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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作者:亦舒 字数:13507 更新:2024-11-02 05:40:41

  <img src="in/bang.jpg">了约半小时,老张忽然问:“他是否英俊?”

  我一怔“谁?呵,他?很英俊,有极佳的气质。”

  老张说;“奇怪,我还以为这一类男人已濒临绝种,竟叫你遇上,哪里来的运气。”

  “唐晶亦遇到莫家谦。”我‮议抗‬说。

  “唐晶的条件好过你多多,子君,相信你也得承认。”

  我说“我们改变话题吧,有进展我再告诉你。”

  “你会结婚,我有预感,你会同他结婚。”

  我紧张起来“老张,不知怎地,我也有这个感觉,我认为我会结婚。”

  “艺术家的第六感觉是厉害一点。”他喃喃自语。

  我不敢说出来,我其实不想结婚,我只希望⾝边有一个支持我、爱护我的男人,我们相依为命,但互不‮犯侵‬,永远维持朋友及爱侣之间的一层关系。

  天下恐怕没有这么理想的营生,但我又不敢放弃他,所以只好结婚。

  曹禹的《⽇出》中,陈⽩露有这样的对⽩:“好好的一个男人,把他<img src="in/bi.jpg">成丈夫,总有点不忍。”

  但是三十六岁的女人已经没有太多路可供选择。

  结婚还是比较理想的下场。

  我不是浪漫型的女人,如果绵绵无绝期地跟一个男人同居,我会神经衰弱,引致脸⽪打皱。

  “结了婚,我就失去你,子君。”老张惋惜地说。

  “怎么会?”

  我说:“我一定会做事,我受过一次教训,女人经济不‮立独‬是不行的。”

  “他那种人家,怎么会放你出来对着一个不男不女的所谓艺术家捏泥巴?”老张沮丧地说。

  我震惊:“老张,不可妄自菲薄。”

  “你们这些女人,自一座华厦出来,略吃点苦,又被另一个⽩⾊骑士接去享福。”

  我大笑起来“听,谁在讲这种天真话?⽩⾊骑士,哈哈哈,我这个年纪,别在马上摔下来跌断老骨头才好。”

  “我要失去你了。”他没头没脑地重复这句话。

  翟君在炎热的天气下与我约会。

  他不喜困在室內,我们常常去到一些莫名奇妙的地方,像市政局辖下管理的小鲍园。大太<img src="in/yang.jpg">,浑⾝汗,他给我递过来一罐微温的啤洒,也不说什么话,就在树荫下⼲坐着,从某一个角度来说,是非常够情调的,在我们⾝边的都是穿⽩⾊校服的少男少女,我们俩老显得非常突出非凡。

  信不信由人,感情还是培养出来了,公园草地长,飞蚊叮人,我忍不住就在小腿上拍打“啪啪”连声,为对⽩打拍子,增加‮趣情‬。

  我觉得很享受,但不十分投⼊,有时很觉好笑,照说成年男女<img src="in/jiao.jpg">往不是这样的,应该理智与⾁<img src="in/yu.jpg">并重,心意一决定就相拥上<img src="in/chuang.jpg">才是。

  不过我们没有这样做。

  三五次约会之后,我肯定他没有见其他的女子,非常窝心,便缓缓诉说心事,他“嗯、嗯”地聆听,很有耐心,但对于他,我一无所知。

  我亦不想知道。

  一天早上,我起<img src="in/chuang.jpg">梳头,对牢亮光,忽然瞥到鬓角有一<img src="in/gen.jpg">⽩发,我以为是反光,仔细一瞧,果然是⽩发,心头狂跳,连忙挑出拔下,可不是。

  雪⽩亮晶⽩头至尾的一<img src="in/gen.jpg">⽩发!

  我的心像是忽然停顿下来。我颤巍巍地站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完了,⽩头发,什么都没做,头发已经⽩了。

  我该怎么办?拔下所有⽩发?染黑?抑或剪短?

