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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开了,也想开了,两人忽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坦然,都豁达,仿佛一夕间就成了相伴半生的老夫老<img src="in/qi2.jpg">,又似是久别重逢的老友,彼此说话行事再无什么顾忌,明兰从来不知可以和一个没有⾎缘的人这样亲密,这样无话不说。
坐蓐期的⽇,悠闲而舒适,顾廷烨一手捞去了所有的琐事。
头一件,便是奖赏护卫侯府的庄勇和家丁,每家分赏银不说,几家死了男人的,<img src="in/xing.jpg">发还良籍,并赠以田地,若家中有适龄的侄,还能去军中当差——这么一来,非但那几家感<img src="in/ji.jpg">涕零,旁的人家也都看着眼馋,无不盛赞主家厚恩大德。
厚赏必得辅以重罚。接下来几⽇,顾廷烨用实际行动告诉所有人两件事,第一,夫人罚过了,侯爷还没罚呢;第二,侯爷爱用军法。
因外头不平,碧丝尚未出府,关在外院小屋里不住哭天抹泪,一⽇回的纠<img src="in/chan.jpg">看管的婆往里头递话,求明兰回心转意。顾廷烨二话不说,叫把人拖到跟前,众目睽睽下打了她四十板嘴巴——你不是爱说话么。直打得碧丝<img src="in/chun2.jpg">破脸裂,一张俏脸肿<img src="in/zhang.jpg">如猪头般,牙齿脫落六七粒,打晕过去后冷⽔泼醒,随后丢上辆破马车,由几个婆押送回家。
这下,她再也不敢哭求了。事实上,她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另一头,任姨娘虽已被送走,可服侍她的丫鬟共六人,一个也没逃了。
以前明兰顾着邵氏脸面,少过问大房屋內人事,其实细想来,一个深宅內院的姨娘,轻易连大门也不得出,如何跟远在几条街外的夫人府接上头,需得进出多少回才能通气好所有事,⾝边人敢说全然不知?!顾廷烨连问也懒得问,直接发落。
两个贴⾝大丫鬟各断食指一双,割去双耳,而后卖往北边苦寒之地为奴;四个等丫鬟每人二十大板,是家生的,连同其家人一齐撵至庄上做耝活,永不许踏⼊侯府一步。
邵氏的错处不好明说,顾廷烨<img src="in/xing.jpg">就不说了,直截将伴其多年的妈妈和管事媳妇四人拖出来,当着邵氏的面重打十大<img src="in/gun.jpg">,并罚没银米年。罪名很隐晦——动<img src="in/luan.jpg">之时,没能好好‘服侍’大夫人,致使大夫人‘到处<img src="in/luan.jpg">跑’,险些‘酿出祸事’。
当那碗口耝的家法呼啸着挥下第一<img src="in/bang.jpg">,邵氏便尖叫着昏死过去。
顾廷烨连眼⽪都没抬,只在心里冷笑。这些大房的头等奴婢,哪个不知他与顾廷煜的旧⽇恩怨,靠着明兰的良善,方能继续过着有头有脸的尊重⽇,外头的家人还能仗侯府的势做买卖,可到要紧关头,却没一个有良心的。
那晚邵氏和任姨娘的异常举止,能隐秘到什么地步,这些多年服侍的老人儿会毫无察觉?但凡有一个去报个信,明兰就能提早应对。这帮刁奴,无非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主⺟仁厚,真有个什么,也不会过分责罚她们。
一个媳妇当场被打断了腿,一个婆被打至吐了⾎,另两个也是半死昏厥,事毕后,邵氏院中,只余几滩沉沉的暗红稠浓,斑驳于清冷的石板上。
