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沈青蔷起来,便觉得四肢凝涩、头沉脚轻。她倒也并未在意,还是点翠进来伺候梳洗时,才惊觉问:“主子您怎么了?”说着忙忙端了镜匣过来,叫青蔷倚在<img src="in/chuang.jpg">边,开了描金夔凤纹的漆盖,撑起金骨刻花支子,捧到青蔷眼前。
镜子里⻩澄澄明晃晃映着一张脸,两靥飞红斜抹,双目盈盈<img src="in/yu.jpg">滴,満面都是绯⾊。
青蔷揽镜自照,也不噤“啊”了一声。点翠手一抖,忽然似想起了什么,脸上立时煞⽩,把镜匣胡<img src="in/luan.jpg">推在青蔷怀中,转⾝便向外跑。青蔷心中讶异,又向镜子里照了照,怪了,怎会这样慌<img src="in/luan.jpg">,自己又不曾****之间长出了青面獠牙来。
正觉好笑,忽然帘子一响,点翠人已回来,⾝后还跟着个年纪稍长、面容淡漠,一丝笑容也没有的素⾐女子,却是沈淑妃派给她的大宮女玲珑。
点翠已急得额上见了汗,玲珑却泰然自若行了一礼,道一声“冒犯了”走过来,伸手探进青蔷的贴⾝小⾐內——也不知是否外头寒气重,那只手极冰冷,犹如新汲了井⽔;青蔷的⾝子忍不住一哆嗦。
玲珑不动声⾊,菗回了手,替青蔷掩好了⾐裳,从她怀中抱过那只镜匣,递给点翠,又服侍她躺好,口中吩咐:“你们在这里好生伺候着,密密拉上帘子,待我去一躺锦粹宮。”
点翠连忙答应着,放好镜匣,便急急去了。玲珑却已跟着出了门,看都不向她多看一眼。
许久,便屋外传来唧唧咕咕的说话声,一个战战兢兢的问道:“昨⽇不是…还好端端的么?”这是除了玲珑与点翠之外的第三个小宮女染蓝,素来胆小。另一个却分明是点翠,正道:“嘘…你还不曾听说?昨⽇主子在园子里…”渐说着,声音便小下去,再也听不真切了。
青蔷自认不比那娇生惯养的千金姐小们,底子是好的,心想不过是偶染风寒罢了。见上上下下郑重无比的样子,倒认真当作了一件大事,不免有些莞尔。她自己却是不上心,料着是场虚惊,只索<img src="in/xing.jpg">闭目养神——若真病了,面几⽇应酬,也是好的。
小半个时辰过后,玲珑便带着两个老嬷嬷回转,一进门,青蔷方要起⾝,说一句:“不妨事的,明⽇就好了。”却被玲珑一把按在<img src="in/chuang.jpg">上,皱眉道:“主子切莫起来,安心躺着才是。”竟然満脸青灰,难看之极。
青蔷见她如此郑重,心下只觉好笑,却也不由得有些惴惴,便问:“究竟怎么了?”
玲珑只是按着她的肩,头摇道:“主子安心静养。”再不肯讲什么,径直出去了。
待那两个嬷嬷轮流来给请了脉,全都苦着脸一言不发的退了下去,沈青蔷満腹狐疑,终于无法“安心静养”要问,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一会工夫,那两个嬷嬷便指挥着人将屋內大大小小的家什箱子统统挪到门外,只留下青蔷躺着的一张雕花楠木<img src="in/chuang.jpg">。玲珑走上前来,将帐子层层掖好,叮嘱:“主子千万躺着别起,待过去了便好了。”
而嬷嬷们已在急急发话:“姑娘快出去吧,过了人可⿇烦。”
青蔷再也按耐不住,径直在帐內道:“究竟怎样?难道我便****间落了痨病不成?”
此话一出口,顿时四下寂静,半晌,玲珑才在帐外答道:“主子不要多想,断没事的,过去…便好了…”这一次,连声音都似哑了。
——帐中静默良久,忽然,传出“嗤”的一声笑,寒澈澈清冷冷,玲珑侧耳听半晌,再无声息。
两个老嬷嬷在青蔷屋內四处点上香,请了净⽔并香灰,绕着雕花楠木<img src="in/chuang.jpg">经行,口中念念有辞。玲珑带着小丫头们一并退到门外,掖庭巷各处住着的宮女和未承幸的低品嫔御得了消息纷纷来看,已将一个院子围了个⽔怈不通。
“…姐姐,难道又是…”染蓝躲在玲珑⾝后,怯怯问。两个眼圈红红的,已是哭过了。
“怕什么?难道还能看上你不成?”玲珑冷冷道“‘它’看上的也是一等一的人物,你便是去求,也求不来的!”
