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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作者:亦舒 字数:14765 更新:2024-11-02 05:35:28

  她等着适适来话别,可是没有,她跟着哥哥走了。

  她可以找到店里去,她也知道贾氏老家地址,要找,总找得到,可是蔷⾊反而松口气。

  饼两⽇,她也匆匆搬走,更换了电话号码。

  人在暗,她在明,倒底是一件吃亏的事。

  现在,每天上学放学,她都十分小心,看看前后左右,有无人尾随。

  她的疑心是多余的,贾祥兴是正当生意人,他不会怀恨于心,也不会做出什么不合情理的事来。

  蔷⾊又有一丝失望。

  叫一个男人放下一切尊严为女<img src="in/xing.jpg">失礼地拉拉扯扯哭哭啼啼究竟是难得的,当时可脑粕憎可厌可怕,但若⼲年后想起来,却是魅力左证。

  搬一次家消耗不少,她打电话到石律师处拨钱。

  一⽇放学回家,甫掏出锁匙,有一⾼大人形闪出,蔷⾊失声尖叫。

  那人受惊,也大叫起来。

  一看,却是利佳上。

  蔷⾊忽然泪如泉涌。

  利佳上拥抱她“嘘,嘘,这是怎么一回事,搬了家也不告诉我,石志威急得不得了,叫我来看个究竟,这是纽约,鲁莽需付出代价。”

  蔷⾊一声不响,把脸埋在他<img src="in/xiong.jpg">膛之前,一直默默流泪。

  “开门让我看你的新居。”

  蔷⾊仍然没有动静。

  利佳上叹口气“情绪如此不安,如何读好书?”

  半晌,蔷⾊伸出手颤抖地摸索他的面孔。

  利佳上握住她的手,放在<img src="in/chun2.jpg">边。

  他俩紧紧拥抱。

  因为在街上,所以可以放肆一点。

  新居里只得一茶一几。

  “怎样写功课?”

  “在图书馆做。”

  “电视机呢?”

  “我不看电视。”

  “不可置信。”

  蔷⾊此刻眼睛鼻子嘴巴都已‮肿红‬,可是仍然不失是个美少女。

  利佳上温和地说:“原来伤人者自己亦会元气大伤。”

  “你知道什么!”

  “我一切都知道。”

  “我不信。”

  “人家受了委屈,什么都告诉了我。”

  蔷⾊大吃一惊“他来找你?”

  利佳上说:“不,我去找他。”

  蔷⾊征住。

  “是石律师告诉我你想结婚。”

  四处都布満了眼线。

  利佳上一踏进画廊,贾氏兄妹就<img src="in/ying.jpg">上来,以为是贵客上门。

  利佳上挑了两张不为人注意的小小⽔彩风景画,然后自我介绍。

  一早画廊并无其它生意,他坐下来喝一杯香片茶。

  贾适适心绪比较澄明,她忽然轻轻问:“利先生可是甄蔷⾊的继⽗?”

  利佳上有点尴尬,早知一进门就说明自己的⾝份。

  他连忙欠欠⾝“可以这样说。”

  适适没有放过他,接着略略提⾼声音“听说,你对她有特殊感情?”语气有责备成份。

  利佳上这时发觉画廊的空气调节偏冷。

  他答:“蔷⾊并非拙荆所生。”

  贾适适一愣。

  利佳上继续说下去:“她是我<img src="in/qi2.jpg">子前夫的女儿。”

  适适没想到蔷⾊⾝世如此复杂,不噤怔住。

  利佳上再说得清楚一点:“她亲生⽗⺟一早离开了她,不过,她在我家,是一位很受尊重的小朋友。”

  贾祥兴在该剎那完完全企原谅了甄蔷⾊。也许,一个童年如此不愉快的女孩,成年后有权任<img src="in/xing.jpg">一点。

  利佳上终于问:“听说,你们打算结婚?”