満府的仆妇家丁无不噤若寒蝉,到嘉禧居回话都战战兢兢,邵氏吓得病倒,秋娘吓得闭门不出,娴姐儿只敢默默哭泣,蓉姐儿搂着堂妹,静静在旁耐心慰抚。
至于那背主的韩家眷,无人知其下场。
顾廷烨这一番,无非告诉众人:你们吃的,用的,穿的,都是老给的,没姓邵姓秦的什么事,无论你们服侍哪个,在哪儿当差,都该只忠心老的婆娘一个。
从头至尾,明兰都躲在屋里,抱着小儿揽着大儿,闷声不响。
其实她很清楚,在古代,这样的做法才是对的。主人家和善,讲道理了,容易叫刁钻的奴仆欺到头上来。哪怕慈爱如盛老,那年回金陵时,捉到几个偷卖主家财物的下仆和管事,也毫不犹豫地当场发落过人命。
当时大伯⺟连声赞老,并拿这事教育她和兰‘在外头替主家看管宅邸田庄的奴才奷猾起来,害处更大’,她却忍不住胡四轮想:那些人偷了多少财物,价值几何,有否达到从民事罪责变为刑事罪责的标准,是否够死刑量。
——好吧,不用别人提醒,她也知道这样很傻气,很迂腐。
“…对不住,你这么忙,这么累,还要叫你<img src="in/cao.jpg">心內宅的事。”她満心歉疚。
顾廷烨摸摸她消瘦的脸颊,<img src="in/rou2.jpg">开她紧皱的眉头“你不必自责,我都知道。”
她能巨细靡遗地查明鬼蜮伎俩,落实罪状,可一旦要发落起来,却总手软,他着实不解过。⾝为主,无论为着震慑,还是立威,有时是需要下狠手的——哪怕冤枉几个,哪怕罚过重了,也是有的,哪能件件都实打实的依罪量刑。
他也曾恼她心软不争气,可回头思忖,却是钦佩。
从小到大他⾝边的人,无论亡⽗顾偃开,夫人,顾廷煜,乃至堂房叔伯兄弟,俱是只凭自⾝喜好利益行事之辈,从不多想想,到底应不应该,对不对得住良心。更别提曼娘,为着一己之私,杀人放火,想怎样就怎样。
像书上士大夫说的,君有所为,有所不为。他这辈就没遇上过几个君。
相形之下,明兰的自持道理虽傻气了些,却清风明月般⼲净。
…
顾廷烨在前头杀戒开得一气呵成,毫无心理障碍,明兰忧心忡忡,想邵氏到底是亡兄寡<img src="in/qi2.jpg">,顾廷烨对她如此不客气,会否有碍外头名声“早知这样,还不若我来做这个恶人呢。”
“若只为怕弹劾就畏首畏尾,那⽇都不必过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顾廷烨微笑相劝,只换来明兰一个大⽩眼。
呸,有数个⽑线!得胜还朝的将军,不但薄待寡嫂,还草菅奴仆<img src="in/xing.jpg">命,简直绝好的参奏材料,那些闲得发慌的言官得知此事,还不唾<img src="in/ye.jpg">分泌立刻加快?
明兰将眉头拧成一个大大的囧,结果次⽇张氏来访,言两语打消了她的不安。
“哈,你当你男人是吃素的不成!我爹早说了,顾侯看似耝豪,內里细密,人家动手之前,早做⾜功夫啦。”张氏当即失笑出声“现下外头人都说,你家那寡嫂不安分,私底下勾结继婆⺟,意图谋害你们⺟。”
“啊,这是怎么说的?”明兰惊道。
“那⽇夜里,除了皇宮和九门打得厉害,旁的人家至多不过招些蟊贼,我家算闹贼最凶的,还是因有內贼…”张氏不屑地撅了撅嘴“你満京城打听看看,哪有你家闹得那般凶险的?油锅,撞门,⾼梯,连火都放上了,死了近半数的人,就跟说书里攻城似的——天脚下,何曾有过这光景。皇上都惊动了,直说要严惩呢。”
张氏似是心情不坏,说得眉飞⾊舞,明兰默默递上茶盏,她接过喝了口,继续道:“原先大家都<img src="in/luan.jpg">着,现下时局稳下了,还不左右打听这桩稀奇事?偏你还在月里。”
言下之意,众世家贵眷不好直接问明兰,只好风闻言事了。
明兰苦笑:“那可打听出什么来?”
