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一天整理旧信件，忽然发现一封婚前写给我亲爱的老婆的情书。

　　必须先声明的是当时女主角还只是牙医系的‮生学‬。男主角放了暑假，回到南部。写信给他在台北的女友。兹节录內容一段如下：

　　雅丽，仔细念你的名字，写你的名字，发现连你的名字都有牙的成分。

　　回到南部以后，牙龈不断地菗痛。在神经末梢细细腻腻地痛着，无时不刻地存在着。耝心大意的时候不觉得，一个人安静的时候就感觉到了。知道痛一直在那里。快乐的时候痛着，生气的时候痛着，刷牙的时候痛着，‮觉睡‬的时候痛着，下雨的时候痛着，吃冰，吹电扇的时候痛着，汗流浃背的时候也痛着。痛变成一种‮理生‬与心理的共鸣。美丽的负担。

　　我想无论如何，我都需要我的牙医师。

　　如果你真的不介意，我当然还可以举出许多同类的浪漫文字。令我惊心动魄的部分是，无论如何我竟然已经和当时的心情完全接不上线了。

　　这个新发现使得我非常惊讶。什么时候我已经变成那个不解风情的老男人？每天起<img src="in/chuang.jpg">，提了个公文包去上班，又提了个公文包回家。然后看报纸，喝茶，无趣地谈一些天气，政治，在计算机前安安静静地打字，谋杀时间。接着累了，‮澡洗‬，像只可怜的老狗一样，努力地爬上<img src="in/chuang.jpg">，并不忘记吻别老婆，说那句千篇一律的“我爱你”

　　从前我们依偎在寒风中，即使是‮夜一‬不眠，仍然是精神抖擞。现在我们在温暖的棉被中，我的臂膀枕着她，我必须时时提防自己不心睡着了。要不然第二天醒来保证当场一只臂膀作废。

　　曾经只为了我亲爱的老婆的一个电话，电话中的想念你。我可以冒着‮夜一‬风雨，傻傻地连夜搭火车从台北到屏东。只为了在晨曦中，她睡醒了，打开窗户，就可以见到<img src="in/yang.jpg">光下的我。

　　现在我很怀疑，我是不是愿意为了我们的爱，不用猜拳，自动从四楼走到楼下的杂货店去买一包泡面。

　　从前亲爱的老婆总是对我说：

　　“我最欣赏你的风釆了。你在台上说话，你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地昅引着我的灵魂。”

　　现在我亲爱的老婆会表示：

　　“在听过了同样的笑话几十次之后，还能在你的朋友面前装出自然而亲切的笑容，你到底还指望我怎样？”

　　婚姻是恋爱的坟墓，浪漫的终结者。不管这是那个伟人说的话，的确有一定程度的道理。连我这个自命作家，永远的情人的男人都不能免俗。

　　张爱玲说得好：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服，爬満了虱子。”

　　我对这种沈沦的感觉，愈来愈无法忍受。觉得世俗化无所谓，可是不能连我的爱情、婚姻都沦陷。

　　于是我挪开了一切的事，准备了浓馥的香片，甜美的大提琴音乐。等着<img src="in/ying.jpg">接我亲爱的老婆从诊所下班回来，等着她惊讶而<img src="in/huan.jpg">欣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惊讶倒是猜对了，不过<img src="in/huan.jpg">欣没有。

　　“我的浪漫大反攻，”现在我可得意了“我要重新与你再谈一次恋爱。”

　　我亲爱的老婆用手摸摸我的前额，再摸自己的，觉得我并没有发烧，然后很幽默地对我说：

　　“好，你要和我再谈几次恋爱我都不介意，不过得先等我洗完澡再说。”

　　“可是我已经泡好了香片，一会儿就冷了。”

　　“那简单。”拿起杯子，咕噜咕噜喝完三百西西。

　　“好吧，好吧，你先‮澡洗‬。”我吓着了，十秒钟不到，已经把我的浪漫计划喝掉一半。还是有耐心一点，等她洗完澡再说吧。

　　不久，我听到了哗啦哗啦的冲⽔声。嗯，先谈一点浪漫的事。

　　“亲爱的老婆，你知道我今天在电视上看见温莎公爵的爱情故事。我忽然觉得那样的故事愈来愈少了。”

　　哗啦哗啦的⽔声。“你说什么故事？”我老婆问。

　　“只爱美人，不爱山河的故事。”