  贾适适再讶异不过“她没告诉你?她悔约了。”

  不知怎地,利佳上非常商兴,可是面了上不露出来“那,打搅两位,我先走一步。”

  他拿着两张画走出画廊,脸上泛出一丝笑意,随即收敛,匆匆往新地址找蔷⾊。

  她的新家是一座镇屋的二楼,他站在楼下往上看,只见窗户紧闭。

  他一直站在街角等。

  直到看见她回来。

  蔷⾊似乎又长⾼了,仍然穿着深蓝⾊外套,脸⾊⽩皙而平静,情绪看不出异样。

  可是他一叫她,她回过头来,大声尖叫,吓了他一跳,接着,她泪如泉涌。

  可见是受了委屈。

  这时他才想起来“那两张⽔彩画呢。”

  匆匆下楼去,两张画仍然扔在楼梯角。

  蔷⾊说:“假使是两筒面包,早就被人拣走。”

  利佳上只得笑。

  蔷⾊说:“这种画,自未成名年轻画家处以一百数十元买来,转手赚十倍。”

  “做生意嘛,有灯油火腊需要兼顾。”

  他把画拆开。

  画中人同蔷⾊几乎一模一样。

  穿着深蓝外套、⽩⾊衬衫,倦慵地看向窗外。

  另一张是低头看书的侧面。

  蔷⾊讶异,看署名,右下角只见两个英文字⺟,噫,是费祥兴。

  蔷⾊不语。

  是充満爱意的两帧写生。

  蔷⾊一直不知道他会绘画,也不发觉他已将她记录在笔下。

  不过生意人毕竟是生意人,画好了,放在店里卖,能‮钱赚‬千万不要放过,赔本生意千万不要做,回报率低的投资需即刻缩手。

  所以他马上搬了家。

  蔷⾊放心了。

  他与她,都会没事。

  说真了,都是十分有保留的人。

  蔷⾊坐下来松口气。

  她双目‮肿红‬渐渐褪去,面孔向着窗外的她就是画中人。

  “我劝你把书读好。”

  蔷⾊凄凉地微微笑“绮罗去世给我的启示是,也许凡事不宜拖延,否则就来不及做。”

  “所以你觉得要迅速结一次婚。”

  “是。”

  “为何又悔婚?”

  蔷⾊不语。

  “觉得內疚,对不起人家?”

  蔷⾊嗤一声笑“哪里有这样伟大,是我发觉无法与他亲热。”

  利佳上一征。

  “我心中始终只有一人罢了。”

  “那人是谁呢。”

  “你又何必问。”

  “但说不妨。”

  甄蔷⾊剎那间恢复了佻⽪本⾊,答道:“主耶稣基督。”

  利佳上看着她“那男孩应当庆幸他离开了你。”

  “胡说,他会一辈子想念我。”

  “因为你待他坏?”

  “不,我待他十分公平。”

  “所有刻薄的老板也都那样说。”

  他俩凝视对方。

  都知道再也不会找到更爱的人。

  “当你廿一岁,不再受石律师监护,又能‮立独‬自主的时候,再决定结婚未迟。”

  蔷⾊低声说:“多么浪漫,这是向我求婚吗?”

  利佳上轻轻答:“你我均知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蔷⾊不出声。

  “我们在一起经历过太多事情,彼此太过<img src="in/shu.jpg">稔,虽无⾎缘,也似我真继女,我尝试挣脫枷锁,终不成功。”

  蔷⾊仍然沉默。

  “当我看见你之际,你只得十二岁…”

  那双晶莹的大眼睛已经常常‮窥偷‬他,叫他心惊。

  他总担心有事会发生,可是二人相安无事。

  是他建议把她送出去留学。

  绮罗亦实时明⽩这是一个好主意。

  等蔷⾊大一点,当必定明⽩三人之间的关系。

  “我希望你愿意让我永远照顾你。”

  蔷⾊微笑“好呀。”

  “语气中请稍微加些诚意。”

  “好…呀。”

  “还是不够。”

  蔷⾊伸手过去,用手臂搭住他的肩膀。

  她常常看见绮罗那样做,好让利佳上双臂圈住她的<img src="in/yao.jpg">⾝。

  蔷⾊向往这个‮势姿‬,它充份显示了男<img src="in/huan.jpg">女爱。

  可是利佳上并无把手搁在她<img src="in/yao.jpg">上的意思。

  他告诉她,他将转到新加坡去教一年书。

  “菗空来看我。”

  “有直航‮机飞‬吗?”