染蓝一缩脖子,再不敢说什么了。
直腾折到未末时分,两个老嬷嬷方从屋內出来,院中的人多半早等得不耐烦,也将散尽了。玲珑走上去福了一福,还未开口,那嬷嬷已道:“姑娘用心伺候吧,我们去了。”
玲珑急道:“可还有救?”
老嬷嬷道:“这还难讲,再看吧,过了今夜便知道。淑妃娘娘已亲去碧玄宮请符箓了,若庒得住,往后便是大造化。”
玲珑默然,令点翠拿手巾包了两枚银角子,送嬷嬷们去了。
傍晚,果有锦粹宮那边送了⻩缎子盖的一个密瓷茶盏过来。玲珑跪接了,承进屋內去。扶青蔷起来,道:“主子喝了吧,喝了便好了。”
沈青蔷在榻上躺了一天,云鬓纷<img src="in/luan.jpg">,星眼<img src="in/mi2.jpg">离,只道:“我要死了?”
玲珑一呆,眼中突然滑下泪来:“主子认真以为我们逗您呢?不是我们不说,实在是里头大有关碍,待主子大好了,福运也来了,凭您怎么问——如今便算怜惜怜惜玲珑的命吧。”
青蔷转头望了望平素最是寡言的这个丫头,微笑道:“便是没救了,那也没什么。我不过求一个清楚明⽩。”说着伸出手,将茶盏接过,揭开盖子,见內里是浑⾊的半盏⽔,嗅一嗅,断没半丝茶香,也不知是什么。
青蔷也不再问,毫不迟疑,一口倾尽,复又躺倒。
当天夜里,二更刚过,沈青蔷在睡梦中忽然一声****,急<img src="in/chuan.jpg">起来。一旁候着的玲珑连忙取下罩在灯烛上的蔽障,扯开帐子,将青蔷扶着坐起。但觉沈良娣周⾝触手火烫,心口却是冷的。又仔细切了脉,急一阵缓一阵,一时突突地跳,一时竟又摸不着了。
点翠染蓝也跟着起了⾝,见到这番光景,只是哭个不休。玲珑端来茶盏<img src="in/yu.jpg">喂些冷⽔下去,青蔷的一口银牙却死死咬紧,半盏茶倒泼了一多半在⾐襟上。见那两个小丫头又哭得人心焦,忍不住哑声喝骂:“人还没死呢,哭什么?实在耐不住,不过一<img src="in/gen.jpg">汗巾子缢了去!哭又有什么用?”
点翠道:“姐姐好歹去求了淑妃娘娘,这是她嫡亲的亲侄女,现下叫了太医进来,怕还有救…”
玲珑道:“这会*门早下了钥,为个小小的良娣?趁早不要做这糊涂梦。若不是咱们娘娘的亲侄女,怕还不至于这样凶险呢。”
点翠又待说,染蓝已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哭道:“郑…郑…郑家姐姐…‘⽩仙’娘娘…实在并不与我们主子相⼲,我们主子若死了,可怜我们一并要陪着去的…求您放过奴婢们的<img src="in/jian.jpg">命吧…”
玲珑听她哭得<img src="in/yin.jpg">恻,也忍不住一个寒颤,伸出手去把灯烛更移近了些,低喝道:“够了,只这话便是个死罪了,统共是各人的命数罢了…”说着扶着青蔷的⾝子躺倒,将头颈⾼⾼垫起。却见她明明闭着眼,那眼珠子却在眼⽪下面不住<img src="in/luan.jpg">转,直瞧得玲珑寒⽑倒耸,背脊上都是冷汗。当下再不敢去看,软着手将<img src="in/chuang.jpg">帐齐齐放下,颤声道“都住嘴吧,这一屋子的死活便看这****了,不过是一死罢了——活到今天,我实在也是厌烦了…”
说完,不再理睬那两个小宮女,任她们相对啜泣。自己坐在一旁,望着那闪烁的烛光,凝神思索,却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梆子响了四声,天渐明了,青蔷的<img src="in/chuan.jpg">息声也渐渐平歇下来。満屋伺候的人急也急过了,哭也哭累了,该想的办法也想尽了,索<img src="in/xing.jpg">心下一松,歪在<img src="in/chuang.jpg">脚柜边,纷纷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玲珑猛然惊醒,天已大亮。她僵着⾝子,只凝神去听四下的响动:屋外传来阵阵鸟鸣,染蓝蒙头窝着,点翠张着一张嘴,发出细微鼾声…除此之外一片静谧。玲珑扶着柜子摇摇晃晃站起⾝来,颤巍巍走到青蔷<img src="in/chuang.jpg">前,拨开帐子,晨光布満房內,帐中躺着的人一动不动。她定定看了良久,终是伸出手去,凑到青蔷鼻端——那呼昅既平且缓,沈良娣竟是沉沉睡过去了。
