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赌局 （二 上）

　　职别同为郡丞，按道理清河郡丞杨善会绝对没有给武<img src="in/yang.jpg">郡丞魏德深及信都郡丞刘子和发号施令的权力。但前者没有他功劳大，后者没有他资格老，所以这道看似提醒又像命令的公文居然没有被任何人拦阻，很快就送到了魏、刘二人面前。

　　接到杨善会的信，刘子和二话不说，立刻拔营北退。他现在已经属于博陵军大总管李旭管辖，心气自然⽔涨船⾼，<img src="in/gen.jpg">本没将河北南部的匪患放在眼里。先前之所以响应同僚号召来河北南部剿匪，纯属于应景<img src="in/xing.jpg">质。事有所成，刘子和不想从中分取什么功劳。事无所成，信都郡也未必会遭受任何损失。杨善会等人拿土匪也许毫无办法，放在博陵军大总管李旭手里，程名振等人也就是瓦上残霜。只要李大将军从河南平定了瓦岗之<img src="in/luan.jpg">返回，随便扫一下，就可以将他们轻松抹除。

　　同样內容的信送到了武<img src="in/yang.jpg">郡丞魏德深帐中后，所引起的反应却与刘子和那边截然不同。魏德深先是楞了一下，然后当着信使的面儿，将杨善会的手书丢在了地上，沉昑不语。待信使战战兢兢地出言讨要回文时，他⼲脆一拍桌案，命人将其叉了出去。从头到尾半点面子也没给杨善会留。

　　“竖子，成事不⾜，败事有余的竖子！”轰走了信使之后，魏德深再也按捺不住<img src="in/xing.jpg">子，拍打着桌案破口大骂。他被气成这样倒不仅仅是因为杨善会对他指手画脚的缘故，而是出于对眼前局势的无奈。没有了扬善会、刘子和两人的策应，光凭着武<img src="in/yang.jpg">郡一家兵马，<img src="in/gen.jpg">本不可能挡住洺州军的锋樱。虽然太仆卿杨义臣老将军奉旨返回东都之前，仗义资助了武<img src="in/yang.jpg">郡一大批辎重和装备，但眼下武<img src="in/yang.jpg">郡兵依然挤不进精锐之列。首先，弟兄们跟洺州军的所有战斗中从来就没讨到过便宜，没等开打，底气已经先虚了三分。其次，眼下郡兵们的实力虽然得到了极大增強，但对手也一直在发展壮大。没有了张金称这一制约的洺州军犹如挣脫了桎梏的困兽，张牙舞爪，嘶吼咆哮，举手投⾜间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威仪。

　　清河、信都两郡的兵马大步撤退后，武<img src="in/yang.jpg">郡兵已经是孤掌难鸣。打，肯定不是洺州军的对手。撤，魏德深却再也过不了自己人的那一关。上一次他也是匆匆忙忙将兵马开到了漳⽔河畔，本指望着犁庭扫⽳，还地方以安宁。最后的结果却是，武<img src="in/yang.jpg">郡几乎倾尽府库，才凑齐了给予洺州军赔偿，并且答应下了将原本就不该存在的“保安费”加倍的屈辱条件。当时程名振的使者就放下狠话，说如果有下一回，保安费还要翻上一倍。这次，郡守元宝蔵和主簿储万钧等人本来不同意出兵，是他魏德深凭着郡丞的⾝份据理力争，并援引了大隋国法中有关“地方文武互不受制”的条文，才勉強迫使元宝蔵等人让步。如果他再度铩羽而归的话，事后即便武<img src="in/yang.jpg">郡的上司和同僚们不上本弹劾他，恐怕被‮腾折‬得数度破财的地方士绅们也会想方设法让他卷铺盖滚蛋！

　　进退皆无其门，魏德深恨不得以头跄地，以发怈心中的懊恼。拍桌子砸胡凳地‮腾折‬了小半个时辰，待脑门子上的火苗渐渐地小了下去，他的目光却不得不重新落回现实当中。作为一个尚有些许<img src="in/cao.jpg">守的地位武官，魏德深当然不能拿麾下这数千弟兄的姓名去逞一时之快。大步后撤是必然结果，只是如何走得从容些，不被洺州军在背后狠咬一口。如何才能重新站稳脚跟，不让洺州军趁虚攻⼊武<img src="in/yang.jpg">郡，才是他必须要面对的难题。

　　“把魏长史给我叫来！”将被自己弄得<img src="in/luan.jpg">七八糟的桌案草草划拉了一下，魏德深沉声向帐外命令。

　　“遵命，属下这就去请魏长史！”亲兵队正魏丁是魏德深的远房侄儿，不忍看到自家叔叔盛怒之下再树強敌，答应的同时，委婉地提醒。

　　魏德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态有多恶劣，叹了口气，苦笑着补充“对，是请，你去把魏长史请过来，就说我有要事需当面求教！”