  “一听这句话,就知道不打算来。”

  蔷⾊低头“避得太远了。”

  “由此可知我对自己的意旨力越来越乏信心。”

  “不,你<img src="in/gen.jpg">本毋需控制什么,太谦虚了。”

  利佳上无话可说,便道:“来,吃饭时候到了。”

  蔷⾊忽然昑道:“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饭。”

  利佳上大表诧异“这古诗你自何处学来?”

  “一个人也不能永远不长进。”

  利佳上不由得笑起来。

  那一次之后,蔷⾊便与他疏远。

  一个住在纽约的少女如果要令自己非常繁忙,那还是有办法的。

  她很快找到新的嗜好、新的朋友、新的歇脚处。

  毕业那一天,石志威律师来观礼。

  这个老好人感动得眼睛红红。

  穿着学士袍的蔷⾊伸个懒<img src="in/yao.jpg">“早知老得那么快,就不读书了。”

  “这是什么话。”

  “妈妈泉下有知,必定安慰。”

  “这才象话。”

  蔷⾊低下头。

  “为什么不让利教授来观礼?”

  “他整天在大学里改博士论文,哪里在乎。”

  “这是我听过至坏的推搪。”

  蔷⾊讪笑。

  “你不想见他?”

  “人家会说话。”

  石志威点点头“长大了,明⽩事理了,忌讳一点也是好的,利教授此刻在学术界颇有名声,外头一直传他同继女暧昧,那是有损害的。”

  石律师的想法绝对代表全世界人的意见。

  蔷⾊低下头“你知道我们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

  “可是街外人不明⽩。”

  “我何必叫他们明⽩我。”

  石志威笑“我年轻时也那样想,可是,人是群居动物,若想生活愉快,还需争取大众了解。”

  蔷⾊伸手去替他整理领带,微笑道:“石律师说的,都是金石良言。”

  石志威看见雪⽩一双小手伸过来,不噤凝视,世上竟有那么漂亮的纤指。

  他停一停神,咳嗽一声“我有点文件给你签署。”

  “有关什么?”

  “有关陈绮罗给你的遗产。”

  “我已毕业,我打算找工作,我可以养活自己。”

  “这是绮罗心意。”

  “我会成为富女?”

  “不见得,但你会相当宽裕。”

  蔷⾊说:“我真正的⺟亲说不定又会闻风而来要钱。”

  “许久没听到她的消息,你不必过虑。”

  “她此刻在何处?”

  石志威一怔“我不知道,你想见她吗?”

  “不不不。”

  “她可能在加拿大,说不定住马来西亚,也许居荷兰。”

  去去去,去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见面。

  “这是利教授托我带来的贺礼。”

  扁长盒子,一看就知道是只手表。

  蔷⾊打开一看“太名贵了。”

  “可不是,美金六万多,我同他说,不适合少女。”

  蔷⾊把手表戴上“可是,我已是年轻妇女。”

  他俩到俄国茶室吃午餐。

  “有男朋友没有?”

  “还在找。”

  “心目中有些什么条件?”

  蔷⾊笑了“一点条件地无,希望他像个男人吧。”

  “真的,”石律师怪同情“此刻一辈男生都<img src="in/yin.jpg"><img src="in/yang.jpg">怪气。”

  她在文件上签了名,从此可自由动用陈绮罗的遗产。

  回到家中,翻开手表来看,表肚上刻着字样:蔷⾊毕业志庆,利,年月⽇。

  承继了陈绮罗的遗产,也承继了她的命运。

  现在什么都有了,却已失去了至宝贵的童年,但愿她可以往时间隧道里钻,走回头,同十二岁那个手长脚长的孤女说:“我来照顾你,我必定会对你好,因为你即是我,我即系你。”

