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道静带着夜一不眠的倦怠,刚刚起来洗过了脸,胡梦安又走了进来。他穿着漂亮的咖啡⾊西装,一只手提着大⽪包,一只手拿着一束鲜<img src="in/yan.jpg">的玫瑰花。
“早安!林姐小,您起来啦?”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把鲜花揷在一只玻璃瓶子里,就站在门边点着香烟斜瞅着她。
道静看着那束鲜花,涨得満脸通红。她恨不得一下子把这丑东西扔出门外去。可是她克制着自己。她把手弯到背后,紧紧地捏成了拳头。
对峙着,有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昨天,我看你心绪不大好,”胡梦安好像站累了,自己搬了把椅子又做成了“沙发”他斜躺在“沙发”上,瞅着道静慢条斯理地说“所以没有谈完话我就走了。今天你该冷静下来了,我们好好地谈一谈,谈一谈。”他又燃着了一支香烟,仰着头翻着眼⽪沉思了一会,然后扭过头来,盯着仍然站在地上屹然不动的道静笑道“林道静呵,我和你家里是老世<img src="in/jiao.jpg">喽,实在,我是非常关心你的。姑且不论我俩之间的事情…恋爱自由嘛,我绝不能強迫你。不过我需要声明一下:我是非常、非常爱慕你的哟,这两年多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你。这些,你也许不爱听,那就先不说这些。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慢慢会感到我的忠诚,我的痴情的。现在,还是先说说迫在眉睫的紧急的事情。昨晚,蒋孝先又打了电话来催问我关于你的情形,他很注意,抓的很紧,所以我只好一早就来关照你。”他猛昅了两口就用力扔掉了还剩多半截的烟卷,又闭上眼睛默然思索了一会,然后睁开眼睛笑道“林道静,情况实在紧急得很呵!你要相信我,相信我是一片好心。你还是个孩子,很年轻,不懂得社会的复杂黑暗。**打着救国救民救世界的招牌<img src="in/mi2.jpg">惑了多少年轻的人,也坑害了多少年轻的人啊!世界能凭一点点盲目的热情救得了吗?国中这腐烂透顶的社会,能凭像你这样一些热情的孩子救得了吗?林姐小呵,我劝你醒一醒,放明⽩一些,赶快从<img src="in/mi2.jpg">途中转回头来…”
“胡说!没有人听你这个!”道静再也忍不住了,她觉得耳朵里嗡嗡地响着一些刺耳的声音,心头感到难忍的绞痛。她喊着,但她不知道自己喊的是什么。
胡梦安仰在椅子上若无其事地微笑着:“林道静呵,不要逞英雄喽!那有什么好玩的呢,许多的娃娃子刚被捕的时候都要耍耍这套坚不屈服的玩艺,似乎是时髦,其实呢,是傻瓜,大傻瓜!”他无限惋惜地摇着头,跷着的脚也轻轻地甩动着,似乎也在表示他的惋惜之情。沉了沉,他看道静没有动静,又进一步开言了“蒋孝先这小子手狠得很,昨晚上又<img src="in/qiang.jpg">毙了十五个**,都是蛮好的青年嘛,正像一朵花一样的年纪,其中还有三个女的。林道静啊,你想一想,这值得吗?为什么要拿自己宝贵的生命去做无谓的牺牲?这个世界难道为你几个人一死就当真变成了天下大同?”
“卑<img src="in/jian.jpg">的灵魂永远不能理解什么叫崇⾼的事业!胡先生,有事请你直说吧。如果蒋孝先叫你来逮捕我,那,我就跟你走!”道静的眼睛一直看着窗户和门外,这时,她比较冷静地说话了。
“哈哈,林姐小不要开玩笑了,我哪有一点这个意思。如果是我处理的问题,那什么都好说,可惜你落到蒋孝先的手里,是我硬作担保才保了你出来。不过,我要想办法,一定想办法救你。”说到这里,他站起⾝来拿起桌子上的⽪包,从里面菗出一卷钞票捏在手里,然后慢慢踱到道静跟前,伸出拿钱的手连连点着头“留下这点钱,做几件漂亮⾐服。林姐小,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见过多少漂亮女人可都不如你…啊,不要见笑,一点点小意思嘛。”
道静的脸⾊煞⽩,像座石像一动不动地呆立着。
“接着啊,我要你的⽟手亲自接着…”胡梦安乜斜着眼睛,拿起了道静的手。
啪的一声,那卷钞票打到了胡梦安得意的瘦脸上。钞票飞了一地,胡梦安一霎间惊呆住了。
道静甩手抛出了钞票;同时那束美丽的玫瑰也飞到了院子里。接着她猛地蹿到院子里去。可是当她刚刚要跑出大门口,一个立在门外的彪形大汉拦住了她:“不许出去!”
