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1]
王华不理解王守仁的行为,但是大家应该理解,有了前面的哲学课打底,我们已经知道,王守仁先生正大踏步地前进在圣贤之路上,他在“格”自己家的竹子。
“格”竹子实在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情,王守仁坐在竹子跟前,不顾风吹雨淋,不吃不喝,呆呆地看着这个有“理”的玩意儿。
“理”就在其中,但怎么才能知道呢?
怀着成为圣贤的热诚和疑惑,王守仁在竹子面前守了几天几夜,没有得到“理”却得了感冒。
王守仁病倒了,在病中,他第一次产生了疑问:朱圣人的话是对的吗?
这就是国中哲学史上著名的守仁格竹,但这绝不仅仅是一个故事,在故事背后,还有着一个人对未知的执著和探索。
王华受够了自己儿子的怪异行为,他下达了最后通牒,不管你想研究什么我都不管,但你必须考中进士,此后的事情任你去做。
王华没办法,毕竟他自己是状元,如果儿子连进士都不是,也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王守仁考虑了一下,认为这个条件还不错,便答应了,从此他重新捡起了四书五经,开始备考。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王守仁确实继承了王华的优良遗传基因,他二十一岁第一次参加乡试,就中了举人。老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脸,打发了前来祝贺的人们之后,他⾼兴地拍着儿子的肩膀说道:
“好小子,明年必定金榜题名!”
可是事实证明,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毕竟是靠不住的,王守仁先生常年累月⼲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临考前恶补只能糊弄省级考官,到了央中,这一招就不灵了。
之后弘治六年(1493)和弘治九年(1496),王守仁两次参加会试,却都落了榜,铩羽而归。
⽗亲王华十分着急,王守仁自己也很沮丧,他没有料到,自己想当圣贤,却连会试都考不过,心里十分难过。
换了一般人,此刻的举动估计是在书房堆上一大堆⼲粮,在房梁上吊一<img src="in/gen.jpg">绳子,再备上一把利器,然后拼命读书备考。
可是王守仁并非普通人,他经过痛苦的思索,终于有所感悟,并作出了一个决定。
为了得到⽗亲的支持,他又一次去找⽗亲谈话。
“我确实错了。”
[612]
听到这句话,王华欣慰地笑了:
“以你的天分,将来必成大业,落榜之事无须挂怀,今后用功读书就是了,下次必定中榜。”
发完了感慨的王华⾼兴地看着自己的好儿子,按照通常逻辑,王守仁应该谢礼,然后去书房读书,可是意外出现了。
王守仁不但没有走,反而向⽗亲鞠了一躬说道:
“⽗亲大人误会了,我想了很久,适才明⽩,落榜之事本来无关紧要,而我却为之辗转反侧,忧心忡忡,为此无关紧要之事烦恼不已,实在是大错。”
王华又一次发懵了,可是王守仁却毫不理会,继续说道:
“我以为,书房苦读并无用处,学习兵法,<img src="in/shu.jpg">习韬略才是真正的报国之道,今后我会多读兵书,将来报效家国。”
说完这几句话后,他才不慌不忙地行了一个礼,飘然而去。
面对着王守仁离去的背影,反应过来的王华发出了最后的怒吼:
“你要气死老子啊!”王守仁没有开玩笑,在二十六岁这年,他开始学习兵法和谋略,甚至开始锻炼武艺,学习骑<img src="in/she.jpg">。
当然了,最终他还是给了自己老爹几分面子,四书五经仍旧照读,也算对⽗亲的安慰。
就在这⽇复一⽇的学习中,王守仁逐渐掌握了军事的奥秘和非凡的武艺,此时武装他头脑的,再不仅仅是四书五经,圣人之言。文武兼备的他已悄悄地超越了很多人,对于他们而言,王守仁已经变得过于強大。
就这么过了两年,半工半读的王守仁<img src="in/ying.jpg">来了他人生的第三次会试,这一年他二十八岁。
要说这位王守仁的智商真不是⽩给的,他这么瞎糊弄三年,竟然还是中了榜,而且据他⽗亲调查,原先他的卷子本来被评为第一名,可是有人走了后门(招生黑幕),一下把他挤到了二甲。