“也用不着如何打听。你家那闹鬼的姨娘不是押送刘大人处了么,里头一审,隐约透出意思来,是你嫂和你继婆⺟串通,打算害了你们⺟。”
明兰讶然,半响才道:“…可任姨娘说,那全是她自己所为,与嫂嫂无⼲呀。”
张氏笑得深意:“衙门里审问,都讲个追<img src="in/gen.jpg">究底。”
明兰默了。小喽啰犯事算什么,要由表及里,往深处挖出个大头目来才算有成就。
“再说了,哪有奴才犯事,主全不相⼲的。”张氏又道“你嫂不是总惦记给亡夫⼊继个嗣么。”
明兰越听越讶异:“可那是嫂嫂早先的念头了,这几年她并未再提这事呀。”怎么连这也牵扯出来了。
张氏见她拙拙呆呆的样,好笑得拧了把她的耳朵“才几年功夫,好多人都记得呢。顾家大爷临终前当着満屋人说死了决不要嗣,可你嫂不见得乐意呀。若那头在这事上做章,焉知她不动心?得,这事正好对上了,如今外头传得可起劲儿呢。”
明兰昅了口气,艰难道:“不至如此吧,这里头我清楚,嫂嫂她没这胆…”在张氏稀奇目光的上下打量下,她停住了嘴。
张氏仿佛在看十分好笑之事,戏谑道:“至于不至于,非但我不知道,谁又能打这包票。到是你,怎么待你侄女的,薛大家和郑家也好,旁的亲朋也罢,人都有眼睛。”
这话说的十分玄妙——明兰细细咀嚼片刻,终于捋清楚內中细腻,邵氏这个恶名已落定七八分了,她默了半响,闷闷道“我只可怜娴姐儿,她实是个好孩。”
张氏心里透亮,闲闲抚弄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道:“一来,孩还小,少说十年后才得说亲,兴许那会儿早没人记得了。二来,以后多叫孩到你跟前待着,回头就说是自小养在婶婶跟前的,<img src="in/xing.jpg">随你。哼,连自己<img src="in/qi2.jpg">儿都顾不上,还有闲功夫想旁的阿猫阿狗,也算不得男汉大丈夫…”
明兰侧眼看去,窗外明丽的⽇光透过纱窗洒进来,落在张氏⾝上,映照那纤纤十指直若舂葱染⾖蔻,鲜妍⽔嫰,人美得像一泓秋⽔名剑,既英气锋利,又气定神闲。
大军出京,另两好坏还未知,只张顾这已是板上钉钉的旗开大胜,英国公既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又能知人善用,遣轻骑迅捷回师拱卫天,自己在后头稳镇中军不<img src="in/luan.jpg">,还有余力驰援女婿。论功行赏,作为主帅的张老国公自是居首。
有如此得力的⽗兄,张氏<img src="in/yao.jpg">板铁硬。至于,老公沈从兴现下如何,她…实在不很在乎。
这时崔妈妈抱着襁褓进来,満脸堆笑:“圆哥儿醒了,抱来给沈夫人瞧瞧。”
张氏立刻撂开话题,笑着去抱孩。
婴儿⽪肤幼嫰,红扑扑的脸蛋上留有浅浅的睡痕,散发着好闻的<img src="in/nai.jpg">香,兼之眉目秀致,张氏喜<img src="in/huan.jpg">的不行,急急掏荷包金锁出来。小阿圆刚吃了<img src="in/nai.jpg">,不哭不闹,大大的眼睛清澄⼲净,还很给面的笑了笑,柔嫰的小嘴边露出小米粒大的一颗笑涡,恬静秀美。
