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马载着辛不平和陆崖一路狂奔,早把张珪的追兵甩在了后面,不知不觉来到一座大山前,只见崇山峻岭,连绵不断。
道路迂回难行,本来眼见前面似乎没有路可走了,怎么知道转了个山坳,便又出现了新的道路,如此曲曲折折地十几遍,终于来到一座院落前。
那大⻩马中了一箭,⾎流不止,刚一进院,便失了前⾜,辛不平一纵⾝稳稳落地,陆崖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见⻩马跪在地上已经起不来了。
陆崖趴起⾝也不掸落⾝上的尘土,来到⻩马⾝后,看看⻩马的箭伤,心中一阵难过,辛不平叹了口气道:“恐怕这匹宝马要死了。”
陆崖闻听,用手摸抚着马的伤口,道:“马呀,马呀,你为了救我负伤,可我不知道如何报答才好。请受我一拜。”说罢,跪在马前磕了三个头,那马似乎听懂了一般,眼睛一闭就断气了。
辛不平也觉得⻩马死得可惜,但见陆崖如此,问道:“你只谢马,却不谢我吗?”
陆崖用膝盖转过⾝来,跪在辛不平面前也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多谢先生救命之恩,不过你还没死呢,死者为大,所以先谢马。”
辛不平笑道:“好个死者为大,好吧,你说谢我,可怎么谢我呢?”
陆崖一时想不到,只得道:“但凭您吩咐就是,我人小力弱,也不知能做些什么,今后便为您端茶倒⽔伺候您老人家。”
辛不平笑道:“那倒不必,你叫陆崖是吗?你⽗亲是陆秀夫?”
陆崖答道:“正是。不过我爹已经跳海死了。”
辛不平点点头,道:“也算是忠良之后,好吧,既然你要谢我,便答应做我的关门弟子,我将毕生所学传授与你,如何?”
陆崖闻听大喜,虽然他不太明⽩要传授什么给自己,但经过刚才亲眼所见,已然知道面前这位先生本领非凡,若拜他为师,不但有了安⾝之所,而且可以学习他⾼強的武艺,机会难得,如何能放弃?当即跪倒说道:“多谢师⽗!”说罢又磕了三个响头,便算正式拜了辛不平为师。
辛不平见陆崖机灵懂事,也非常⾼兴:“你很机灵,可惜为人太善良了,这么轻易相信别人,我若是坏人你岂不是错认了老师?”
陆崖道:“不会,如果你是坏人又怎么会救文伯伯和我呢?又怎么会打鞑子兵呢?”
辛不平道:“在咱们汉人的眼里我是英雄,可在蒙古人的眼里我便是坏人了。在张弘范眼里我也是坏人。我这半生,杀了无数的人,怎么也不算是个好人的。”
陆崖道::“那你杀的那些人都是坏人,你杀他们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辛不平面无表情地说道:“未必,我只是想杀蒙古人,没有别的理由。就好像他们杀我们的人,也没有理由一样。”
陆崖不敢再说半句话,心想,这师⽗行事古怪,见蒙古人便要杀,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那幅草堂前的对联写的很清楚了,他发誓要杀尽所有蒙古豺狼,可见在他心中对蒙古人恨之⼊骨,可真的所有的蒙古人都是坏人吗?若有一天他叫我去杀向南可怎么办?天地那么大,希望没那么巧再碰到她。
辛不平见他不言语,便道:“你心太好,我怕将来我要你杀鞑子的时候,你下不了手,算了,有些事等你长大了再和你说吧”接着扶起陆崖:“为师送你一份见面礼,如何?”