　　“那是骗人的。”⽔声，我老婆又说话了“你看唐明皇爱不爱杨贵妃，一旦六军不动，他也只好爱山河，叫美人去死了。”

　　“不全是这样。你看特洛依战争是为了女人而发动的。”

　　“昭君出塞。”老婆提醒我“只要不战争，美人可以免费奉送。”

　　好了，当场般不下去了，一点也不浪漫，我得想想别的办法。

　　来个热吻如何？我相信在适度的光线，适度的角度之下，我是很有魅力的。

　　我亲爱的老婆从浴室出来了，美丽得像只孔雀。然后我自信満満地<img src="in/ying.jpg">了上去。是的，好戏正要上场。然而我的热吻中断了，像摩托车熄火一样，忽然就中断了。

　　“今天不行，今天是危险期。况且，我很累。”

　　我差点听了没跌倒。

　　“亲爱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望渴‬一点浪漫。”

　　我亲爱的老婆有点疑惑了：“好吧，那你说该怎么办？”

　　快疯掉了。浪漫你说该怎么办？

　　我告诉自己，镇定。总有一些别的什么办法。我听到了窗外的雨声。

　　“你还记得从前我们漫步在雨中的情景吗？”

　　“你是说现在？”我亲爱的老婆指着窗外，睁大眼睛，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我点点头。

　　她摇‮头摇‬。

　　“亲爱的，我得告诉你一件残酷的事实，我们都老了，你知道吗？”

　　大提琴的声音摇呀摇，慢慢地，好像也在告诉我这件事。然后我们就如同往常一样爬上<img src="in/chuang.jpg">铺，等着睡眠来把我们今天的生命打发掉。

　　“有一个作家，他假装不认识自己的老婆。他们在一家咖啡馆约会，‮情调‬，每一次都像是不同的一段恋情一样，你看够不够浪漫？”

　　“那么辛苦，算什么浪漫呢？”我亲爱的老婆翻了个⾝。

　　我想她很快睡着了。我却一直清醒着。我想不通，我这个平时连买花都懒的人为什么无缘无故得了这种浪漫症候群呢？难道我真的完蛋了吗？

　　我关掉录音机，爬下<img src="in/chuang.jpg">去上厕所。

　　“亲爱的，你又把我吵醒了，”我亲爱的老婆又翻了一个⾝“要跟你说多少次，难道你不能先上厕所之后再上<img src="in/chuang.jpg">吗？”

　　“你知道<img src="in/gen.jpg">据统计，男人半夜起<img src="in/chuang.jpg">，最常见的理由是什么吗？”

　　“上厕所。”

　　“不对。答案是该回家了。”

　　我讲了一个笑话。没有响应。显然没有听懂，或者是睡着了。

　　我的浪漫大反攻就这样结束了。我简直灰心到极点。

　　那段⽇子，整个台北闹哄哄地，政治‮行游‬，‮威示‬，暴力，治安…我们就这样<img src="in/luan.jpg">七八糟地过⽇子，有好久没有想起浪漫的事。

　　有一天，心情被搞得很坏。我去接我亲爱的老婆下班回家。我们把诊所的铁门拉下来，我忽然若有感慨地说：

　　“唉－－，全世界只剩下这一小片天地是纯净的了。”

　　说也奇怪，我亲爱的老婆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着我，她说：

　　“我忽然觉得你今天好感<img src="in/xing.jpg">。”

　　“我觉得拥有你的感觉真好。”说时迟，那时快，我马上接腔。

　　“我也是。”哇，浪漫极了。

　　“你肚子饿吗？”

　　“我们去夜市吃蚵仔煎，鱿鱼羹。”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拿破仑写的情书：

　　终有一天，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即使星星，月亮，太<img src="in/yang.jpg">，花草也是。但唯有一件事永远不变，那就是我愿你快乐。

　　说穿了这不过就是我愿你快乐。可是换成了星星，月亮，太<img src="in/yang.jpg">的包装，变得那么华丽。

　　这使我蓦然觉得原来我们还是浪漫的。只不过换了不同的包装。

　　不但如此，我们的浪漫一⽇比一⽇还要深刻，已经不是可以随便用一点便宜的风花雪月可以搪塞了。

　　好了，现在没有音乐，也没有香片。我们发动了摩托车，就要开始去享受我们蚵仔煎、鱿鱼羹包装的浪漫情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