张氏有些眼直,笑道:“…怪道前几⽇我娘从你这儿回去,直嚷嚷着要结亲呢。”她在孩的脸上用力亲了一口,笑道“亏得我生了个哥儿,不然,非<img src="in/chan.jpg">你把他给我做姑爷不可。”
明兰听着捂嘴直笑“唉,儿是好看,娘却变丑了。”她双手按自己消瘦的脸颊,故作闷闷叹气状。
张氏回头笑着劝道:“我生产那会儿,不也脆得跟张纸似的,还有庸医说我快咽气了呢,慢慢将养着,没多久就活蹦<img src="in/luan.jpg">跳了。”
她自己没咽气,却让不少别人咽气了。
明兰忍住笑,连连点头。
张氏抱着小阿圆轻轻拍着,抑制不住喜爱之⾊:“啧啧,将来给这孩说亲的不定踏破门槛呢…哦哦,好孩,以后来伯⺟家找望哥儿顽,小兄弟俩一道读书写字…”
哄了好一会儿,才将孩<img src="in/jiao.jpg">给崔妈妈,张氏转头冲明兰笑道:“你也是,京里都平了,前几⽇你家哥儿洗作甚不给外头下帖,你若没气力张罗,叫我来就是。”
明兰连连道谢,才叹道:“也不全是没气力的缘故,你想,我家素⽇跟郑家好,现下人満门披⿇戴孝,我却喜气洋洋的办洗办満月,岂不没心肝了。”
说到郑家,张氏也叹气:“真是飞来横祸,老人家多和善可敬,谁知临了却…”她想起幼年去郑家的情形,头摇叹气,不再说下去,转言道“我去吊唁时,郑大嫂托我捎话,叫你好好休养⾝,两家的<img src="in/jiao.jpg">情用不着那些虚头巴闹的,她心里清楚。”
明兰又问小沈氏和郑大夫人的情形:“办丧事最是熬人,可别累坏了⾝。”
“可不是。”张氏头摇道“妯娌俩都瘦了一圈,快没人形了。何必呢,天地有灵,孝心自知,生生把活人熬坏,老人在地下未必⾼兴。”这话豁达通透,颇有几分禅理。
既说起这个,明兰忍不住打趣道:“我听你上郑家吊唁时,气派可大的很。”
张氏不以为忤,反笑道:“托邹家的福,平⽇没少叫人瞧我的笑话,如今可消停了。”她一踏进郑府的<img src="in/ying.jpg">客厅,本在叽喳闲话的贵妇们忽的寂静无声,看她的目光又敬又畏,说话莫名客气起来。
这就是厉害的泼妇与武林女⾼手之间的待遇区别,适才绿枝几个在跟前服侍时,对着张氏也是战战兢兢的,大气不敢出一下。
明兰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你难受么?”毕竟是异样的目光。
张氏想了想,摇头摇,嘴角露出一抹自嘲般的微笑:“换做是你,你愿意叫人时时怜悯地瞧你好,还是这么着好?”英国公唯一嫡女,从小骄傲到大,谁知姻缘反是最不如意的,各种或善意或幸灾乐祸的怜悯目光,叫她出嫁后连门都不想出了。
明兰心中了然,点点头,换过话题:“现下邹家可都老实了吧?嗯,你怎么发落那个在外头胡说八道的。”
张氏不屑的轻哼,淡淡道:“我发落什么,国有国法,我把邹老四连同擒获的贼人,一起<img src="in/jiao.jpg">到刘大人处,先熬着刑罢。”
⾼明!明兰微微笑起来,在心中翘起大拇指。
两人聊得有兴,她便留张氏吃午饭。
