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良佐告退,杨惠妃更遣散众人,手中握着那个木匣,施施然坐在淑妃娘娘适才所坐的位置上。沈莲心只有站立一旁,便有如惠妃娘娘的侍女一般。
杨惠妃将那木盒打开、细细端详內里的青丸,又将盒盖合拢——片刻后再一次打开…竟似在故意戏弄。淑妃娘娘死盯着那开开合合的匣子,眼中放出恨极<img src="in/yu.jpg">狂的晶芒来。
只有片刻,那锋利的目光便逐渐黯淡下来,沈莲心长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
“舜华,我们可多少年没有这样说过话了?”
惠妃“杨舜华”将纤纤⽟手一翻,那盒盖“啪嗒”合拢,她似也満怀感慨地唏嘘一声,回答道:
“怕有十年了吧?”
沈莲心一笑:“你还没有老,记<img src="in/xing.jpg">还不算差。的确已经十年了——自从上官皇后‘染病’之后,整整十年!”
杨惠妃也轻轻一笑:“十年前我们可谁都没有料到,这场赌上⾝家<img src="in/xing.jpg">命、赌上九族満门的豪赌,到现在也没有分出胜负…”
沈淑妃沉昑良久,缓缓开口:“十年前的那****,我们就对天盟誓,从此之后,彼此之间只是仇敌,不死不休!你还记得么?”
杨惠妃点头:“自然记得,所以我们现在也是仇敌——沈莲心,你不要以为我会帮你。”
***
靖裕元年元⽇,当靖裕帝在两仪宮举行大婚典礼的时候;当上官家的姐小、当朝的皇后上官蕊头戴六龙三凤冠,⾝穿深青⾊织有一百四十八对翟鸟的翟⾐礼服,手里握着金⾕圭的时候;当仅有妃名,却连个封号也无的⽩妃搂着她的儿子暗自垂泪的时候——在这宮墙內,还有两位出⾝⾼贵的少女,在怀着复杂的情感仰望那连鸟也无法飞过去的皇宮的天空。
她们都不是因为自己的意愿而进⼊宮廷的,说不定那时,在她们心中,也有着不能说出口的檀郞,也有着注定夭折的爱情…但这已注定永远都是秘密,因为不久之后,她们就将慢慢遗忘当初的自己——以至于终于有一天,即使在夜半无人时忽然惊醒,也再不会想起曾经的少女时光;直到有一天,她们将生命变成一株爬在宮墙上的藤蔓,无限延伸下去,却再也无法立独生长,彻底成为这皇城的一部分。
上官蕊并不是一个心肠恶毒的女人,她很美丽,并且非常聪明。她的祖⽗上官廷让她读男孩子读的书,让她自由自在的长大,送她去做皇后,成为女人中的女人…但也许她并不适合这个宮廷,因为她从不懂得暗处的毒箭才是致命的杀手。上官皇后治下的內宮,诸多规矩严苛异常,动辄打杀,宮妃们一味谨小慎微,奴才们更是提心吊胆。她对靖裕帝绝对谈不上爱情,也就更谈不上妒忌,她严厉却不得不说相当公平的平衡着各方势力,无限<img src="in/mi2.jpg">信她自幼便学会的权势的威力,但她却从来都不曾懂得人心。
靖裕三年,上官皇后诞下二皇子不久之后“巫蛊案”发。其实这是再<img src="in/shu.jpg">悉不过的桥段,从古到今的宮廷中反复上演过无数次,这一次矛头顺理成章的指向了大皇子的⺟亲:⽩妃。没人知道这到底是谁人的陷害,也许是上官皇后要除去对手的招数?又也许是其他妃子一石二鸟的毒计?谁知道呢?明⽩真相的人,也许早就统统离开了这个人世,将这个秘密带⼊地下去了。
——但⽩妃投缳之后,有一件事満宮的人都已看得分明了:靖裕帝对执法如山、狠辣刻薄的上官皇后极度不満,上官家的盛宴到了该散场的时候。
也正在这个时候,在后宮深处,有一段三年来始终同甘共苦的姐妹之情终于要走到尽头。对权势的畏惧、<img src="in/yan.jpg">慕和望渴,对上官皇后的嫉妒、恐惧和恨,让她们想到了一个胆大包天却又极度巧妙的主意。“胆大包天”是因为她们的目的竟然是合谋弑后;而“极度巧妙”则是因为她们想到可以把这份弥天大罪推给一个死人,推给⽩妃的鬼!
十九岁的沈莲心抖着手,从发髻上拔下一支毫不起眼的珐琅珠簪,缓缓地、缓缓地将那颗珠子旋下来,倒出空心的簪体內褐⻩⾊的粉末:
“这是前朝三保太监下西洋时带回来的希罕药粉,我⽗亲千辛万苦才弄回来,这样的东西天朝是没有的,太医应该不会查出来…”
十八岁的杨舜华的声音也在抖:“就是发现点什么也没关系,太医正候宜是我⽗亲荐上来的,他会庒下去的,什么都不说…”
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哆嗦着讲完,面对面愣住,过了很久很久,其中一个恍恍惚惚地问另一个:“…真的…要么?”