　　“属下遵命，大人也消消气，车到山前必有路在！”魏丁笑着拱手，然后叫来几个得力属下，命他们进⼊军帐中帮助魏德深一道收拾。

　　弟兄们都很体谅魏郡丞的难处，⼊帐后一言不发，手脚⿇利地将各种器具归拢整齐，放回原位。望着大伙忙碌的背影，魏德深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涌起一股彻头彻尾的无力感。

　　他累了，也厌倦了。曾经热衷的功名富贵不再令他感到荣耀，相反，却庒得他几乎难以呼昅。⾝为地方武职，捉奷捕盗本为他的分內之责。可现在呢？剿匪剿匪，匪患越剿越严重，而他这个地方最⾼武官却不得不一次次向匪首低头献媚。他不甘心如此，却毫无办法。朝廷的政令向来东一榔头，西一<img src="in/bang.jpg">槌，想砸在哪就砸在哪，从没一次是有始有终。而地方上的同僚们却混吃等死，尸位素餐，仿佛向土匪纳贡缴粮乃分內之事，一点儿也不为此而感到聇辱。他试图振作，却无力‮动搅‬这一潭死⽔。他就像一个推着石头上山的傻子，越推越累，稍一松懈，便被大石头反推着后退几十里…

　　除了⾝边少数弟兄们外，整个武<img src="in/yang.jpg">郡几乎都没人理解他在⼲什么。元宝蔵只顾眼前，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储万钧等人只在乎能不能从缴纳给土匪的钱粮中克扣出一份中<img src="in/bao.jpg">私囊，<img src="in/gen.jpg">本不在乎是当着谁的官，吃着谁的俸禄。众人皆唯吾独醒的滋味很不好受，一堆醉鬼当中，那个清醒者肯定会成为大伙的笑柄和协力打击目标。即便不出手打击，也是侧目相视。如今，整个武<img src="in/yang.jpg">郡中唯一偶尔能跟他说几句实在话的只有长史魏征，而魏征又是元宝蔵私募的从吏，属于亲信中的亲信，所谋多是为了元宝蔵个人，不会是为公为国！

　　“这回不知道玄成又有什么妙策教我！”一边叹着气，魏德深一边在心中沮丧地揣度。他记得出兵之前，魏征就曾经好心地劝过自己，说没有李仲坚和杨义臣这等名将居中坐镇，各地郡兵很难协调一致。此番武<img src="in/yang.jpg">郡兵大举出动，恐怕是打不到狐狸，反弄自家一⾝<img src="in/sao.jpg">。而魏德深当初以为魏征之所以这样说是在替元宝蔵张目，所以一句话也没听⼊耳。如今看来，魏征之言的确颇具远见，只是他魏得深现在即便后悔，也有些来不及了。

　　正懊恼间，亲兵已经将魏征请到。看到中军帐內凌<img src="in/luan.jpg">不堪的模样，客人微微一笑，低声打趣道：“怎么了，刚刚有旋风陆起么？怎地我那边连半点尘土都没看见？”

　　“玄成切莫再笑我！”魏得深提不起反击的力气，拱手告饶。“杨善会带头后撤了。咱武<img src="in/yang.jpg">郡兵再次成了出头椽子。看在我已经坐困愁城的份上，您老兄就赶紧帮忙拿个主意吧！”

　　“什么注意？”魏征笑得很轻松，很难摆脫挟私报复的嫌疑。“兵来将挡，⽔来土掩。是战是走，还不由你一言而决？又何必问我这个不相⼲的文人？”

　　“玄成切莫再说笑话，谁不知道你<img src="in/xiong.jpg">蔵无数韬略！再者说了，既然元郡守命令老兄前来监军，你老兄就忍心看着我被土匪追着満山跑么？”魏德深不计较言语上的短长，长揖及地，再度苦苦相求。

　　看到他那幅委曲求全的模样，魏征也不忍心继续打趣他了。笑了笑，低声提醒：“情况还没到那么糟的程度吧？杨郡丞不是说先行避让，给流寇们一个自相残杀的机会么？咱们退后五十里，作壁上观就是！如果流寇不肯上当，三家又何妨再度联手？”

　　“本来就是人齐心不齐的事情。一鼓作气，也许还能抢占先机。”魏得深苦笑着‮头摇‬，不敢赞同魏征的观点“如今没等开战，先后撤几十里。人心立刻就散了，接下来还能有什么作为？”

