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月不见,张金称的气⾊看起来比程名振记忆中好了许多。脸上少了几分暴戾,一双刀刻般的眉⽑之间,也增添了几分英武。只是刚从林县令家里抄出来的官袍穿在他⾝上不太合体,肩膀略显宽了些,下摆又太短。虽然是在桌案后⾼坐着,看上去依旧像枯树上挂了条破⿇袋片儿,软塌塌的甚为寒碜。
他本人对这⾝⾐服却非常満意,举手投⾜间加着小心,唯恐将其在桌案角上挂脫了线。看到程名振和王二⽑两个向自己拱手施礼,甩了甩袍袖,伴着一声轻咳,低声道:“免了,免了。都是老<img src="in/shu.jpg">人,多什么礼啊。***,这县太老爷的位置好⾼,看什么都得低着个头…”
“草民见过张大人!”王二⽑上前几步来到跪石前,做了个双膝下拜的势姿。张金称一个憋不住,立刻笑噴了出来“你个臭小子,就知道埋汰俺。赶紧滚一边找地方坐好,大伙已经等你们两个多时了!”(注1)
“谢张大人赐座!”程名振亦被在场诸人的滑稽样子逗笑,拖着长腔给张金称见礼。然后快速向四下扫了一圈,跟在王二⽑⾝后,在县衙大堂找了个最靠外的椅子坐了下去。
“上座,上座,你是九寨主,别抢底下堂主的位置!”张金称的心情非常悦愉,笑着提醒程名振。后者脸上瞬间表现出来的诧异让他很満⾜,两眼眯<img src="in/feng.jpg">成一条线,嘴角也弯成了八字形。
“大当家救了我的命,我还没来得及答谢呢。寸功未立,几位寨主面前,哪有我的位置?”程名振陪着笑脸向上拱手,一半话说给张金称听,另外一半话说给门口几道瞬间收缩的目光。
谦虚的效果几乎立竿见影,众堂主眼中敌视瞬间减弱,坐在张金称旁边的几位老寨主轻捋胡须,脸上隐隐露出几分赞赏。
虽然庇股底下的胡凳胡<img src="in/chuang.jpg">都是四下搬来的,⾼矮宽窄很不统一。但众头领们却在暗中维持着既定的尊卑秩序。以坐在县令位置上的张金称为最⾼,向下依次是二当家薛颂,三当家杜疤瘌和四当家王⿇子。摆在薛颂面前的笔墨纸砚原本都属于董主簿,换了个主人后,依旧被收拾得甚为齐整。三当家杜疤瘌和四当家王⿇子脸上的神⾊与郭、贾两位捕头一样桀骜,冬⽇的<img src="in/yang.jpg">光从窗**进来,清晰地照见他们脖颈处的老泥。紧挨着他们两人的几张胡凳却是空着,程名振猜测出其中一张属于五当家郝老刀,另外两张分别属于新任六当家孙驼子和七当家杜鹃。再往下,本来该是八当家所坐的席位现在坐了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一直板着个脸,很少露出笑容。在此人对面,有张铺了羊⽪垫子的胡<img src="in/chuang.jpg">,看上去很柔软,⽪垫下边却不知道是否埋着刀刃。
见到程名振的目光一直飘忽不定,三当家杜疤瘌率先起⾝表态“大当家让你坐哪你就坐哪。如果不是你当⽇收拾掉了刘肇安,这里边一半人的庇股恐怕都坐不安稳!”
“我呸你个老疤瘌,女婿还没过门就开始护短!”四当家王⿇子“气愤不过”笑呵呵地数落。
杜疤瘌立刻扭转头,冲着他连翻⽩眼“如果不是当⽇他处理得果断,老⿇子你肯定被栽了荷花,哪有今天的好⽇子过?有本事你跟鹃子议抗去,看她拿不拿⽪鞭菗你这个老泼⽪!”
“得,得,我没本事。没养一个好闺女,还不成么?”王⿇子连翻⽩眼,举手投降。“打仗亲兄弟,将来你们翁婿夫<img src="in/qi2.jpg">坐一处,我惹不起,一边躲着去!”
被二人如此一腾折,很多肚子里边冒酸⽔的堂主、头领也笑了起来,纷纷搭腔请程名振上座。被大伙的热情劝得无法推脫,程名振只好四下团团做了揖,低声谢道:“程某待死之囚,蒙诸位好汉倾力相救,不胜感<img src="in/ji.jpg">。⽇后大伙有用得着程某的地方,无论风里火里,只要张大当家放一句话,程某绝不敢推辞!”