丫鬟们端着各⾊碗盏鱼贯进来,一碟翠绿嫰粉的龙井虾仁,一盅啂⽩⾊的鲫鱼汤,一碗浓香⾚酱的红烧扣⾁,当中还有个莲瓣花粉彩折边的⽔瓷大碗,盛着热腾腾的荷叶<img src="in/ji2.jpg">,再两个炒时蔬和清慡的凉拌…満当当⾜一桌,此外还有一壶顾府自酿的果酒。
杯下肚,张氏开始叨叨起来“…恶人有恶报,你家那位黑心的夫人,也没落着好,不但儿没了,听说孙儿孙女也病了,仿佛是染了时疫…”
明兰心中一动,低头缓缓喝汤,什么也没问。
“…这回你可遭了大罪,瞧你现下模样,灯笼似的风吹就破。”借着酒劲,张氏莫名伤感起来:“女人就是受苦的命,生儿育女,相夫教,不是⾎,就是泪。”
明兰轻叹气,提壶给张氏再斟上一杯。
酒⾊湛清如碧,像柳叶梢头的露珠般,流泻出幽幽清甜,仿佛拖曳出最后一抹夏⽇余韵,张氏一饮而尽,脸颊上泛起浅浅晕红“我有四个兄长,从小一道顽得跟猴儿似的,⽇好不快活。谁知十岁上,娘说女儿家舞刀弄剑的,将来夫婿不喜。于是我弃了刀弓,女红,持家,诗词,温良恭俭,轻声细语…能叫夫婿喜<img src="in/huan.jpg">的东西,谁知…”
她拉过酒壶,自斟一杯仰脖饮下;低头时,眼角闪去一滴晶莹,瞬息而过,她放下酒盏,低声道:“其实有什么打紧…”
见她又要给自己斟酒,明兰伸手按住酒壶,柔声道:“这酒虽浅,可也有些后劲,你…慢慢吃…小心伤⾝。”
张氏醉态可掬,拧着<img src="in/xing.jpg">夺过酒壶,又一气吃了两杯,她冲明兰吃吃笑着:“…你起初不想搭理我的,是不是?唉,没见你这么老实的,我娘托的人多了,见我面孔冷得那样难看,都只意思一两回便罢,唉…好妹,我领你的情…”
明兰心道,却不是自己老实,而是在外每每受完张夫人的照拂,心虚之余赶紧去沈家找债主闺女还人情。
说到后来,张氏似已醉了,拉着明兰反复念叨:“傻妹,听我一句,少替男人<img src="in/cao.jpg">心,休养好⾝最要紧。男人精着呢,⾝边有的是狗头师爷,替他们算计功名利禄,苦的只有女…”说着说着,她眼眶就红了,垂头轻拭眼角。
明兰轻轻敛眉,坚定的微笑道:“不论以后如何,我决意信他一回。”顿了顿,忍不住添上一句“老国公除了是你的⽗亲,也是张家族长。”她知道张氏话里的意思。
张氏抬头,看了她⾜有半响,浅浅抿了口酒,语气苦涩的低低道:“当初皇后娘娘透出结亲的意思,娘哭着只是不肯。张家认定兴旺,我光是嫡亲的堂姊妹就有七八个,⺟亲便想叫叔⽗们的女儿去,可爹说,从小到大,堂房姊妹中数我最尊贵,如今家族有急,我不去,谁去?!…我也怨过,可…可我晓得,爹爹做的没错,实则他比娘还心疼…”
酒⼊愁肠,更催人心恸,张氏终忍不住伤心的哭起来,她打出娘胎就诸事顺遂,却在婚事上跌了大跟头,偏她生来心⾼气傲,便是有委屈,宁可倔強的冷颜以对,也不肯低下⾝段,乞人怜惜。
明兰轻抚拍着她的背,让她靠着哭了一阵,也不知劝什么好,只能喃喃道:“可惜我在坐蓐,不然也能陪你哭一场…要不,再给你斟一杯,反正也醉了,死猪不怕开⽔烫,吃几杯都一样…”
张氏扑哧笑出来,啐了一口:“呸,你才死猪呢!”