陆崖心想,果然学了武艺将来要叫我去杀人,可我不喜<img src="in/huan.jpg">杀人。他心中虽想,却不敢表达,低头看着地面。
辛不平见他仍不言语发愣,但又想他毕竟还是孩子,以后再慢慢教他便是了,便对陆崖道:“随我来。”
陆崖跟随辛不平来到后院,后院有一马棚,辛不平指着马棚对陆崖道:“那匹马送你了。”
陆崖这才抬起头向马棚里看去。只见一匹小⻩马,在里面踱来踱去,活脫脫便是死去大⻩马缩小了,也一样的没有缰绳和马鞍,只是额角一撮⽩⽑竖起,倒仿似长了角一般。陆崖毕竟是小孩,见到小⻩马立即转悲为喜,向辛不平又跪下磕头称谢。
辛不平倒有些不耐烦,道:“我不叫你跪,你便不要跪了,我还得总去扶你。这么多复杂的礼节真有够⿇烦。”
陆崖称了声“是。”
辛不平道:“我不愿做官便是老要给那皇帝小儿跪下,我这么大岁数岂能给那小娃娃下跪?陆崖你记住,男人不要轻易跪着,懂吗?”说罢扶起了陆崖。
陆崖道:“懂了,可是我尊重的人,跪一跪也无妨。”
辛不平听他这么说也觉得无奈,陆崖如此说便是对自己尊重了,总不能叫徒弟不尊重自己吧?辛不平训斥道:“我说不要就不要了,休得啰嗦。”
陆崖不敢再顶嘴了,便问辛不平:“这匹马叫什么?”
辛不平道:“又不是小猫小狗,我给他取什么名字。这匹马是刚刚死去的大⻩马的儿子。”
陆崖“哦”了一声。心想:果然如此。
辛不平接着道:“它是大宛马和蒙古马的杂<img src="in/jiao.jpg">品种,既有大宛马的速度又有蒙古马的耐力,你看它全⾝金⻩,唯独额前有撮⽩⽑,像长了角一样,这是传说中是神马,人们喜<img src="in/huan.jpg">称它为独角兽,也叫金麒麟。在当世人们称它叫做千里⻩云兽。”
陆崖接口道:“好威武的名字,千里⻩云⽩⽇熏…那⽩⽑便是⽩⽇了?”
辛不平道:“这匹马就叫这个名字,是不是和那首诗有关系,我却不知道,原来你还读过书呢,以后我多教你读些书。”
陆崖心想,多叫我读书,不去习武,我将来便不需要杀什么蒙古人了,便道:“好啊,我之前读过一些书,可读的不是很好,我娘经常责罚我。”一说起娘来,陆崖鼻子一酸“可如今她再也不能责罚我了。”
辛不平见他难过,便转移话题:“这匹小马以后就是你的了,就由你给他取个名字吧。”
陆崖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说道:“我就叫它大⻩,行吗?”
辛不平哑然失笑:“好好的一匹宝马,取了个狗的名字,不过随便你了,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陆崖非常⾼兴,走近大⻩⾝前,对它道:“大⻩啊,你爹爹已经死了,今后我会照顾好你的,我们全都是儿孤,没人疼爱了。”
辛不平默默地点点头,对陆崖道:“以后有师⽗,还有你三位师兄呢,放心吧。”
陆崖关切地问道:“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辛不平捋捋胡子,若有所思,道:“为师也不清楚,只能希望他们平安归来。”顿了一顿接着道:“我们跑了这大半天,先弄点吃的吧。”
陆崖道:“好的,我觉得还是先去把大⻩马埋了吧。”
“等会再说吧,吃<img src="in/bao.jpg">了饭才有力气。”
“不行,它为我而死,若不把它安葬,我…什么吃不下。”陆崖倔強地说道。
辛不平无奈,只好答应。心里却不太痛快,这弟子哪里都好,就是做事婆婆妈妈,他⽗亲的雷厉风行的作风谁不知道?他与陆秀夫相比<img src="in/xing.jpg">格真是天壤之别,和自己的也是格格不⼊。
二人来到前院,辛不平找了一辆大车,将大⻩马背到车上,然后推到门外一棵松树之下,陆崖见他拖曳之时,毫不费力,心中佩服得不得了。
辛不平拿了把铁锨递给陆崖,叫他自己挖坑,他只在旁边看着,也不去帮忙。
陆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埋好了⻩马,又寻得一块木板,然后用石子在木板上刻上“恩人老⻩之墓”作为墓碑立在坟前,因为辛不平不许他下跪,他就恭恭敬敬的做了个揖。
辛不平等得实在有些不耐烦了“好了,死了就是死了,还拜什么?莫道师⽗无情,想我全家都死光了,也不曾像你这般,你若真的为它好,便与我学好武艺,将来杀尽蒙古饿狼,为它报仇。”
陆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自己心里也不知道师⽗说的对还是不对。他的话乍一听,似乎很有道理,可仔细想想却又隐隐觉得不妥,至少向南我便不能杀她,向南不能杀,那她的⽗⺟呢?杀了她的⽗⺟她又要伤心,她⽗⺟还有其他的亲人朋友,杀了他们会不会有更多人伤心?