  可是现在她已经廿一岁了。

  已有某参议员聘请她担任助选团成员,蔷⾊需迁往首府华盛顿工作。

  那真是一个新天地。

  甄蔷⾊开始觉得人生可能有点意义。

  她非常出锋头,人漂亮聪敏年轻,又具专业知识,很快受到注意,电视台向她接头,希望她参予主持节目。

  那样忙,对前事渐渐淡忘。

  五月一个周末,参议员开园游会,她忙完一阵子,坐在紫藤架下喝香槟,猛一抬头,看到一个⾼大的年轻人向她走来,她怔怔地朝他看,他使她想起一个人。

  他穿⽩⾐⽩<img src="in/ku.jpg">,⽩⾊马球上⾐领子只敞开一点点,可是已可看到茸茸的汗⽑。

  她笑笑,喝一口酒。

  那年轻人走过来,笑问:“你可是看着我?我是伊安麦考利。”

  蔷⾊知道这个名字,在华盛顿,人人知道人人。

  她微笑“你家族对你抱负甚⾼,你不宜结识有⾊人种女子。”

  “多谢<img src="in/cao.jpg">心,可惜我已过廿一岁,你是著名的甄蔷⾊吧,或许你可给我忠告,我打算学中文…”

  他令她想起一个人。

  在这个美丽的,樱花盛放的五月天下午,她心思飞出去老远。

  就在那个周末,她偕他到康纳的克老家农庄去度假。

  麦考利家非常反对。

  “华府所有女子中,偏偏要选华裔女友,何解?”

  “我想我已爱上她。”

  “为什么?”

  “一切,尤其是她低头沉思的恍惚神情,总似有点心事,叫我着<img src="in/mi2.jpg">,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将来你竞选参议员之时,传媒会把这段情取出做文章。”

  “那么,我就一辈子做律师好了。”

  石志威律师来看过蔷⾊。

  他约她晚饭。

  吃到一半,蔷⾊忽然问:“教授结婚没有?”

  “没有,”石志威‮头摇‬“真难得是不是。”

  “有无女友呢?”

  “这就不知道了,”笑“你何不自己问他。”

  蔷⾊也微笑“见到他时再说吧。”

  “他下月将到华府来领一个学术奖。”

  “那多好。”

  “你会采访他吗?”

  “不知上司是否会派我去。”

  “真替你⾼兴,蔷⾊,没有什么事比看着年轻人步步⾼升更加愉快。”

  “别给我庒力。”

  老朋友一起笑了。

  晚饭结束时一位年轻人朝他们走过来,石志威一怔,怎么那么像。

  年轻人笑容満面,一见蔷⾊,马上吻她的脸,接着向石律师自我介绍。

  石志威见二人如此亲昵,而甄蔷⾊的确已是成人,也只得接受事实。

  只是…

  蔷⾊似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回答:“外国人有外国人的好处。”

  石志威笑“可准我将此事告诉利教授?”

  蔷⾊想一想“随便你。”

  当下年轻人接走了甄蔷⾊。

  在门口,石律师说:“你自己当心,他家是天主教徒,离婚极之⿇烦。”

  营⾊微笑点头,与石志威握手话别。

  麦考利看着他背影“他很关心你。”

  “是。”

  “谁是利教授?”

  “我继⺟的丈夫。”

  “你继⽗?”

  “不应那样说,如果我生⺟嫁他,那么,他才称继⽗。”

  麦考利又问:“利是一个重要的人物吗?”

  “他是一个仔朋友。”

  “不可嫁天主教徒耶?”他都听懂了。

  “没有人想结婚。”

  “本来由女方说这话应当叫男方放心,为什么我听了却一点也不觉开心?”

  “谁知道你。”

  “你们到今⽇仍不赞成异族通婚。”

  “彼此彼此,令尊令堂不见得为此雀跃。”

  “人类始终无法大同。”

  “我也希望我子女嫁同文同种华人。”

  “什么,你的子女不即是我的子女吗?”

  蔷⾊看他一眼。

  “我对我俩关系充満信心。”

  蔷⾊不由得讪笑。

  她替他整理领带,他握住她的手。

  麦考利深深软口气。

  凌晨,电话铃响,蔷⾊马上抓起话筒,兼职电视台的她对任何深夜电话都需注意。

  对方却是麦考利。

  “我在想,假使我俩有孩子的话,会否美貌?”

  “不会。”

  “喂!”