  饼半晌,我听得自己昑道:“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我伏在桌面上“咕咕”笑起来。

  尚有什么可说的?头发都⽩了。

  翟君的⽩发看上去多么美观,男人始终占尽优势。

  后来当他建议要到山顶旧咖啡厅去的时候,我就没有反对。

  在我眼中,他显得更可贵。

  头发没有⽩之前,不会有这种感觉。

  我们相对喝许多啤酒。

  天渐渐下起雨来,把我们留在咖啡座近落地长窗的位置上。

  露天的竹架长有紫藤,叶子经雨⽔洗涤后青翠<img src="in/yu.jpg">滴,花是玫瑰红的,更衬得瑰丽。

  另一边是⽔塘,骤眼望去,俨然一派⽔连天的烟雨景⾊。

  我笑说:“不多久之前,他们这里还有佩蒂蓓艺的唱片‘田纳西华尔滋’,把整个情调带回五十年代去。”

  翟君默默点头“我以前也来过这里,大学时期同女生约会,此处是理想之处。”

  “女同学呢?”

  “老了。大概忙着挑女婿。”他很惆怅“当年卖物会中的小尤物小美女,如今又老又胖。”

  我又将苏东坡的词抖将出来“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満面,发如霜,”我加一句“我相信你还是老样子。”

  “你瞧我的皱纹。”他有点无奈“爹妈都说我非常沧桑。”

  我无言。

  整个餐厅只剩下我们两人。

  他忽然把大手放在我手上。

  “你没有留长指甲。”翟君说。

  “不行呵,你也知道我现在做这一行…”我没有把手缩回来。

  他的手很温暖很温暖。

  “结婚,是很复杂的一件事吗?”他淡淡地带起。

  我有点紧张,又有点悲哀,这一刻终于来临,但我并没有太快乐,我只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说:“未必,丰俭由人。”

  呵,我真佩服自己,到这种关头还可以挥洒自如地说笑。

  他点点头,半晌没有下文。

  翟君这人是这样的,思考的时候比说话的时候多。

  又过很久很久,雨渐渐止住,他说:“走吧。”

  我便与他站起⾝就走。

  他终于提起婚事。

  我并不觉得有第二个舂天来临,但我会得到个归宿。

  紧张逐渐过去,我觉得一点点⾼兴,渐渐这点⾼兴就像一滴墨滴⼊⽔中,慢慢扩大,一碗⽔就变成淡黑⾊,淡黑,不是浓黑。

  我现在的快乐,也就止于此。

  消息很快传开。

  子群诧异地问:“姐,你在行藌运。”

  “谁说的?”我不想承认,万一不成,也不必难下台。

  “姜太太。”

  “谁是姜太太?”我莫名其妙,这些神秘的包打听。

  “同姜先生离了婚的姜太太。”子群说“那个爱穿灯笼<img src="in/ku.jpg">的老女人。”

  “你说她老?恐怕她不承认。”我记起来了。

  “也许只有三十多岁,但却老给我一种住家风范,”子群笑“你是不是在藌运嘛。”

  我抢着问:“这个姜太太怎么说?”

  “他说看见你跟一个男人看电影,亲密得很,跑来问我,我说不知道。”

  “姜太太以为我不肯透露,便朝我道:维朗妮嘉,如果史医生太太还嫁得掉,我应该没问题,是不是?”

  子群一脸笑容。我想到姜太太穿着灯笼<img src="in/ku.jpg">,背着金⾊小手袋的模样,忍不住伏在桌上笑得呛咳。

  我抬起头来“她以为我跟她条件相彷,我如有男友,她也能有人追。”

  子君点点头“不错。”

  我问:“那为什么伊莉莎⽩泰勒嫁过七次,有些女人一世做老姑婆?”

  “你问她去。”

  “我比姜太太可爱得多了。”我夸张地作个神气状。

  子群也凑趣地说:“谁有胆子把你们两个人的名字一块儿念?”

  我还在琢磨这个女人的话。

  子群:“你别说说就说到别处去,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

  “真的,我们还在走的阶段。”

  子群跳起来“真的?人品怎么样?”

  “一等一。”

  “哗,⾝家清⽩?职业⾼贵?”

  “然。”

  “几时让我们见见?”

  “十划还没有一撇,见什么?”

  “你们到什么阶段?”

  我仰起头想一想“喝啤酒的阶段。”

  “当心变为兄弟姐妹!”

  我笑一笑。

  “他知道你的事?”又来了。

  “是安儿介绍我们认识的,你说他知不知道?”