“坐吧,坐吧。你这读过书的,就是啰嗦。当⽇二⽑兄弟进寨,我让他坐堂主之位,他连问都没问,抬脚便坐了上去!”张金称被程名振不着痕迹的马庇拍得好不舒服,点了点头,笑着命令。目光注视着对方在九当家的椅子上坐稳,他又向对面指了指,主动介绍:“你对面这位,是新来的八当家卢方元。⾼盟主已经知道了刘肇安的罪行,将逃到他那里的余孽砍了脑袋,着卢寨主一并送了过来。咱们巨鹿泽正好缺人,我就跟⾼盟主打了个招呼,将卢寨主留下顶了刘肇安的位置!”
“见过卢寨主!”程名振从对绿林有限的印象中,猜测出眼前的卢寨主是河北绿林道总瓢把子⾼士达重新安**巨鹿泽的暗桩,笑着向对方拱手致意。
他施礼时不肯站起⾝,卢方元自然不会给他好脸⾊。双手轻轻在<img src="in/xiong.jpg">前抱了抱,冷冷地回应:“九当家客气了。没来巨鹿泽之前,我就听说过这里出了个少年英雄。今⽇一见,果然年少得很!”
“八当家夸奖!”程名振依旧満脸含笑,丝毫不以对方的讥讽为意。这番沉稳的举止又为他赢得了很多好印象,众堂主的目光扫向卢方元,居然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之意。
⾼士达派了新的暗桩来,张金称却火速提拔了孙驼子补位韩老六留下的空缺,让卢方元只能接替八当家的位置。而上一任八当家就是死于程名振之手,这回张大当家又把程名振请来坐第九把<img src="in/jiao.jpg">椅,其中的暗示几乎不言而喻。
看到两人一见面就如自己事先预料般擦出了火花,张金称愈发觉得心情舒畅。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其他的寨主,堂主,你大部分都见过了,我也不再浪费功夫给你介绍。待会儿我让亲兵将你的麾下弟兄的名册给你,明天你就可以自行点卯。眼下,我却有重要的事情找你来商量,希望你能尽力帮我想主意!”
“大当家尽管说,属下当知无不言!”程名振拱手领命。既来之,只能姑且安之。在适应<img src="in/xing.jpg">方面,他努力学习好朋友王二⽑。对方虽然武艺没他⾼,字也不识几个,人生却不像他前一段时间那样,总是大起大落。
“这主意只能由你出,我们都没这个本事!”张金称笑容看上去很奷诈,话却说得极其诚坦“这次攻打馆陶,我已经尽量约束了弟兄们,凡是住茅草房子的人,一律不抢!从昨晚的收获上看,其实比挨家挨户地收缴辎重,没损失多少!”
“这鬼地方穷的人真穷,富的人却肥得流油!”杜疤瘌看了程名振一眼,笑呵呵地补充。“大当家昨个一晚上都给我说起你,觉得你想事情想得很周到。按你的话来做,既让弟兄们解决了过冬的物资,也给馆陶县留下了一条活路!”
“怪不得一路上看到的尸体,比我预计中少得多!”程名振心中暗道。脸上立刻堆満了感<img src="in/ji.jpg">“大当家能替百姓铲除贪官恶霸,乃是馆陶百姓之福。程某为了活下来的百姓,在这厢谢谢大当家了!”
这回,马庇话却没收到太好的效果。张金称笑着头摇,満脸无奈“咱们这些弟兄们都是什么德行,程兄弟你也清楚。我的话,顶多传到各位堂主耳朵里。堂主再往下,估计也就都当耳旁风了。反正,你先前给我提的建议,我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怎么善后,就要着落在你的头上。你说得对,咱们这么抢一城,毁一城也不是长久之计。我现在需要你拿出一个主意来,让馆陶县没死的人不但要怕了我,而且明年有了收成,要心甘情愿地送到我手中一份!”
“这…”程名振差点没咬到自己的⾆头。张家军的行为比起传说中那支蝗虫般的队伍而言,的确已经有所收敛。但经此一劫后,馆陶县几乎要损失两成以上人口。侥幸活下来的人要么本来就穷的叮当响,要么家产被流寇们洗劫殆尽,怎可能再像自己曾经说过的那样,来年在给朝庭供奉一份赋税的同时,也如数<img src="in/jiao.jpg">给巨鹿泽一份?
“这份点石成金的本事,也就九当年有?”存心看程名振的笑话,八当家卢方远抢在他推辞之前说道。
“只要你把主意想出来,我老张肯定会照着做!”张金称用手指向上顶了顶滑下来的官帽,非常认真地承诺。
官帽是上好的软缎子所<img src="in/feng.jpg">,虽然大小不太合适,戴着的感觉却非常令人留恋。
注1:跪石。古代衙门里边专门给百姓设立的位置。石头颜⾊与地面明显不同。见到官老爷时,百姓要跪在其上面。所以被称为“跪石”
注2:栽荷花。把人头朝下丢进⽔塘里去淹死,留个脚丫露外面。此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