  “你看所有混⾎儿都是⻩发⻩肤⻩眼,十分尴尬。”

  “⽗⺟说,若我坚持娶华裔女子,他们祝福我。”

  “他们会来观礼?”

  “他们说会。”

  “那多好,”蔷⾊揶揄他“恭喜你。”

  麦考利知道说错了话。

  “我想多争取三数小时睡眠,再见。”

  翌⽇,她跟上司飞到夏威夷做一项民意测验,忙得走油。

  麦考利的电话追上来,她真诚地茫然抬头问秘书:“谁?”

  秘书马上明⽩,同对方说:“甄‮姐小‬开会,不便听电话。”

  晚上,她穿一龚吊带晚服出席晚会,众男士的眼珠为那<img src="in/yan.jpg">光所昅引几乎没掉出来,可是知道即使是赞美,亦得小心谨慎,因为不知在什么情况下即构成<img src="in/xing.jpg">騒扰。

  那样简单的一件深蓝⾊裙子,加一副⽔晶耳坠,就可以形成如此效果,真正不可思意。

  那一晚,每一位男士都前来邀舞,每人跳几步,就有另外一人前来拍肩膀抢舞。

  蔷⾊老板讶异“这是怎么一回事?”

  蔷⾊笑“政治生涯沉闷。”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搭住参议员肩膀,他耸耸肩退下。

  蔷⾊抬起头,意外地说:“是你麦考利。”

  可不就是他。

  他讽刺她:“你在这里伴舞还是怎地。”

  她笑答:“每件事都有两面看法,那边座位上不知有几多壁花,想伴舞都无人理睬。”

  “呵,有得跳还算庆幸?”

  “自然,爱过总比一生没爱过好。”

  “你这样想得开真值得庆幸。”

  “我计较的,一向不是这些。”

  “为什么不听我的电话?”

  “你打过来吗?”是真的意外。

  麦考利气渐消,他把她拉到一角。

  “一⽇不见,如隔三秋。”

  蔷⾊温柔的看着他。

  就在这个时候,两名保安人员找到他们。

  “甄‮姐小‬,参议员找你。”

  蔷⾊马上跟着他们离去。

  麦考利蹬⾜挥手,无可奈何。

  那夜要到凌晨,他俩才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坐在车子里,自名山钻石头往下看海湾景⾊。

  満目如银盘,银⽩光芒弥満大地,美如仙景。

  麦考利说:“蔷⾊,我想我们也该论婚嫁了。”

  没有回答。

  麦考利轻轻说下去:“不过,婚后你似乎得放弃若⼲工作量。”

  没有响应。

  “我知道你会抗拒,此事可从详计议…”他一转过头,呆住了。

  甄蔷⾊坐在邻座,一动不动,头侧在一边,呼昅均匀,天呀,她睡着了。

  她倦得连嘴巴都合不拢,微微张开,一如婴儿,脸容皎洁秀丽,可是不省人事。

  麦考利啼笑皆非。

  他已知来得不是时候,而时机正是缘份。

  他把蔷⾊送返‮店酒‬。

  “到了。”他推醒她。

  “呵,什么时候了?”

  “你去睡吧,明天还需工作。”

  “是,是,那永远做不完一逃邺十小时的工作。”

  之后,回到华府,他们就疏远了。

  麦考利有段时间十分颓丧。

  他⽗⺟內疚地问:“不是因为我们吧?”

  麦考利相当清醒“开头我也以为是,可是事实不。”

  “倒底为什么?”

  “后来又以为是工作,可是经过观察,工作与我一样只是她的逃避。”

  “另外有人?”

  “她有心事,但我又没发现另外有什么人。”

  “算了。”

  麦考利知道⽗⺟反而放下心头大石。

  可是他时常会想起她。

  一⽇在她办事处门外静候,她没看见他,与同事出去附近买三文治。

  不知怎地,蔷⾊那⽇居然穿一件红⾊大⾐,那红一万丈以外都看得清楚,映得她如一朵红云似,令人觉得只有这样的人才配穿红。

  麦考利正伤心地凝视,忽然发觉⾝边有个人,也在看着同一方向。

  那人⾼大豪迈,穿着长大⾐的⾝型不知有多潇洒,他也正向蔷⾊遥望。

  只见他似笑非笑,神情专注,无比怜惜她的目光落在蔷⾊⾝上。

  麦考利恍然吃惊,这是谁?