  “安儿,越来越糊涂。”

  于是我将来龙去脉说一遍。

  子群张大嘴:“奇遇奇遇,姻缘前定。”

  我说:“我还没嫁过去呢。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在爹妈面前提起,还有大哥大嫂,反正嫁得掉大家坐下来打牙祭有顿吃。”

  “请他们吃?他们不配。”子群噘嘴“人谁没有⾼低起落,就咱们一家特别势利。”

  我沉默一会儿“也许我在得意的时候颇有小人踌躇満志之态,得罪人。”

  “姐,你怎么把一切事都揽上⾝?”她有点不忍道。

  “哎,我特别喜<img src="in/huan.jpg">别出心裁,独树一帜,我不姓赖,凡事都是我自己学艺不精;老公跑掉,我学艺不精,与人无尤;家人瞧不起我,亦是我学艺不精,不讨人喜<img src="in/huan.jpg">。”

  子群不搭腔。

  我叹口气。

  她说:“你要把他抓紧。”

  “我有多大的力气,能把他抓住?也得牛肯饮⽔呵,所以像姜太太之流,也未免将自己估价太⾼,女人到我们这个阶段,被动多过主动,要不就人到无求,品格⾼尚的做老始婆。”

  “哪来这许多牢騒。”子群笑。

  “这年头,要男人娶你,还是不容易啊。”我感触。

  “老姐,我看好你,你努力一下,绝无问题。”她挤挤眼睛。

  “你少同我嬉⽪笑脸的,我剥你⽪。”

  结婚吧,出尽一口乌气,免得姜太太之流老想与我平⾝。许到时她又说:子君居然嫁掉,那咱们也有希望。

  悠悠人口,如何堵得住?让她⾼兴一下吧,我不应吝啬,助人为快乐之本。

  因翟君垂青的缘故,我恢复自信,容光焕发,人们一直说:女人在恋爱中到底不一样。不不,完全不是这回事,完全与恋爱无关,不知如何会有这种讹传。

  就像人们对爱情的看法错了好几个世纪,爱情是甜藌的。他们说:每个人一生之中至少应当爱一次。我的看法略有出⼊,爱情是一场不幸的瘟疫,终⾝不遇方值得庆幸。

  结婚与恋爱毫无关系,人们老以为恋爱成<img src="in/shu.jpg">后便自然而然的结婚,却不知结婚只是一种生活方式,人人可以结婚,简单得很。

  爱情…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只有在言情小说中,男男女女遇上,没头没脑地相爱,至今我想破了头,也不懂得⻩蓉如何爱上郭靖。

  我之容光焕发,由一种胜利的快乐感觉所引起:仍然有人欣赏我,我不寂寞,我有了寄托。

  把感情分析得这么纤毫毕现,实在太没意思,我也希望我可以说:我在恋爱。

  很快我就摸<img src="in/shu.jpg">翟君的脾气以及生活上的细节。

  大致上我们两人也有相同的地方。譬如说年龄相仿,都不计较吃,比较爱静,选淡雅的素⾊来穿,喜阅小说,早睡等。

  他待人比我更冷淡。

  我自唐晶走后,只余老张,他呢,全无<img src="in/jiao.jpg">际。

  问他如何可以做得到。他说:“人家请我吃饭,我不去,我又永远不请人家吃饭。”

  我笑,说穿了不外如此简单。坊间有不少经纪人之类,晚晚告诉<img src="in/qi2.jpg">儿他有推不掉的应酬,益发显得滑稽。

  每隔三五天,子群就来追问:“你们要拉天窗了没有?到底拖什么?成年人三言两语,一拍即合,难道还要约在冰室內叫一杯冰淇淋苏打用两<img src="in/gen.jpg">昅管额头顶着额头对饮不成?我嘴巴庠极,就快熬不住,要把你这大喜的讯息怈漏出去。

  “使不得使不得。”我连忙说。

  “左右不过是告诉爹妈,为什么不呢,让他们⾼兴一下。”

  “他们从来没有代我⾼兴过,请问此刻又如何会⾼兴得起来?”

  “也许知道你的喜事,会对你改观。”子群说。

  “我不管他们想什么。”

  子群还是喜孜孜地去告诉⽗⺟。

  两老的反应相当别出心裁,我与子群都没有料到。

  老⺟说:“又结婚?”顿时板起脸:“对方是个什么人?她现在不是顶好?史家还很眷顾她,莫弄得驼子跌跤,两头不着。一会儿又得生孩子,一大堆儿女不同姓氏,太新鲜的事,我们适应不来。”

  子群很生气,跑来向我诉苦。

  我说:“是不是?现在你成为小人,到处讲是非。”

  “她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你是她亲生女儿呀。”

  “你问我,我问谁?”我不在乎。

  “你对他们一向不错,那时候要什么都叫你跟史涓生磨。”

  那时候…现在再有机会,我也不会一面倒,女人对娘家的痴心要适可而止。

  “‮娘老‬还说些什么呢?”我问

  “叫你抓紧他的钱。”

  “我一向没这个本事。”

  “他有没有钱?”

