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二章 真相(上)
许多年后,董天悟总是想,若那一天他没有继续挖下去,而是就此放弃,之后的一切,是不是就会不同?若那一天,他接受了温暖的虚假,而不去追逐所谓的残酷的“真相”他的人生是否会更加的幸福顺遂?吴叔——吴良佐,他是不是就能够活下去?
可惜人生没有如何,流光不可重来。许多年后,当他年老,在一个舂夜的晚上,香花的谧⾊包裹他的⾝体,他恍惚间便看到⺟亲站在远处,赫然还是记忆中明丽而温柔的样子。
“我做错了么…娘?”他轻声询问那飘泊的幻影。
自然,没有回答。
忽然,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一个声音响起:“你又想起了旧事,你…后悔了么?”
他把自己的覆在那只手上,轻轻摇了头摇,答道:“不,这件事,我从来也不曾后悔过。”
——远处那渺茫的影子似乎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渐渐隐去,自此消失无踪。
…地上那个坑洞业已越掘越深,董天悟忽然停了手,一旁的吴良佐也愣住。昏⻩的光晕之中,黑⾊的腐土里,赫然露出了织物的一角,似是某种厚重的锦缎,颜⾊褐⻩,上面染着斑驳的污迹。
董天悟与吴良佐对望一眼,冷风似已菗空了他们怀中最后一丝暖意。片刻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弃去手中的剑鞘刀柄。⾚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那织物周遭地泥土一捧一捧刮下来,抛向坑外。
——有一样东西,慢慢地显出了形状。
乍一看来,仿佛像是某种掺夹着杂质烧出来的陶器,惨⽩之上浮着一层碧青的釉——那是因剧毒而死的人骨,埋了太久太久。不见天⽇,大半⾐衫都已腐烂成破碎的残片。
董天悟只觉自己简直已无法呼昅。头晕目眩,一个念头不可遏止地<img src="in/chan.jpg">着他的⾝体攀援而上,死死扼住他的喉咙。
吴良佐却忽然爆发出一声垂死挣扎地野兽,才能溢出的低吼,他抖如风中落叶,从那具尸骨地左手上,脫下了一枚已染成黑⾊的指环。
银指环。刻着蝴蝶的银指环;旧⽇的光<img src="in/yin.jpg">如蝴蝶般飞走,你还爱我吗?
***
——风吹过,那个梦又来了。
十四年后的靖裕帝,站在十四年的那个夜里。光<img src="in/yin.jpg">流转之中,⽩翩翩含笑而立,手上、脸上都是尘土,颈中还有一环浅浅的红印。
“…你为什么要走?”他问她。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三郞。我厌倦了。我不想把一生都埋在这里。”⽩翩翩地脸⾊平和,神情温柔似⽔。
靖裕帝只觉有一股难以言表的怒气<img src="in/bo.jpg">然而起,他厉声喝问道:“那我呢?你就从未曾为考我虑过吗?天悟呢?你就狠心丢下他,一走了之吗?”
⽩翩翩终于动容,微微侧过头去:“你有天下,你是皇帝;而天悟。若我有一丝的可能带他走,我也绝对不会留下他的…呵,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用?”
十四年后的靖裕帝,苍老的容颜和腐朽的****,渐渐和十四年前,那个年轻而英健的自己重合在一起;十四年后地撕心裂肺和十四年前的冲天怒火也汇在一处,仿佛某种小小的、看不见的虫豸,在⽪肤的里面和外面,同时啮啮啃噬。不是疼。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种隐隐的、万劫不复地预兆。
“你真的不肯留下来么?你真的我们的爱情和那些甜藌的岁月统统忘却了么?”
“我一⽇也不曾忘记,三郞…但若想我留下。除非我死。”
最后的退路已被截断,你和我,终于站在悬崖之上;要不然失去你,要不然…失去我自己。
——太极宮內,卧榻上的沈青蔷在半梦半醒之间,赫然听见靖裕帝在哭。
“…翩翩,”他在唤着那个早已死去却永生不死的名字,倾吐出无限的忏悔和酸楚“翩翩,朕错了,朕实在不该杀你的…可是朕,却真地无法放你走。一想到你在明丽地天空下,一扬手甩出一道鲜<img src="in/yan.jpg">的鞭花;而朕却在这冰冷<img src="in/yin.jpg">森,没有爱没有温暖,只有算计和倾轧地地方苦苦挣扎,朕就受不了——朕错了,朕无时无刻不在后悔…翩翩…翩翩…”
爱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是自私还是牺牲?是占有还是成全?是剧痛还是极乐?是罪恶还是美德?是催命的毒药,还是<img src="in/yang.jpg">光下绽放的美丽花儿?
——你爱着谁?谁又爱你?
…从太极宮外忽然传来一阵大巨的喧嚣,刀剑声、哀号声不绝于耳。御前总管王善善的声音又⾼又尖,几近惨叫:“殿下,您疯了么!您可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刀剑相击之声却宛如⽟盘珠落,愈加密致错杂起来。
沈青蔷猛然惊起,挣扎着、挣扎着坐起⾝;靖裕帝则茫然大睁着双眼,似乎还未从那萦绕不去的亘古<img src="in/mi2.jpg">梦中醒来。
殿外的嚎骂呵斥不绝于耳,灯烛火把的光芒把无数人影印在纸窗之上。那些纷<img src="in/luan.jpg">越来越近,如同一口煮沸的大锅,滚烫的热油不断地飞溅而出。
只听“砰”的一声,內殿的门已被人大力踹开,烟尘四飞之处,忽然——所有的声音一并消失,四下寂然。只有<img src="in/xiong.jpg">口的那颗心,<img src="in/ji.jpg">烈地鸣响。
有人站在那殿门洞开之处,周⾝浴⾎,右手提着一把长剑,鲜红的****还在一滴滴顺着剑尖落下来。在他背后,是无数大大小小的光亮和一片明晃晃的利刃,更是映得那张脸惨⽩如纸,面目模糊不清。
靖裕帝犹自缄默,沈青蔷却已吐出了那个名字:“…大…殿下?”
董天悟恍若无闻,提着剑,一步一步走进来。在他⾝后,一大群御前侍卫蜂拥而⼊,顷刻便散成一个圆弧,将他裹在中间。
刹那间,剑光闪烁,两名拦在他面前的侍卫已中一肩胛,中一手腕,哀叫着退向两旁,伤处⾎如泉涌。
董天悟又向前踏上一步,却忽然偻下⾝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靖裕帝终于开了口:“悟儿,你想…杀⽗弑君么?”
董天悟自袖中掏出一方素绡,掩在<img src="in/chun2.jpg">上,一阵咳<img src="in/chuan.jpg">过后,已是満帕鲜红,触目惊心。
“…我⺟亲呢?”他嘶声问道“我⺟亲究竟是怎么死的?她的尸体为什么埋在御苑的桂树之下?你说啊!”
一阵哐啷啷急响,又有六七把兵刃被临<img src="in/yang.jpg">王手中长剑斩断,残片<img src="in/luan.jpg">飞,有一截,赫然直飞向沈青蔷“咚”的一声,钉在她耳畔的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