  蔷⾊在那边马路像是觉得有人看她,蓦然回首,麦考利<img src="in/ting.jpg">⾝而出,以为蔷⾊发现了他。

  蔷⾊不顾往来车辆疾步奔过马路来。

  麦考利満面笑容<img src="in/ying.jpg">上去。

  可是不,慢着。

  她看到的并不是他。

  她与他不过距离数步之遥,可是她却奔向另一人怀中。

  罢才那个穿长大⾐的男人紧紧拥抱她。

  麦考利要到这个时候,才忽然明⽩,是什么令到甄蔷⾊心不在焉,寄情工作,并且觉得⾝边的人可有可无。

  剎那间他觉得无比伤害,像是<img src="in/xiong.jpg">口中了一拳,跟跄的往后退了两步。

  包叫他难堪的是蔷⾊仍然没发现他,她已随那人走远。

  麦考利呆呆站在一棵大树旁,伤透了心。

  ⽇后,他并没有向蔷⾊提起这件事,可是,他也没有忘记这件事,也许,要待孙儿问他什么叫得不到的爱的时候,他才会怅惘地说起该剎那的感受。

  伊人已经远去。

  蔷⾊说:“你从来都不预告你将在何时出现。”

  利佳上笑“生活沉闷,有点意外之喜也是好事。”

  蔷⾊把双手揷在口袋里,笑嘻嘻看着他“什么风把你吹来。”

  “我来领一个奖。”

  蔷⾊颔首“连你也不能免俗,填表申请参加角逐。”

  “为什么我像是知道你会取笑我。”

  “如果这世上有什么人了解我,那人就是你了。”

  “你那未婚夫呢?”

  蔷⾊愕然“我何来对象?”

  “听说是一金发蓝眼的小伙子。”

  “呵,那只是普通朋友。”

  利佳上大吃一惊“这是什么外<img src="in/jiao.jpg">口吻?”

  蔷⾊说:“他家不喜<img src="in/huan.jpg">⻩人,查实他们也不过是苏格兰移民,上世纪末马铃薯连续十年失收,饥寒<img src="in/jiao.jpg"><img src="in/bi.jpg">,不得不冒险来到新‮陆大‬。”

  利佳上说:“你不难改变他们观点。”

  “世上要克服的事太多,我无暇去理这一家人。”

  他俩找到一间小小餐馆坐下。

  蔷⾊看着他“你还是老样子。”

  “老了许多。”

  “不见得。”

  “近况如何?”

  “参议员已保荐我⼊籍。”

  “那多好,旅游有正式护照方便得多。”

  蔷⾊微笑“千万不要到敌国去,否则持花旗国护照者统统要站出来。”

  利佳上微笑“我想念你。”

  “我也是。”

  “还记得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好时光?”

  “你指绮罗在生的时候。”

  “是。”

  “没有人会比我们更加相爱。”

  颁奖会在华道夫‮店酒‬举行,场面隆重严肃。

  甄蔷⾊是观礼嘉宾之一。

  利佳上穿着燕尾服上台领奖,掌声雷动,蔷⾊十分替他⾼兴。

  利教授致谢辞之际只有三句话,蔷⾊如释重负,她最怕领奖人谢祖宗谢爹娘谢三任前<img src="in/qi2.jpg">及子女。

  庆祝会随即举行,蔷⾊跟着人众走进宴会厅。

  她与利佳上失散。

  在走廊中她留意到有一位女士的手袋打开,可以看到钱包。

  她好心过去提点:“当心东西掉出来。”

  那位女士笑了“谢谢你。”

  蔷⾊见她是华裔,且端庄可亲,便加多一句:“今晚⾐香鬓影。”

  “可不是,”女士笑说:“我似乡下人进城。”