  “不知道。”

  “看情形?”

  “不太会有。”

  “姐姐…”

  “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我目前的情况我自己最了解。”我笑“不劳大家<img src="in/cao.jpg">心。”

  “你很快乐?”子群问道。

  女人最享受是这一段时光,责任尚未上⾝,⾝边又有个可靠的人。

  我引翟君为荣,无论在什么场合遇到<img src="in/shu.jpg">人,都把他介绍出来,我尽量做得含蓄,希望不会引起反感。

  我偷偷地跟翟君说:“拿你来炫耀。”

  他答:“我的荣幸。”

  到第三个月的时候,他便安排我见他的⽗⺟。

  两老无异是老派人,却不寻常的慈祥及明理。一句闲话都不问,对于我的学历、职业、背景、年龄一言不提,处处传达出“只要儿子<img src="in/huan.jpg">快,我们也喜<img src="in/huan.jpg">”的讯息,我深深感动,突然有种图报知遇之恩的冲动。

  见完爹妈我俩找了间咖啡馆吃蛋糕,刚坐下,有人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直觉的反应便是拂开那只手,且不管是男是女。接着抬头一看,是可林钟斯,我更是怒形于⾊地瞪着他。

  可林钟斯尴尬地呆一会儿,忽然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翟君略为提⾼声音:“下次看仔细些。”

  可林钟斯欠欠⾝离开。

  我连忙分辩“这个人…”

  翟君打断我道:“不要再去说他。”

  我沉默一会儿“我以前的事…”

  他连忙说:“谁关心呢?”

  衷心感动之余,鼻子有些微发酸,尚不忘耍嘴⽪子“以前我拿过诺贝尔奖呢,也不关心?”

  他侧侧头“对不起,一视同仁,作不得数,明年请再努力。”

  我大笑起来,笑出眼泪。

  第二天可林钟斯打电话来,被我臭骂一顿。

  “⼲吗动手动脚,人人搭我肩膀,我岂不是累得发酸?大庭广众之间,你故意暧暖昧昧的,想引起谁的误会?你这个长⽑鬼,下次再不检点,我召警拉你。”

  <img src="in/bang.jpg">很久他才有反应,他说:“你很重视他。”

  “牛头不对马嘴。”

  “看得出你在乎极了。”

  我不响。

  “所以连老朋友也一笔勾销,”他叹口气“对他,你是认真的。”

  我仍然不出声。

  “他们都说你已经找到对象,我还不信,亲眼看到你对他倾心的模样…”可林钟斯说。

  是,他说得对,我对翟君是倾心的。他的<img src="in/xing.jpg">格全属光明面,可说是几乎没有缺点,我对他没有怀疑。

  “他比我好多了。”

  我愕然“什么?”

  “他胜我十倍,败在此人手中,我心服口服。”

  听见可林钟斯称赞翟君,我<img src="in/huan.jpg">快得笑出来,嘴巴尚不饶他“要你服?听在别人耳中,还以为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钟斯说“小女人得志。”

  我收敛笑容“可林,祝我幸福。”

  “我衷心祝你幸福。”这外国人有他可爱之处。

  “从此钟郞是陌路。”他苦笑说。

  “咦,你打哪儿学来这一句中文?”

  “再见,子君,祝福。”

  “再见,可林,你也一样。”

  这个阶段最快意,我不知翟的缺点,他也不知我的弊端,大家眼中的对方,都是人中之杰。每天装扮好了才见面,说说笑笑的纯‮乐娱‬,到傍晚一声再见,互不拖欠,假如我们能够生生世世的这般过⽇子,倒也是神仙眷属。

  老张恐吓我“但不久你就要为他打整⾐服、放‮澡洗‬⽔、做早餐、赴宴,与他家里那些老人打<img src="in/jiao.jpg">道,担心他事业的发展,顺带留神有没有小妞猴住他,你怕不怕,子君。”

  我很坦⽩“怕。”

  “你别说,子君,独⾝有独⾝的好。”

  “然,不过都是小道,结婚算是最得体的制度。”

  “虽千万人,吾往矣?”