　　“流寇那边，想必也是如此吧！”魏征笑了笑，轻轻点出敌方的劣势。“我等各怀肚肠，程名振和卢方元恐怕更是互相提防。杨郡丞的计策虽然不怎么⾼明，依我之见，却也没什么大错。但若想平定匪患，恐怕一开始就没有这种可能！”

　　稍作退避不会立刻遭到攻击，魏德深也早就看到了这一层，但他即将面对的难处却远非杨善会等人可比。“即便无胜无败，杨郡丞那边恐怕也没什么损失！但玄成且看看，我这边，还有可退之处么？一旦洺州军趁势侵<img src="in/bi.jpg">上门，要兑现先前的威胁。咱武<img src="in/yang.jpg">郡拿什么支付？我魏德深又有何面目再见地方⽗老？”

　　“还没开战，德深兄怎知程名振一定会找上门来？”魏征耸耸肩，冷笑着反问。“贼人的下一个攻击目标，为何必非得是武<img src="in/yang.jpg">郡不可？既然不一定是武<img src="in/yang.jpg">郡？德深兄又何必提前忧之？别人都过一天算一天，德深兄又何必一人独醒？”

　　带着<img src="in/ji.jpg">愤之意的话一句接一句从魏征口中问出，问得魏德深应接不暇。“对啊？张金称又不是我杀的，他既然以给张金称报仇为旗号，又怎会第一个先找到我门上来？”顺着魏征的话头，他自暴自弃地说道。旋即又觉得这样说太过于不负责任，皱了皱眉，低声叹息：“<img src="in/chun2.jpg">亡齿寒，杨善会那厮虽然不顾咱们，可万一那厮败亡了，武<img src="in/yang.jpg">郡又怎可能独善其⾝？”

　　“到那时，郡里的⾁食者自然会催着你魏大人出兵抵抗。又怎会再计较你失了方寸？”仿佛肚子里哪<img src="in/gen.jpg">筋没转对，魏征的句句话都像是在跟人赌气。

　　洺州军打过漳⽔，武<img src="in/yang.jpg">郡的‮员官‬和士绅自然不会再嫌魏德深没事找事了。即便是对魏德深多有擎肘的元宝蔵和储万钧，到那时恐怕也是要钱给钱，要粮草给粮草。眼下魏德深想到的一切难题都<img src="in/ying.jpg">刃而解。但这话若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一定会被魏德深视为锦囊妙计。而魏征⾝为元宝蔵的心腹，<img src="in/gen.jpg">本没有把谋主架在火上烤的理由，又怎会突然给人出这种<img src="in/yin.jpg">损主意？

　　“玄成？”说不清楚是出于震惊还是出于困惑，魏德深抬起头，对着魏征的眼睛叹道。

　　好像猜到了他的反应，魏征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解释：“郡守大人刚刚送来一封八百里加急文书。命令我一定协助你从容后撤，别逞一时之勇。然后在漳⽔东岸隔河观望，把洺州军拖在老巢之外，不得有违！”

　　“元大人的命令？”魏得深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道命令可谓来得非常及时，正解了他眼前之困。但此地跟武<img src="in/yang.jpg">郡治所贵乡隔着上百里远，局势的变化不可能在半个时辰之內就传回郡守府去。唯一的合理解释是，在杨善会还没决定后撤之前，元宝蔵就料到了其会玩这一手。所以提前为武<img src="in/yang.jpg">郡兵准备好了退路。

　　但这个解释又有许多不通之处。宝蔵心肠再好，也没好到在他魏德深犯困时，会主动送上枕头的地步。况且当初郡守大人本不赞成出兵，是他魏德深一意孤行。如今他魏德陷⼊了深进退维⾕的境地，岂不恰恰证明的郡守大人有先见之明？

　　“元大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至于具体目标和步骤，你我均猜不到。”魏征的话语再度传来，声音里带着几分苦涩。“德深兄奉命吧。只要将队伍平安撤过漳⽔，便没你什么责任了。郡守大人会把主动一切都担负起来。至于⽇后如何，相信郡守大人自有安排！”

　　“后撤可以！“魏德深叹息着答应“但是…”看看魏征落寞的脸⾊，他将后半句话又给收了回去。如果连魏征都不得与闻的话，元宝蔵的下一步举措里边，肯定包含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一盘很大很大的棋？就凭他元宝蔵？可能么？不如说在进行一场结局难料的‮博赌‬吧？

　　但元大人手中握的筹码到底是什么？

　　他赢的机会又在哪？

　　魏德深看不到，素有智者美誉的魏征同样看不到。混<img src="in/luan.jpg">的时局中，他们两个都倦了，疲惫得连挣扎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