明兰见她破涕为笑,总算松口气。
张氏不让叫丫鬟进来服侍,自己走到盆架旁绞了块冷帕,坐下轻轻擦拭,幸亏她素⽇不爱擦粉涂脂,此时脸上除了微有<img src="in/shi.jpg">意外,也不很显痕迹。哭过一场,酒也醒了大半,张氏心知自己适才失态,藉着拭脸,不着痕迹地侧眼打量明兰。
抱膝坐静在炕上的女,苍⽩又瘦弱,长长的睫⽑微微垂下,浑不似已生了两个儿的⺟亲,尤其那一双眼睛,跟她适才抱过的小阿圆一模一样,清澈和煦,不笑时也像带着笑意,叫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张氏忍不住叹道:“你和我那小姑素⽇<img src="in/jiao.jpg">好,她在背后怎么说我的,我多少知道”她咂巴了下嘴,自嘲道“自然,我也没少说她。可这些年来,我从未听你传过一句,总是往好处劝我们俩…唉,不说了…”
她叹口气,忽又展颜一笑,眼中泪光犹在“不诉苦了,没的跟怨妇似的。”她侧头望向窗外,初夏⽇光照耀下的庭院愈发绚丽如景,她神情落寞“好歹我有了望哥儿,以后守着儿,静静过⽇,也不坏。”
明兰悠悠微笑:“至于我么,小时候总想着,只要一个小小的院,⾐食无忧,能悠闲的觉睡发呆,就心満意⾜了。”
张氏抬腕举杯,笑嗔道:“没出息…唉,还是共勉罢。”
明兰双手捧起小小汤碗,盈盈一笑:“共勉。”
——很久以后,两人垂暮闲聊,才发觉当时这两句,竟都落了空。
张氏⾜⾜生了半打儿女,后半生孙绕膝,热闹烦恼不得闲,再无功夫空叹落寞;而明兰,却踏出了內宅深院,青山绿⽔,畅意人生。
…
夜里顾廷烨回屋,见明兰还未睡,尚趴在窗前怔忡出神,歪着脑袋,消瘦的面庞上眼睛愈发显大,也不知想些什么,连连追问下,明兰抿嘴而笑:“与国舅夫人还能说什么,自然是社稷黎民咯。”
顾廷烨表示深切怀疑:“是么?”
明兰用力点头:“已议定了一道去城外舍银米。”
顾廷烨眯眼。
“我在铺里定了只大将军风筝,这几⽇风大,⽇头也好,回头叫人放给你瞧。”顾廷烨抱她坐到膝上,一手顺着微枯的发丝轻抚,故作不经意的岔开话题。
“我放的比她们好,可惜这会儿动不得。”
“这摊事快忙完了,以后早些回来陪你说话。”
“正事要紧,我不闷的。”
“医说你该多走动走动,我一得了空,就陪你去山上进香。”
“哦…好。”
“这回得了匹俊的小马驹,待⾝好了给你骑着顽。”
“嗯。”
“近⽇有什么想吃的?”
“…侯爷,张家姐姐没说你坏话。”
两人四目相对半响,然后同时笑出声。
明兰以手背抵<img src="in/chun2.jpg">,不住发出呵呵小声,调⽪道:“侯爷很不待见张家姐姐呀。”
顾廷烨板着脸:“她不来撺掇人家美満夫<img src="in/qi2.jpg">,我就待见她。”
明兰来往的那些女眷他大致清楚。
钟夫人总爱夸自家<img src="in/qi2.jpg">妾和睦,嫡庶一家亲——他木有这个问题;耿夫人句不离严防死守‘狐狸精’——他木有狐狸精;段夫人<img src="in/cao.jpg">心着比儿还不懂事的小叔何时娶<img src="in/qi2.jpg">——他亲兄弟都死光了;刘家那位老徐娘左右绕不开孝敬公婆——他的爹娘这会儿大约已在<img src="in/yin.jpg">曹地府接上头了。便是小沈氏,也不过爱扯些别人家的长短。
唯有张氏既有见识,又有经历,能够深刻阐述对婚姻的不信任,以及悲观的前景展望。以前每每明兰从沈府回来,总要怏怏半天。
“大姨姐就很好,你们姊妹要多多来往。”
且不说<img src="in/qi2.jpg">姐敏慧敦厚,从来都爱劝人好话,更所谓近朱者⾚,袁绍夫妇好的藌里调油,恩爱非常,叫明兰耳濡目染,胜于老听沈家那些凄风苦雨的破事。
仿佛明⽩他的心事,明兰笑的东倒西歪,又去刮男人的鼻梁“小气鬼!小气鬼!”还真叫这精明的男人猜中了,不过…
她伏⼊他怀里,低声道:“你放心,我们都说好了的。”
世上固然有很多怨偶,但也不乏⽩头偕老的恩爱夫<img src="in/qi2.jpg">,也许被淹过泥石流后老天爷过意不去,也许否泰来,也许她也有这个运气,能得一心人,⽩首不相离。总得试一试。
顾廷烨心里说不出的柔暖。
里炕上躺着一大一小两个胖小,团哥儿摊开手脚呼呼大睡,阿圆则绷着张小脸,睡得十分严肃,怀中抱着心爱的<img src="in/qi2.jpg">,大约这就是家罢。
他忽的跳下炕,<img src="in/ting.jpg">直的站在屋中,哈哈大笑着双臂托起明兰,⾼⾼的转了几圈,明兰咯咯笑的像个孩,一手拼命捂自己的嘴,一手用力去捶他肩膀“…死人,还不快放我下来,吵醒了那两个魔星,你哄呀!”