“也许这是唯一的机会,皇上现在恨不得她死,只不过苦无把柄罢了;这样的机会若是错过,绝不会有第二次!”
“是啊…是啊…你说的是…”这一个回答。
于是沈莲心和杨舜华便将那药粉化在玫瑰⾖沙馅儿里,亲手制成一枚一枚的冬至吃的梅花银丝饼。将有毒的和无毒的分作记号,混着放在一起,再把药粉份量最多的一块儿放在一叠的最上面。
“好吧,我们下定决心…”沈莲心道“只要挑毒药少些的饼吃了,并不会死。”
“是,从现在开始,无论人前人后,我们便是死敌了——没人会想到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竟然会是同谋…”杨舜华道。
“从天亮之后开始,我们便是敌人了…”
两人忽又同时沉默。后来,还是沈莲心手忙脚<img src="in/luan.jpg">地将一块⻩绫子盖在那叠梅花银丝饼上;而杨舜华则把脸瞥了过去,一直咬着自己的嘴<img src="in/chun2.jpg">。
——即使我们共同度过那些战战兢兢的⽇子,在人前小心翼翼地掩护着对方也掩饰着自己,我们一起咀嚼深宮中那些让人狂疯的寂寞并且一起寂寞地成长——但我们的命运,也许从⼊宮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靖裕三年的冬至过去不久,全宮一多半的嫔妃都病倒了,其中就包括了上官皇后、沈婕妤和杨婕妤…后来上官皇后疯了,沈、杨二位则病愈晋升,而“⽩仙”娘娘的传说,从此更加甚嚣尘上。
***
“…不,你会的!”沈淑妃道“你并不笨——这一次遭人垢陷,我虽难逃一死,但死前见一次陛下,总也不难做到。只要让我见到他,让我有机会对他说出十年前的原委,你以为他会放过你么?”
杨惠妃哈哈一笑,花枝<img src="in/luan.jpg">颤:“沈莲心,我真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愚蠢。你以为当⽇的事情,他便一点都不知道么?…我就不信你丝毫没有怀疑过,只不过你不敢这么想罢了…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思,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虽大半时间都在烧丹拜神,但朝政却始终牢牢握着不放。当年的內阁首辅上官廷——还是扶他登位的功臣呢,下场如何?満门丧尽,一个不留;继任的內阁首辅言渊,辅政十年,眼见势大,便被他毫不留情赶回老家去了;现在的那个李裼,不过是个只会写青词、喝酒骂人的酸臭老鬼…外间如此,宮內呢?我们斗了十年、争了十年,可斗出了什么?争出了什么?两仪宮从七年前一直空到如今…”
沈淑妃忽接口道:“——他已立了太子。”
杨惠妃的面⾊顿时大变,一直是温柔不过的女子,顷刻间犹如罗刹:“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沈淑妃面上沉静无波,续道:“吴良佐说,适才皇上在锦粹宮立了二老做太子。”
杨舜华忍不住喊道:“他疯了么?!竟然立二老?他杀了上官家満门,将上官蕊闭锁两仪宮,活活冻死在雪地里,现在却说要立二老?”
沈莲心的脸上浮出一道轻飘飘的笑意:“所以你非帮我不可。”
杨惠妃沉默了,以手抚<img src="in/xiong.jpg">,叹口气,问道:“…这次不是你做的吧?”
沈淑妃惨笑:“若是我做的,又怎会给人可趁之机?结果把我自己也陷了进去?”
杨惠妃斜睨她,讽刺道:“我还以为你已经老了。”
沈淑妃苦笑道:“是,我是老了,没想到自己养的狗,竟反咬了自己一口。”
杨惠妃莞尔:“原来如此。却不知是那只紫的,还是青的?…唔,我看青的虽有时聪明,但似乎笨的时候更多些;怕是那条紫的吧?”
沈淑妃道:“若青儿能有这样的深心密计,还能这么久来一丝不露,那我在宮里的这十年可算⽩熬了。至于紫儿…怕就是她了,只有她能将这青丸偷出来;也只有她可以在宴上对二老下毒…但她是如何瞒过我的耳目,和吴良佐勾搭上的呢,我就实在想不通了,难道…难道…”
杨惠妃立时追问道:“难道如何?这青丸又是什么?”
沈淑妃的脸上笼上了一层暗⾊,轻声道:“我觉得我会说么?”
两个人突然都停了口,长久的沉默横亘,仿佛塞着彼此的喉咙。终于,杨惠妃道:“好吧,我帮你。但我们把话说在前面,我只帮你过‘青丸’这一关,后面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吧。活莫谢我,死莫怪我——帮了这次,我们始终还是仇敌。”
沈淑妃立刻道:“好!我沈莲心对天发誓,即使⾝死,也决不吐露半句十年前相约之事。若有业报,我沈莲心一人承担!”
惠妃娘娘笑了,却満面戚容:“你不用发誓的,只在此刻,我们是姊妹,姊妹说的话,我信;至于业报——多这一报不多,少这一报不少,随它去!”
她说着,将匣中的青丸取出来,随手丢进墙角烧的炭盆中。那东西不一时便熊熊燃烧,化作飞灰随风飘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