另一个带<img src="in/qiang.jpg">的便⾐特务把在大门口,她是跑不出去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颓然靠在二门的影壁上。<img src="in/chuan.jpg">息一下,又退了几步站在院里一棵丁香树下。她茫然地向各个住屋的门口望着,她多么望渴这时能有个地方蔵起来呀,但是各个屋门都紧闭着…人们显然知道院子里出了事,都关上屋门没有声息。
知道没有逃脫的可能,她反而镇静了,于是站在院里,静静地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
“站住!不许动!”胡梦安拾起了钞票,跳到院子里来。刚才那种温文尔雅的姿态不见了,他举着<img src="in/bo.jpg">朗宁手<img src="in/qiang.jpg">像个拦路的強盗向道静瞄准着,同时两只眼睛闪着可怕的凶焰,嘴里发出尖锐的像豺狼一样嗥叫的声音“好啊…好啊…好啊!…”他用打颤的声音连声喊着。沉了沉,又狠狠地咬着牙齿、晃着手<img src="in/qiang.jpg">说“你这臭女人!你知道你是**的重要罪犯吗?你这个臭女人!挽救你,我好心挽救你…你,你死不觉悟,你…死不要脸!”
道静依旧站在丁香树下。朝霞映照着她苍⽩的没有表情的脸。她既不惊慌,也不愤怒。她什么也没想,也没感觉。如果刽子手这时开了<img src="in/qiang.jpg">,她也就会像这样倒了下去。但是并没有。胡梦安的<img src="in/bo.jpg">朗宁只冲着她比了两比,看着她那倔強而⿇木的神情,他气得连声冷笑道:“好大的胆子!打人!胆敢打人!…今天,看你是个年轻的女人先饶过你。限你三天…三天之后如果还没有悔悟表示…”他向道静斜了一眼,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姐小,那就怪不得我胡某了!”说完,一阵大⽪鞋响,他挟着⽪包走了。
看着那条<img src="in/chan.jpg">人的毒蛇走了,过了一会儿,道静才怔怔地走回屋里来,颓然坐在一把椅子上。这时,她突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和软弱,屋子虽然小,但却变得这样空旷、这样冷清。看看凌<img src="in/luan.jpg">的屋子,看看胡梦安昅剩的満地香烟头,她忍不住伏在桌上哭了。
“不要难过啦,那是个什么东西这样欺负人?”突然一只温暖的小手在她⾝上轻轻摩抚着。道静惊异地抬起头来,只见在她的屋子里站着四五个人…有男有女,全是同院的房客,多半都是北大的生学。摸抚她的是个美丽、苗条的女生学,但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其他的人看着她,也都露着关切的神情。
“那是个什么人呀?他为什么?…”还是那个女生学焦急地问着;其他四个男生学也用同样热切的探询的眼光看着她。
一霎间道静觉得欣慰而胆壮了。她站起来让他们坐,擦⼲眼泪把这两天的经过告给了同院的邻居。那女生学听了,首先<img src="in/ji.jpg">忿地喊了起来:“狗东西!这样卑鄙无聇!”
一个三十来岁、穿着长袍戴着眼镜的男生学,摇着头鼓着嘴愤愤不平地说:“岂有此理!拿<img src="in/qiang.jpg">威胁人,你可以到法院去告他!”