辛不平不等陆崖发呆,拉起他的手,带他来到大厅,叫他坐在桌旁等着,他自己则迈大步出门而去。
陆崖独自在厅中,四下张望,见房间內陈设甚是简朴,中间一张八仙桌,摆了四把椅子,东面有一个大书柜,里面各种各样的书卷,倒比爹爹收蔵的还多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陆崖忽然看见西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一位半百老者独自坐在树下饮酒,远处依稀画的是小桥流⽔,亭台楼阁,仿佛笼罩在青烟之中不甚清楚。旁边题着一首词:
舂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舂⽔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画的落款写着“辛不平”表明此画乃师⽗所作。
陆崖对这首词似懂非懂,有些字也不认得。
过了一会儿,辛不平买了点酒菜回来了,见陆崖在看字画,便道:“陆崖,看什么呢?”
陆崖答道:“师⽗,这画是你画的吗?”
辛不平把酒菜放多桌上,道:“不错。”
陆崖问道:“那这首词也是你作的吗?”
辛不平道:“不是,这是苏东坡写的。”
陆崖便请教诗画的意思。
辛不平道:“这是苏东坡看到舂光美好,因此思念自己的故乡,借景抒情而作。”
陆崖又把这首词读了几遍,道:“原来师⽗其实外冷內热。其实你也并非无情之人。”
辛不平哦了一声道,问道:“何以见得?”
陆崖道:“我想起刚才师⽗所言‘全家都死光了’等等的话,觉得师⽗并非无情之人,你还思念着以前的亲人和家乡,只是不喜<img src="in/huan.jpg">表达出来罢了。师⽗对敌人无情,对亲人却有情。”
辛不平苦笑道:“你真是聪明得很,很会猜别人的心思。想当年张弘范攻打江南,因为当时汉人拼命抵抗,张弘范胜利之后,便下令杀屠三⽇,我当时却有事外出,等我再回到家乡,那里已经一片废墟,所有的亲人朋友,三⽇之內全部死光了,你想我是什么心情?”
陆崖道:“那一定伤心极了。”
辛不平斟一杯酒,一饮而尽,道:“除了伤心,我更加愤怒,鞑子兵把所有的尸体堆成一座小山,一个庒着一个,有的没了脑袋,有的只剩下半个⾝子,全村的妇女都是⾐不蔽体,死前遭受了大巨的屈辱,其中包括我的老婆还有女儿。”
辛不平说得非常平静,就好像在讲述别人的经历一般,陆崖听得心惊⾁跳,他知道战争的残酷,但以他的经历,堆积如山的尸体,満目的荒芜景象仍是无法想象得到的。
辛不平接着道:“我四处寻找,想不到村里面还有三个活人…”
陆崖哦了一声,说道:“还有活着的人。”
辛不平道:“不错,便是你三位师兄,老大和二老,躲在地窖里,却因为过度惊吓变得有些痴呆了,特别是老大,从此便落下个结巴的⽑病,老三是我翻遍死人堆找出来的,当时被庒断了退,已经奄奄一息。于是便收了这三个徒弟,经过我十几年的教调,如今到是小有成就,只可惜他们三个天生鲁钝,不能真正继承我的⾐钵。”
辛不平看了看陆崖:“你倒是聪明的很,可做事又拖泥带⽔,不合我的脾气。”
陆崖无法回答,只是看着辛不平。
辛不平摇头摇道,又喝了口酒:“也罢,将来的事谁又知道,我便把一⾝的武艺和韬略都传授与你。希望你早⽇成才。”
辛不平所居之地道路弯弯曲曲非常难走,岔路又多,不<img src="in/shu.jpg">悉路的人很难找到,辛不平给此地命名盘龙岭,有效仿诸葛卧龙之意,他文韬武略自比诸葛武侯,本⾝武艺又⾼強,只是一⾝的抱负无法施展,眼看大宋积重难返,权臣当道,因而一早便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了。
自此陆崖便留在盘龙岭学艺,辛不平果然也耐心传授,⽩天陆崖除了做些杂物便专心习武,到了晚上辛不平又教陆崖读书。两个月下来陆崖收益颇多。只是三位师兄迟迟不归,陆崖心中有些惦念,也有些寂寞,时不时问起师⽗,辛不平却不透露出一丝的关心。陆崖不知道他是对几个徒弟<img src="in/xiong.jpg">有成竹还是就这个脾气。