不过这也无所谓了,王守仁总算是当了官,没给他老爹丢脸,可惜他没有混上翰林,直接被分配去了工部(建设部),而<img src="in/gen.jpg">据工作⽇志记载,王守仁不算是个积极的员官,他从来都不提什么合理化建议,也不当岗位能手,却认识了李梦<img src="in/yang.jpg">,整天一起研究文学问题。
这是一种令人羡慕的生活,但在光鲜的外表下,王守仁却有着不为人知的痛苦。
[613]
他的痛苦来源于他的追求,因为他逐渐感到,朱圣人所说的那些对他似乎并不起作用,他今天“格”一物,明天又“格”一物“格”得自己狼狈不堪,却毫无收获。
而一个偶然的事件让他发现,在朱圣人的理论中,存在着某些重大的问题。
这里先提一下朱圣人理论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观点,说起来真可谓是家喻户晓,鼎鼎大名——“存天理,去人<img src="in/yu.jpg">”这句话在实际生活中的运用则更为著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这句话曾经被无数人无数次批倒批臭,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但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这句话的实真意思,因为很多人可能并不知道,这也是一个深奥的哲学原理。
大家要知道,朱圣人的世界和我们的是不同的,这位哲学家的世界是裂分成两块的,一块叫做“理”另一块叫做“<img src="in/yu.jpg">”
朱圣人认为“理”是存在于万物中的,但却有着一个大敌,那就是“<img src="in/yu.jpg">”所谓“理”是宇宙万物的<img src="in/gen.jpg">本规律和准则,只要人人都遵循了“理”幸福的生活就来了,那好处多了去了,天下定安了,世界和平了,宇宙也协调了。换在今天,这玩意儿还能降低犯罪率,稳定社会,那些墙翻⼊室的,飞车抢包的,戏调妇女的张三李四王二⿇子,会统统地消失。最终实现谐和社会。
可是“<img src="in/yu.jpg">”出来捣<img src="in/luan.jpg">了,人心不古啊,人类偏偏就是有那么多的<img src="in/yu.jpg">望,吃<img src="in/bao.jpg">了不好好待着,就开始思考一些<img src="in/luan.jpg">七八糟的问题,搞得社会不得安宁。
所以朱圣人的结论是,要用客观世界的“理”去对抗主观人心的“<img src="in/yu.jpg">”而这才是世界的本原。
通俗地说就是,为了追求理想中的崇⾼道德,可以牺牲人的所有<img src="in/yu.jpg">望,包括人<img src="in/xing.jpg">中最基本的<img src="in/yu.jpg">望。
这是一个对后世产生了极大(或者说极坏)影响的理论,到了明代,这套理论已经成为了各级教育机构的通用教材,也是大明王朝各级官僚们的行为法则和指导思想,在那个时候,朱圣人的话就是真理,没有多少人敢于质疑这套理论。
可是王守仁开始怀疑了,因为一件事情的发生。
[614]
弘治十四年(1501),王守仁调到了刑部(司法部),当时国全治安不好,犯罪率很⾼,大案要案频发,他便从此远离了办公室的坐班生活,开始到国全各地出差审案。
但是审案之余,王大人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四处登山逛庙找和尚道士聊天,因为他“格”来“格”去,总是“格”不出名堂,只好改读佛经道书,想找点灵感。
不久之后,他到了杭州,在这里的一所寺庙中,他见到了一位禅师。
据庙中的人介绍,这位禅师长期参佛,修行⾼深,而且已经悟透生死,看破红尘,是各方僧人争相请教的对象。
王守仁即刻拜见了禅师,他希望得到更多的启示。
可是他失望了,这位禅师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与他谈论一些他早已<img src="in/shu.jpg">知的佛经禅理,他慢慢地失去了趣兴。而禅师也渐渐无言,双方陷⼊了沉默。
在这漫长的沉默之中,王守仁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他开口发问,打破了沉寂。
“有家吗?”
禅师睁开了眼睛,答:
“有。”
“家中尚有何人?”
“⺟亲尚在。”
“你想她吗?”