“得啦,你邓老兄成天和古人打<img src="in/jiao.jpg">道,哪里知道现在的事。”另一个青年生学对刚才讲话的微微一笑“别说到法院告他,就是到国民府政那里,他们还不是一鼻孔出气。现在的社会真是黑暗透啦。”
屋里这几个青年全面面相觑起来了。他们同情这不幸的邻居,但是谁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谢谢你们,”道静低声说着“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遭遇…”
“是的!…”不知哪个人轻轻慨叹了一声,接着几个生学全叹着气走了出去。只有那个女生学还留在屋里,她热情地拉着道静的手说:“要不要我去给你找王晓燕来商量商量?…我知道你跟她很好。你不知道,我叫李槐英,跟王晓燕是同学。”
“我自己去吧。”
“不要紧,还是我去好,恐怕外面还有人。那一会儿咱们大门口外有好几个人站着呢。”李槐英摆着手对道静轻轻一笑,像燕子似的飞走了。
道静午饭也没吃,晚饭也没吃。天黑了,灯也没开,一直倒在<img src="in/chuang.jpg">上像热锅上的蚂蚁,脑子里充満了可怕的幻象。她觉得这会儿问题严重了,不像她在留拘所里那夜一所想的简单了。那时,她简单地只想到死,一死不是什么都完了么?但是现在…现在复杂得多了。她不再愿意死,她恨那只狗,那条毒蛇,她想扼死他,她要斗争。但是,但是她又是多么软弱无力呀!一个人,孤⾝一人,没有同志,没有亲人。卢嘉川、许宁被捕了;戴愉来去飘忽,无处寻踪,她将怎样是好呢?
门开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接着传来李槐英柔和的低声:“怎么不开灯?你等急啦?”
道静开了灯,握住李槐英冰凉的小手。
“找到王晓燕啦,”李槐英小声说“她⼲着急也没办法。后来我和她一同去找了从前我们生学会的一个⼲事徐辉,这才有了主意。徐辉说明天下午到我屋里来找你。你看,这是晓燕给你的信。”
“徐辉?我认识!…”道静听说徐辉要来找她,⾼兴极了。她谢了李槐英,想详细打听徐辉的情况,可是李槐英却说:“我回去啦。外面总像有探侦。徐辉告诉咱俩,说话要留神,也别常在一起。最好你哪儿也别去…晓燕的家也别去了。”
第二天下午五点钟,正是生学们下课之后公寓里人们出出进进的时候,李槐英屋里来了一个打扮得<img src="in/ting.jpg">漂亮的瘦小而活泼的女生学。道静隔着门<img src="in/feng.jpg">望见了,这正是纪念“三一八”时打阎庚的徐辉。她急忙走进李槐英的屋子里。徐辉跳起来握住道静的双手,笑着说:“林道静,好久不见啦,想不到在这儿碰见你…”这时李槐英把屋门一关,跳到大门外买糖果去了。
道静拉住徐辉的手,<img src="in/ji.jpg">动得说不出一句话。
徐辉看着她笑笑,说:“林道静,你拿传单叫王晓燕帮你散发过对不对?”
道静的眼睛亮了。愁郁的脸上焕发出晕红来。她轻轻地点着头:“是我…你帮忙散发了么?”
“不!先别说这些。请你说说你这次被捕的经过吧。”徐辉的眼睛忽然变得像锥子一样锐利而明亮。
接着道静就把被捕经过和碰见胡梦安的情况向徐辉说了一遍。徐辉侧着头全神贯注地听着。时而头摇笑笑,时而拍拍道静的肩膀皱皱眉头。听道静说完了,她就好像<img src="in/shu.jpg">朋友一样地批评起道静来:“林道静,不要嫌我说你,你的斗争勇气还不错,<img src="in/xing.jpg">格也直慡可爱,可就是策略太差了。对于刽子手,你⼲吗那么诚实?简直可以说是傻。你不该承认传单是你散发的。还问你,你究竟是什么原因才被捕的?你自己闹清楚了吗?”
道静紧紧拉住徐辉的手,望着她的好像两盏小灯一样精明的眼睛,红着脸说:”徐大姐,我真是傻…傻极啦。被捕的原因吗?我真也闹不清。糊糊涂涂的。现在你说我该怎么办好呢?”
“嗯…”徐辉沉思起来了。“你自己打算怎么办呢?”
“想逃脫。但是不知道怎么逃。”
徐辉笑了。
“对啦,该这么办!要坚决这样做。我们一定帮助你。”说到这儿,李槐英抱着一包花生、瓜子和沙果回来了,一进门,她悄悄地对道静说:“小林,外面有人找你。”
“谁?”道静吓了一跳。
“不认识。”李槐英摇头摇。
道静赶快站起⾝,用焦灼的眼睛看着徐辉,好像问她:“怎么办?”可是徐辉不慌不忙地伏在她耳边说了几句,道静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