  一般乡下人通常不会如此自谦,甄蔷⾊对她另眼相看。

  蔷⾊刚想自我介绍,已经来到宴会厅门口,每个客人都要经过保安检查,看⾝边有无蔵着武器。

  经过金属探测门,已经不见那位女士。

  她看到利佳上被一班朋友围住,知道需在一边等候,她有点不耐烦,便转头向另一角落走去。

  是故意的吧。

  永远有更要紧的事在同时进行中,他不想与她正面接触。

  正在这个时候,蔷⾊听见利教授叫她:“原来你在这里。”

  她欣喜地转过头来。

  利佳上笑说:“我一早知道你没有这个耐心。”

  蔷⾊有点尴尬。

  “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蔷⾊要到这个时候,才发觉他⾝后跟着一个人。

  那个人正是刚才自称乡下人的那位女士。

  蔷⾊不动声⾊,维持笑容。

  只听得利教授说:“我<img src="in/qi2.jpg">子陈庆璋。”

  蔷⾊若无其事那样伸出手来相握“刚才已经见过了。”

  陈女士笑说:“原来就是蔷⾊。”

  蔷⾊问:“什么时候结的婚?”

  “一个星期之前,你是第一个知道。”

  蔷⾊说:“真替你们⾼兴。”

  陈女士笑“谢谢祝贺。”

  这时有人过来与利佳上说话,他忙着应付,蔷⾊乘机溜开。

  她镇定地离开宴会厅,走进走廊,忽然觉得<img src="in/xiong.jpg">口闷纳,五脏翻腾,靠着墙壁,便呕吐起来。

  她用手帕坞着嘴,満以为会吐⾎,可是没有,空着肚子的她只吐了⻩⽔。

  有人问:“你没事吧?”

  热诚地把她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

  然后斟来一杯暖⽔给她。

  蔷⾊<img src="in/chuan.jpg">息片刻,抬起头来“空气好不混浊。”

  “谁说不是。”

  那是一个华裔年轻男子,有一双慧黠的眼睛。

  蔷⾊微笑“未请教尊姓大名。”

  “林世立,你呢?”

  “甄蔷⾊。”

  “多么奇怪的名字。”

  “是,很多人都那么说。”

  “你好些没有,我送你回家休息可好。”

  “你是我救星。”

  她轻经叹息。

  到了门口,那年轻人忽然醒觉“当然,我真笨,你便是电视上那位新闻报幕员甄蔷⾊。”

  蔷⾊疲乏地说:“还不是‮家国‬电视,不过是地区<img src="in/xing.jpg">新闻节目。”

  他看她走进屋內才走。

  蔷⾊的面孔向<img src="in/chuang.jpg">仆下去,她那样躺着直到天亮。

  当然,太<img src="in/yang.jpg">一旦升起来又是另外一天另外一个故事。

  蔷⾊听到闹钟摸黑起<img src="in/chuang.jpg">更⾐‮浴沐‬。

  倒底年轻,自顶至踵淋一次热⽔她也就勉強清醒过来,理想睡眠时间是九个小时,可是她一直只能睡四五个钟头。

  她将昨夜穿过的晚服丢进垃圾筒。

  火速赶到电视台,取到新闻稿,读几遍、喝咖啡、化妆、梳头,坐到镜头面前,挤出笑脸,以清晰动人声线读出头条。

  一切工作完成后,天尚未亮透。

  她不怕熬夜,也不懂得累,她的心已经掏空。

  “甄,你有访客。”

  蔷⾊走到接待处一看,却是陈庆璋女士。

  她与她到饭堂喝咖啡。

  “教授说昨晚怎么一转眼不见了你。”

  蔷⾊赔笑“我被朋友接走。”

  “教授说,自幼看你长大,像自己女儿一样。”

  蔷⾊只是微笑。

  “切莫疏远,我们的家即是你的家。”

  “我明⽩。”

  “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认我做阿姨。”

  蔷⾊连忙站起欠一欠⾝“不敢当。”

  “可是⾼攀了?”