  “有什么办法?”我言若有憾。

  “心里还是很乐意,是不是?”

  我侧着头想一想“为他…是很值得的。”

  “我倒真想见一见这个人。”

  “一会儿他来接我。”

  “啧啧啧,到底不一样。”老张调笑我“有人接送了,你那辆破车也可以报销。”

  我也笑“早知如此,我也不必历尽艰辛地去考车牌。真是的,见到考官,‮腿双‬直抖,太不争气。”

  老张凝视我“子君,你的神气,如同一个小孩子般,一切创伤无痕无恨。”

  “是的,据说这是我最大的优点,”我拉拉面颊的⾁“⽪厚,什么都装作没发生过。端张椅子,自己蹬蹬蹬地下台来了,管你们说些什么。”

  老张翘起大拇指,一声“好”未出口,大门就响起“笃笃”

  我飞快地去开门“来了。”

  老张没好气“好一只依人小鸟。”

  翟君进来,我同他们介绍。

  老张一眼就接受了他。

  事后他说“因他有种⾼贵的气质,不错的男人。”

  我说:“即使你说他错,恐怕我亦得嫁他。”

  张⽩我一眼。

  “这是本世纪女人最大最好的机会。”我有点夸张。

  “是吗,”老张不服气“那么辛普林太太呢?”

  “我比她快乐。”我抢答。

  饼半晌,老张点点头。

  在这次见面中,翟君参观我的工作环境,他想看我的“作品”我涨红脸。无论如何不肯取出,他一笑置之。老张异常生气“又不是见不得人。”他骂我。

  老张又向翟君要人“每星期三个下午,保证她六时前离开这儿。我实在需要这个女人帮手,你如果让她坐在家里,太多空间,难保她不胡思<img src="in/luan.jpg">想。”

  翟君但笑不语。

  老张又悄悄同我说:“⾼手,投石问路,那石子掷向他,影踪全无,难测深浅,你不怕?你知道他心中想什么?”

  我莞尔“我<img src="in/gen.jpg">本不要知道他想些什么,知道才可怕呢?”

  从老张家出来,翟君说:“子君,我们结婚如何?”

  这句话我等了很久,耳朵仿佛已听过多次,如今他真的说出来,却有点不‮实真‬的感觉。

  我缓缓问:“你想清楚了?”

  他诧异地说:“当然。”

  “其实外头有很多十八二十二的女孩子等着嫁你这样的人材。”

  他微笑“这我早二十年已经知道。”

  我紧张地说:“那么让我们结婚吧,越快越好!”真平淡。

  爱情中的爱情都不是这样的。

  然而这么平凡的经过,在旁人嘴里,也成为传奇。

  大嫂来看我,三年来头一次,什么也没说,单对这头婚事啧啧称奇。

  “…当然你是漂亮的,子君,但到底本港漂亮的女人仍有三十万名之多,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女儿作冰人。”她合不拢嘴“我早跟大囡二囡说,你那两个姑姑,本事都一等一,要学她们一成功夫,也就受用不尽,可惜呀,她们都是大忙人,一年也不见到她们一次,没时间来指点你们一、二…。”

  我打断她“大嫂越发风趣了。”

  “我们当然是盼望你好,子君。”

  “这我也明⽩。”我相信她。

  <img src="in/bang.jpg">一会儿她问:“他家里有没有钱?”

  “我也想知道,可是如何着手调查呢?”我笑“难道指着翟老先生喝问一声:‘喂,从实招来,你们家中到底有资产若⼲,是否皆归子孙门下?’”

  大嫂不悦“子君,你才越来越风趣。”

  “对不起。”

  大嫂随即羡慕地说:“子君,你真本事…还生不生孩子?”

  “我们没有谈及这个问题。”

  “喔,什么都在婚前谈妥比较好。”她警告我。

  我笑“谈妥就结不成婚,凡事要快刀斩<img src="in/luan.jpg">⿇。”

  “你是专家,你应当懂得。”

  专家,我哈哈大笑起来,结婚专家,我。

  大嫂被我弄得很尴尬。

  子群在一旁⽩我一眼“姐姐可不是乐开怀了,无端嘻哈大笑,当心变作十三点。”

  如果唐晶在,她会知道,大笑百分之九十的用途是用来遮丑。

  我怀念唐晶。

  深夜的时候,算准钟数,拨电话给她。

  她来接电话。

  我喜悦地叫“唐晶。”

  “是子君?”她不相信“太破费,有事何不写信?”