那一瞬,玲珑満眼的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了下来。她走过去,一脚一个将点翠、染蓝踢醒,口中骂道:“青天⽩⽇<img src="in/ting.jpg">尸的,还不快些起来?去打了⽔来我们梳洗,待我去回淑妃娘娘…”
点翠染蓝<img src="in/rou2.jpg">着眼睛急急爬起⾝来,见玲珑哭,吓了一跳。片刻便回过神来,双目大睁,満脸不可置信——终明⽩是喜事,一怔之后,都是跟着落泪。
玲珑泪落不绝,却边笑边骂:“哭什么丧?死了才该哭,活着、哪有哭的工夫?”说着三两下胡<img src="in/luan.jpg">抹了眼,径自去了。
沈青蔷直睡到这一⽇午后,方才悠悠醒转,玲珑早已自锦粹宮回来,忙不迭上去伺候:“主子可饿了?有银耳莲子粥。”
沈青蔷摇头摇,轻声道:“夜里我怎么见这屋子里来来往往都是人?吵得心慌…”
玲珑急问:“后来呢?”
沈青蔷又摇头摇,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到晚间,照例又是⻩绸子盖着的浑⾊的半盏⽔送了来,青蔷一见便皱了眉,说道:“这是什么药?可苦的紧!”玲珑道:“这是淑妃娘娘亲自去请的神仙符⽔,昨天夜里,多承有了它,主子才熬过来了。”沈青蔷自小不信什么仙灵鬼怪,心中大不以为然,可姑⺟毕竟是好意,也不忍辜负,便端在手里,抿了一口,实在难以下咽。
玲珑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线少有的笑容,道:“奴婢替娘娘取藌饯碟子来。”说着去了。不一时回转,青蔷苦着脸将空了的茶盏递给她,接过了小食,迫不及待塞进口中。
到了夜里,依旧是发热气<img src="in/chuan.jpg">,却再也没有了第一晚的惊悸凶险。起初玲珑等三人都还看顾着,后来便轮流值夜。不过**天,已安寝如常,再不见异状了。
眼见这天候⽇⽇热起来,沈青蔷的⾝子⽇⽇好了。待又将养了多半个月,便能下地去院子里逛逛。每⽇里来走关节打探消息的人更是川流不息,口口声声都说“道喜”可青蔷一问“何喜之有”便各个转出又尴尬、又不満、又妒又羡的神气来——各个顾左右而言它,什么都不肯说。
“那一⽇…该当告诉我是怎样一回事了吧?”进了五月的一天,青蔷坐在⽔边树下的竹椅上纳凉,特意支走点翠染蓝,只留下的玲珑,忽然发问。
玲珑道:“主子,您既然好了,便不用再多想。在这宮里,想得越多越是短命,总之您是贵人,无穷的福报眼见就要来了。”
青蔷垂首沉昑,手里捏着一柄蜀锦团扇,也不扇风,只闲闲捻着它转动:“你不肯说,倒也罢了,我知道你们的难处——只告诉我,那一⽇我是否冲犯了什么?为什么各个形容古怪,却又讳莫如深?”
玲珑淡淡望了青蔷一眼,答道:“主子若真想知道,便烦您亲自去问淑妃娘娘吧…”
沈青蔷初⼊宮噤,便不明不⽩遭了这一劫,险些连命都捐了进去,实在是凶险无比;不过,也多亏了一同熬过这场事故,那三个宮女、特别是玲珑对她的态度已亲近许多,偶尔还能说句笑语。青蔷这次本来寄望甚深,却没料到她的口风依然如此之紧,只有叹一口气,转过脸去,不再言语。脚下的一弯活⽔,直流向御花园的西角门下,天近⻩昏,光影朦胧。
——猛然间,却见远处苍茫草木之中,恍惚间似有个⽩影儿一闪,倏忽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