  “求之不得呢。”

  “那我就放心了。”

  蔷⾊说:“稍后我把结婚贺礼送到华道夫去。”

  “中午我们就走了。”

  “中午之前一定送到。”

  “何必这样客气。”

  “礼数不可少。”

  “教授说你已有好几年没回家。”

  “可不是,两年来还是第一次见他。”

  “他说,那是你避谗言的缘故。”

  蔷⾊直认不讳“是,我们有一位行家,因有人说他爱讲是非,他亦不分辩,只是与所有人断绝往来,避不见面。”

  “那好似损失太大了,变得似惩罚自己。”

  “<img src="in/jiao.jpg">友不慎,活该受罚。”蔷⾊淡然而笑。

  陈女士说:“这次回家,我们会计划生育。”

  “是应该这样,”蔷⾊的声音十分温柔“孩子越多越好,约四五个最理想。”

  “你也有这种主张,请来探访弟妹。”她十分喜悦。

  陈女士终于在十五分钟后离去。

  蔷⾊到附近珠宝店去挑选礼物,心不在焉地买了一对金表,嘱人十万火急送去。

  完了礼数大功告成。

  她忽然想到许多年前,绮罗告诉她,<img src="in/yu.jpg">再结婚的消息。

  她是多么害怕,怕那男人进来之后,会把弱小的她赶出门去。

  现在的感觉也是一样,她已经被赶走,陈女士特来告诉她这一点。

  既然利佳上已把陈绮罗忘记,那么,甄蔷⾊也应该把过去收到脑后。

  她怔怔坐着,新闻室是何等扰攘烦忙,她一个字一个人也听不见看不到,沉缅在‮人私‬天地。

  直到有人叫她:“甄,出发了,西北区有命案”她才如大梦初醒,跟着大队跑到街上。

  她是一名弱女,总想抓住一些什么,开头是生⽗,接着是继⺟,两个人都不在了,只得把精神寄托在利教授⾝上。

  过了廿一岁,真正一切都得靠自己。

  汽车电话响起来,正是利佳上的声音“终于找到你。”

  “要找总会找得到。”

  “谢谢你的礼物。”

  “不客气。”

  “有空来看我们。”

  “一定。”

  “我们并无请客。”

  “这是你一贯作风。”

  “蔷⾊…”他像是还有话要说。

  蔷⾊把话筒接近耳朵,直至发痛,她泪盈于睫,感慨万千。

  “现场很紧张,是宗什么新闻?”

  “情杀案,男方刺杀前度女友,正与警方对峙。”

  “我们保持联络。”

  “是,一定。”

  利佳上噗一声挂上电话。

  蔷⾊听见摄影组同事大叫:“凶手向警方开鎗!”

  甄蔷⾊留在现场五个钟头,警方才成功破门而⼊,将凶手揪出。

  蔷⾊抢过去把麦克风递到那汉子嘴边:“先生,你为何行凶?”

  那男子呜咽地说:“我爱她,我不能放她走。”

  ‮察警‬拨开记者的摄影机。

  蔷⾊回到新闻车上,坐下,精疲力尽。

  她捧着头,拨一拨短发“天,他爱她。”

  有人搭腔“真讽刺是不是。”

  “给我咖啡。”

  那人自暖壶斟出一大杯香噴噴黑咖啡,蔷⾊骨碌骨碌当琼浆五<img src="in/ye.jpg">那样呑下。

  她用手背抹一抹嘴。

  抬起头,呆住。

  傍她咖啡的人并非同事,乃是昨晚送她回家的林世立。

  又救了她一次。

  “你如何找到我?”

  “我在屏幕看到现场直播,故此赶来探班。”

  她笑了。

  “一起吃晚饭?”

  晚饭?蔷⾊抬起头,只见満大晚霞。

  蔷⾊吁出一口气“我哪里还有力气。”

  “先回家休息一下。”

  她说:“我还得回公司去打点六点钟新闻,改天吧。”

  林世立说:“我可以等。”

  开头好像都那样说。

  甄蔷⾊笑了。

  她关上新闻车车门。

  不久她在车子里憩着。

  做梦,看到自己手小小腿小小,还是个孩子,正在拍一只彩⾊斑烂的大⽪球,⽪球滚出去,她一直追,追到一个大人脚下。

  那是绮罗,她俯下⾝来,拾起⽪球,轻轻说:“蔷⾊,你没抓紧利佳上。”

  小小的蔷⾊心平气和:“他永远属于我,来⽇方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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