  我将我最近的遭遇同她说一遍。

  “有什么感想?”我问。

  “太破费了,花掉数百元电话费。”她的尖锐不减当年,给我来一招牛头不对马嘴。

  “唐晶,你觉得怎么样?””子君,以你这般人才,抱定心思要再婚,不过是迟早问题,在某一个范围之內,你我是人尽可夫的,咱们又不谈恋爱,一切从简,我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感想,但你可以料到当年我嫁莫氏的心情,你始终怪我不提早告诉你,事实上我真的认为不值得张扬。”

  “一般女人觉得我们运气奇佳。”

  唐晶说:“我却觉得她们条件奇差。”

  我笑。

  “你快乐?”她问。

  “不,不是快乐,而是一种‮全安‬感…我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以前一切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

  我说:“像小时候跟大人逛年宵市场,五光十⾊之余,忽然与大人失散,彷徨凄<img src="in/mi2.jpg">,大惊失⾊,但终于又被他们认领到,带着回家,当中经过些什么,不再重要。<img src="in/mi2.jpg">路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场內再彩⾊缤纷,又怎么可以逛⾜一辈子。我不管了,只要回到⼲地上,‮全安‬地过⽇子,我不再苛求,快乐是太复杂的事,我亦不敢说我不快乐。”我哽咽“你明⽩吗?”

  唐晶沉默一会儿“你想得太多,子君。”

  “这几年来,空闲的时候比较多,非常自我膨涨。”

  “你是应当⾼兴的,找到个匹配的人也不容易。”

  “你呢?”

  “<img src="in/ting.jpg">着大肚子,很疲累,明知做人不外如此,还要生孩子,內疚之余,精神痛苦。”她⾼声笑。

  我默然。

  “该挂电话了。”

  我们道别。

  即使是结婚专家,也还得打点细节,至少要买件比较合理整齐的礼服。我走头无路,只好跑去做套旗袍,旗袍这种⾐服真是‮国中‬女<img src="in/xing.jpg">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无论什么场合都适用,你让我学辜玲玲那般戴了⽩纱穿了件短袖⽩裙再婚,我实在没这个勇气,别人的⾁酸不要紧,我可以说他们妒忌,我只怕自己的<img src="in/ji2.jpg">⽪疙瘩落了一地,扫起来⿇烦。

  我参观了翟君在‮港香‬的房子,觉得涸祈大又理想洁净,半新旧,装修简单含蓄,完全没有任何噜苏的东西,一个钟点女佣把杂物收拾得好不整齐。

  我表示很満意,带支牙刷就可以住进去。

  现在我也没有原则可言,<img src="in/xing.jpg">格弹<img src="in/xing.jpg">很強,能屈能伸,只要不触犯到我的自尊,一切可以商量。

  我们决定旅行结婚。

  试新⾐的时候,翟君很惊喜:“多么美丽的旗袍!”他说。

  回想起嫁涓生时的慌忙、排场、纷<img src="in/luan.jpg">、无聊、热闹,现在能宁静又温馨。

  张允信的朋友小蔡说:每个人都应该结两次婚。一次在很年轻的时候,另一次在中年。少年时不结一次,中年那次就不会学乖,天下没有不努力而美満的婚姻,他说,所以要争取经验。

  他当然是说笑,但夸张之余,也有真理。

  涓生要送我结婚礼物,使我尴尬。

  我不是一个新嘲的人,这种大方我接受不了。

  涓生忽然说:“有什么关系?你知道吗?狄波拉嫁谢贤的时候,何某送过去一套万余元的银器,亲自往连卡佛挑了又挑。”理直气壮。

  我既好气又好笑,这种影视界的小道消息,他无异是从辜玲玲那处得来,如今史涓生医生的视平线大开,谈吐再也不比从前。

  “是吗?那么你有没有打算到连卡佛去为我挑礼物?”