⾜⾜转了十几圈,两人一起晕头晕脑的倒在炕上,脸挨脸躺在一块儿,彼此都笑得傻气。
崔妈妈在外厢忍了半天,因怕明兰累着,几次想进去阻止,过了半响,又笑着连连头摇——都是爱胡闹的孩呵。
顾廷烨⾼兴起来,便急着把听来的事说与明兰听“你可知段钟耿家女眷被诓进宮后,吃了什么苦头?”
明兰被勾起了好奇心:“你说,你说。”
家女眷进宮后,自然受了一番吓唬利<img src="in/you.jpg">,不过因局势未明,皇宮都尚未完全控制,圣德后也没功夫发落她们,只将她们个单独关在一处宮室,叫几个又聋又哑的监奴看管。
这一关,便是两⽇夜一。
“只是关起来,能吃什么苦头?”明兰不解。
顾廷烨笑道“关是关着,只缺了一样东西,叫她们生受了一番罪。你猜猜看”
明兰猜是‘吃喝’,‘⾐裳铺盖’,‘杯盏筷匙’…顾廷烨只是头摇:“好容易弄来的人质,哪能饿着冻着。”明兰连猜几样,俱是不中,不由得急了,捶他道:“你说是不说!”
顾廷烨才慢悠悠道:“缺的是…恭桶。”
明兰顿时脸绿了。
因那宮室废弃已久,自没有恭桶澡⾖之类的物事,人可以不吃饭喝⽔,却控制不住排怈,待郑大将军领人进去相救时,屋里的气味和景象…
明兰恶心了半天,却又忍不住问:“她们…都…都方便在…”地上?
顾廷烨点点头,忍笑:“还能在哪儿。看管的聋哑巴只照吩咐办事,旁的一概不理会。”
虽在角落,但因屋空旷,很难看不见那…呃,那一滩…位贵夫人在京城也算有头有脸,当时她们的脸⾊…众将士的脸⾊…啧啧,算郑大将军厚道,隔了这么久才透出风来。
明兰呆了半响,菗搐着嘴角:“…这也狠了。”
顾廷烨挑眉:“就这些?”
明兰转过头去,幽幽叹道:“几位夫人受苦了,唉,真叫人不好受。”语气很真挚。
顾廷烨提着耳朵把她脸转回来,笑眯眯道:“乖,说实话。”
明兰瞪了他一会儿,最后破功的扑在褥上,锦棉垫里发出断断续续的狂笑声“讨厌!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笑死我了…”好吧,她真是坏心了。
旁人也就罢了,想起段夫人素⽇端庄威严的模样,顾廷烨也很不厚道的乐起来,伏到明兰⾝上一齐闷笑。明兰被庞大的⾝躯庒的几乎断气,努力翻过⾝来,望着男人笑得溢満笑意的侧脸,像秋⽇慡朗的<img src="in/yang.jpg">。她心头一动,最后什么也没问。
她想,她该着去信任了。无论小秦氏那头发生了什么,她都应该相信,该做的,他不会少做,不该做的,他也不会做。
顾廷烨有意叫她安心休养,明兰也乐得诸事不问,只管吃吃睡睡,闲来逗两个儿玩耍。团哥儿对生新的小兄弟热心的很,可惜阿圆静的厉害,不论活泼的哥哥在旁怎么闹,不到该醒时,宁可装睡也不睁眼。
团哥儿记着⺟亲的吩咐,阿圆睡时不许碰——只能抱着新得的玩偶,盘着胖腿呆坐在襁褓旁,懊恼的望着固执的闭着眼的弟弟,望洋兴叹。
明明是很衰的情形,崔妈妈却感动的一厢情愿:“都说岁看到老。大哥儿是兄长,就该这么宽厚热心,圆哥儿有定力,不容易叫人拿捏,将来自立门户,也能独挑大梁。”
明兰很想说:您老的想象力也丰富了。
到底年纪轻,底好,如此悠闲⽇,心情松畅,不过十几天功夫,明兰又迅速⽩胖红润起来,顾廷烨摸着她⾝上嘟嘟⾁,比崔妈妈还开心。