这一晚,陆崖正读《山海经》,辛不平则坐在八仙桌上喝着酒。辛不平的蔵书不少,他见陆崖对一些神怪之事很感趣兴,对《战国策》、《孙子兵法》等韬略的书则看得很少,心中盘算着,将来如若做大将还需要多读些兵书才是,明天要好好教导才行。
他一⾝的本领、一辈子的希望只寄托在陆崖的⾝上,将来的陆崖便是自己的传人,因此辛不平希望自己的这个小徒弟可以文武全才,盖世无双。小孩子对那些兵家的东西又不感趣兴,他自己虽然文韬武略,可对于教徒弟方面却差得远了,想到这辛不平不免头疼。
正在此时,付二探三蹿两蹦地回来了,三个徒弟里他轻⾝功夫最好,也最是没规矩。
付二探还没进门就喊:“师⽗,出大事了。”
辛不平还是面无表情,既不吃惊,也不慌张,那脸上仿佛永远都是一滩死⽔,即便笑起来也是⽪笑⾁不笑,他只淡淡地说道:“哦?”
陆崖却忍不住问:“什么事?”
付二探见是之前师⽗救出的小孩,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
陆崖刚要回答,付二探就摆摆手:“行了,你在不在这跟我没关系,你不用答我,我是找师⽗的,你爱听就听,不爱听就把耳朵堵起来。我就是随便问问,你别说话了。”说话时语速极快,声音⾼亢。
你问我的,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你自己又说了这么一大堆话,陆崖心中想着,看了看师⽗,把嘴一撅表示自己的不満。
辛不平知道付二探向来无礼,倒不是有意叫人难堪。有时自己教他的时候,他也会突然之间会冒出一句不相⼲的话,因此也就见怪不怪了。“什么事,快说,这个陆崖以后是你们的师弟。”
付二探道:“是师弟,不是师兄,师弟没有师兄大,他是个小孩,当然是师弟。又是我们的师弟?他究竟是我的师弟,还是我师兄的师弟,还是我师弟的师弟呢?”
辛不平怕他纠<img src="in/chan.jpg">起来没完没了,喝到:“快说!什么事,别再废话了。”
付二探道:“哦,我不废话便是了。我可要说了…”
辛不平又喝道:“快说!”
付二探这才道:“张弘范死了。”这句话倒是简单明了,可他却又没了下文。
话如此的短,付二探声音又⾼,语速又快,显得这句话特别有力,仿似惊雷一般在辛不平和陆崖心中炸起。二人同时站起,陆崖心中想着崖山城外那个八面威风的汉子,⽗亲要自己记得他的样子,大宋十几万军兵皆败于此人,如今就算张弘范死了,那些死去的将士也回不来了。辛不平则想到已故的亲人和乡亲之死,自己⽇盼夜盼,只盼能手刃仇人,可如今他却死了?辛、陆二人相同的心情,却又不同的心态。
辛不平把手中酒杯投掷于地,摔得粉碎:“死了?可惜…可惜呀!”
付二探不知道师⽗是生气还是惋惜,更不知道师⽗究竟为什么而可惜,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没什么可惜的,一个老头死就死了吧,老头有的是。”
辛不平也不理他,问道:“怎么死的?”
付二探道:“听说是伤重不治,回到大都没两天就病死了。”
这时陈一华背着谢三安也赶了回来,陈一华一进门便大嚷:“饿…饿死我了,这个死瘸子一路上都…都叫我背…背着他。他自己就…就蹦回来不…不就好了。”
辛不平问道:“你们都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不回来?”
陈一华刚要回答,辛不平指了指谢三安,你说。他知道这三人中谢三安说话还算正常些,付二探说话快,却啰嗦,陈一华说话慢,又结巴,因此他直接叫谢三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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