刚燃起的那点儿侥幸之情。当下,有人赞同地说道:“渡边说得有道理,前面与清国的战争才打了多长时间?他们就支持不下去了!可现在呢,这仗都打了一年多了,还是没完没了的。我看大⽇本帝国在湾台的情形确实有些不太妙!”
“你们这两个小子怎么有些像清国的间谍,总是长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虽然知道众人说得有道理,但小个子却犹自心有不甘,言辞<img src="in/ji.jpg">烈地反驳道:“大⽇本皇军历来英勇善战,才不会败给软弱无能的支那人,即便湾台战争遇到了一些挫折,也必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渡边冷哼了一声:“大⽇本皇军英勇善战不假,可支那人却未必软弱无能。你不要忘了,如今大⽇本皇军的对手可不是一般的清**队,而是有着‘支那煞神’之称的辽东义勇军!”
店堂中再次陷⼊了一阵难堪之极的沉寂。所有的就餐者全都目光复杂地望向短头发:是呀,有百战百胜的“支那煞神”在,这场战争还有希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