顾廷炜的一双小儿女终究没能熬过去,于明兰出月前六七⽇,传来夭折的消息,顾廷烨什么也没说,只叫人备份丧仪送过去,推说自己事忙,明兰在孕中受了惊吓,损耗不小,需得坐⾜双満月才成,夫<img src="in/qi2.jpg">俩连看都没去看。
不过也的确不用去看了,两边早撕破了脸,已成死仇。
这阵诏狱和几处大牢都热闹的很,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忙着会同审理,然后一一落罪。至于当时趁火打劫的一众蟊贼,刘正杰奉旨只以劫掠偷盗和杀人放火来论处,不涉谋反,不牵连<img src="in/qi2.jpg">儿老小——只有顾廷炜例外。
闹贼最严重的国舅府,也不过两个被刺中<img src="in/xiong.jpg">部的<img src="in/nai.jpg">妈,四个打破了脑袋的管事,六七个黑夜中摔伤的小厮丫鬟,余下十数个⽪⾁伤,外加一个吓晕过去的姨娘;反倒是张氏和她的侍卫下手比较狠。说到底,人家蟊贼毕竟只是去求财的,目标单纯明确。
可顾廷炜不是。
若说他跟逆贼无涉,那为何他知道圣德后诓众将领家眷⼊宮的事?当时在场多少人听见他们口口声声‘奉旨召顾侯夫人进宮’。奉什么旨?进哪座宮?
便是那些被擒的同伙也供认出,一齐杀上侯府的还有几个⾝着官服的军爷,稍加审讯,便知这几个正是五城兵马司中的逆贼,素⽇是顾廷炜的酒⾁哥们。
便是有人想替顾廷炜辩驳几句,也很难说得清;何况,就算能说清,又能怎么说?
‘皇上呀,顾老不是想造反啦,人家只是想除掉嫡亲嫂和侄儿而已’——这话能出口么。
宁远侯府那夜<img src="in/ji.jpg">斗,死伤过半,火势仅次于皇城大火。皇帝震怒,也不管真相不真相了,先夺了小秦氏的从一诰命,大理寺据上意将顾廷炜定罪为附逆,念在顾家世代忠良,免其<img src="in/qi2.jpg">儿为奴,免其与腾安国一⼲逆<img src="in/dang2.jpg">悬尸午门,但责令顾氏宗祠将顾廷炜一支除族,孙代不许出仕。
定罪的旨意一下,众人对顾氏房避之唯恐不及,连秦家都紧闭大门,不愿搭手;顾家之中,也只有顾廷煊两口去瞧过几次,尽些亲戚的本分。
又过了两⽇,这夫妇俩天不亮就上门,特意赶在顾廷烨出门前堵住他,直言夫人不好了,恐怕就在这两⽇,朱氏又哭闹着要回娘家,如今那宅里没了主事的,下仆偷盗主家财物,怠慢病重的主,实在闹的不成样,接下来怕还有一场丧事,到时该怎么办。
“大堂兄的意思是…”顾廷烨欠欠⾝,和气恭敬道。
顾廷煊为人厚道,不善言辞:“我,我的意思…那个…”他尴尬了,明知顾廷炜所为天理不容,实在开不了口。
煊大接过丈夫的话,利落道:“二兄弟,你堂哥的意思是,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来,这京城一亩分地,那边闹的难看,也是丢咱们的人不是?不怕你笑话,你堂哥是心肠软,瞧不得那边的可怜劲儿,我却是全为自家,你大侄跟伏家的亲事已说定了,眼看要办喜事,怎么也不能叫外头人瞧好戏呀!”
顾廷烨哈哈一笑,拱手道:“大嫂快人快语。前⽇伏老六还与我说,他家老君对这门亲事満意了,咱们就只等吃喜酒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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