  他却说:“子君,你能够再结婚,我心头放下一块大石。”

  “是的。”我会心微笑“免得赡养费越来越贵。”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不悦“何必开这种玩笑。”

  “是,我运气特别好,照说我今年只有二十二岁,嫁到这么一个人,也应満⾜。”

  “听说他是个人才。”

  “是。”

  “比我…如何?”涓生忽然孩子气地问。

  “比你好。”我不客气地答。

  “你此刻自然这么说。”他大受刺<img src="in/ji.jpg">。

  “我很公道。他的<img src="in/xing.jpg">格比你強,他知道他在做什么,而你从来不知道。”

  他沉默。

  饼一会儿他问:“你可爱他?”

  “爱有很多种,自然,自然我爱他。”

  涓生长叹一声“平儿要见你。还有,我把你的…消息报告安儿了,她很替你⾼兴。”

  “有劳阁下。”我说。

  “你心情确是大好了。”

  “不要这么说,人要知⾜,现在我什么都有,仿佛是可以振作起来,好好向前走。”

  他无言,换了我是他,我也不会再说话,是他一拳打在我的脸上,使我眉青鼻肿,⾎污地倒在泥地中,但我站起来,挣扎着冲洗⼲净,换上了新⾐,厚着面⽪活下来,等到今天的机会。

  我并没有向他耀武扬威今⽇的“成就”报复?最佳的报复不是仇恨,而是打心底发出的冷淡,⼲嘛花力气去恨一个不相⼲的人,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奇怪的是史涓生见我不念旧恶,往往拉住我絮絮而谈,当我是老朋友。他真相信,我不记恨,一贯的迟钝?

  与平儿的一席话使我心酸。

  “爸爸说你要结婚,妈妈。”

  他明澈的眼睛凝视我,像是要看穿我的心。

  两年来,他长⾼许多,已不是可以一把拥在怀里的孩子。

  我说:“是。”

  “你说过,妈妈,你是不会结婚的。”

  “是。”我有点惭愧,那时真不该把话说死,什么事都有发生的机会。

  “为什么又结婚?”

  我无法作答,把心一横,当他是个大人,说出心里要说的话:“因为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所以决定嫁给他。”

  平儿点点头:“与他结婚,是不是你会比现在开心?”

  “是的。”

  我觉得平儿的问题有理之极,比若⼲大人(⺟亲、大嫂、涓生)的话更玲珑直接。

  “他会不会对你好?”平儿又问道。

  “会的。”我感动。

  鼻子发酸,眼泪夺眶而出,用手帕接住。

  “那么你就比较不那么寂寞。”平儿说。

  我哽咽中带讶异“你…你知道妈妈寂寞?”

  “我猜想是。”平儿说“你常常一个人坐着,不说什么,亦没有笑容。”

  “我以为你已经不再爱妈妈了。”我的泪⽔如泉涌出。

  真没想到小儿竟暗暗留意我的举止。

  “我会见到他吗?”平儿问。

  “不会,没有必要。”我说。

  “<img src="in/nai.jpg"><img src="in/nai.jpg">很不⾼兴,”他说“但姐姐写信给我,她说我们应当为妈妈庆幸。”

  我更加泪如雨下。要命,怎么搞的,止都止不住。

  接着平儿忽然取饼我手中的布帕,替我擦眼泪。这个大头宝,竟然长大成人,懂得安慰⺟亲!不久之前,他天天上幼儿班,尚要我拉他起<img src="in/chuang.jpg">,拍打香面孔讲故事后才肯上学,今⽇他居然替我擦⼲眼泪。

  平安两儿,是我毕生成就。

  我直哭到傍晚,眼睛肿得核桃般。翟君一贯地幽默,见到便说:“不用问,一定是灰尘吹到眼睛里去了。”

  我俩刚上‮机飞‬,一找到座位,就埋头苦睡。<img src="in/mi2.jpg">糊中我觉得翟君轻轻拉拉⽑毡,盖在我⾝上。

  我心一阵温暖,一般丈夫都会如此为<img src="in/qi2.jpg">子服务,我心安理得地睡着,一个梦都没有。

  醒来时空中‮姐小‬在派桔子⽔,我摆摆手势示意她别吵醒翟君,她会心地离开。

  我朝自己微笑,伸一伸酸软的<img src="in/yao.jpg">,欣赏一下左右无名指上的⽩金结婚环,简直不能相信的好运气,如此理想地便结束了我的前半生生涯。至于我的后半生…谁会有‮趣兴‬呢,每个老太太的生涯都几乎一模一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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