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即刻的回应,空<img src="in/dang.jpg"><img src="in/dang.jpg">的庙堂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了窗外凌厉的风声。
良久之后,一声感叹终于响起:
“怎能不想啊!”然后禅师缓缓地低下了头,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个回答并不符合出家人的⾝份。
王守仁站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个惭愧的人,严肃地说道:
“想念自己的⺟亲,没有什么好愧羞的,这是人的本<img src="in/xing.jpg">啊!”听到这句话的禅师并没有回应,却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他庄重地向王守仁行礼,告辞而去,第二天,他收拾行装,舍弃禅师的⾝份,还俗回家去探望自己的⺟亲。
寺庙的主持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上门求佛的人竟然把自己的禅师劝回了家,要让他再呆上几天,只怕自己这里就要关门了,便连忙把王大人请出了庙门。
王守仁并不生气,因为在这里,他终于领悟了一条人世间的真理:
无论何时,何地,有何种理由,人<img src="in/xing.jpg">都是不能,也不会被泯灭的。它将永远屹立于天地之间。
明朝那些事儿3正文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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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从那一天起,王守仁意识到:朱熹可能是错的。
他开始明⽩,将天理和人心分开是不对的,人虽然有着种种的<img src="in/yu.jpg">望,但那是正常的,也是合乎情理的,強行用所谓的天理来庒制绝不可能有任何效果。
王守仁并不知道,经过十几年的思考和求索,他已经在无意识中突破了朱圣人的体系,正向着自己那宏伟光辉的目标大踏步地前进。
可要想走到这条圣贤之路的终点,他还必须找到最后,也是最为关键的疑团的答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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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他不赞成朱熹的“存天理,去人<img src="in/yu.jpg">”也不认可人心和天理的分离,但“理”
毕竟还是存在的,只有找到这个神秘的“理”他才能彻底击溃朱熹的体系,成就自己的圣贤之路。
可是“理”在哪里呢?
这又不是猪⾁排骨,上对门王屠户那里花几文钱就能买到,奇珍异宝之类的虽然不容易搞到,但毕竟还有个盼头。可这个“理”看不见摸不着,连个奋斗方向都没有,上哪儿找去?
于是唯一的方法只剩下了“格”王守仁只能相信程颐老师的话了,今天“格”
一个,明天“格”一个,相信总有一天能“格”出个结果的。
⽇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啥都没有“格”出来,王守仁十分苦恼,他开始意识到可能是方法不对,可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整⽇冥思苦想,但无论如何,他依然坚定地相信,只要坚持下去,是能够成功的。
因为他隐约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接近了那个最终疑团的谜底。
成功确实就要到来了,可是老天爷偏偏不做亏本买卖,在将真相透露给王守仁之前,它还要给他一次沉重的打击,考验他的承受能力,以确认他有⾜够的资格来获知这个最大的秘密。
这就是之前提到过的六部九卿上书事件,事实证明,哲学家王守仁先生不是一个只会整⽇空想漫谈的人,他有着強烈的正义感和勇气。南京的言官戴铣上书被廷杖,大家都上书去救,由于刘瑾过于強势,很多人的奏折上都只谈从宽处理,唯独这位仁兄,不但要救人,还在奏章中颇有新意地给了这位司礼监一个响亮称呼——权奷。
刘瑾气坏了,在当时众多的上书者中,他特别关照了王守仁,不但打了他四十廷杖,还把他贬为贵州龙场驿的驿丞。
这个职位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贵州龙场招待所的所长。龙场就在今天的贵州省修文县(贵<img src="in/yang.jpg">市管辖)境內,在改⾰开放的二十一世纪,那地方都还算不发达地区,在明代就更不用说了,庒<img src="in/gen.jpg">就没什么人,那里的招待所别说人,连鬼都不去住。
王守仁原先大小也是个六品主事,结果一下子变成了王所长,那么龙场招待所所长是几品呢?
答案是没品。也就是说大明国的员官等级序列里<img src="in/gen.jpg">本就没这一号人物,基本算是清除出⾼级公务员队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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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天资聪慧,进士出⾝的王哲学家就此落到了人生的最低⾕,可这还没完,还有一场更为严峻的生死考验在等待着他。
刘瑾是一个办事效率很⾼,做事很绝的人,他罢了王守仁的官,打了他的庇股,却并不肯就此甘休,为了一解心头之恨,他特地找来了杀手,准备在王守仁离开京城赴任途中⼲掉他。
这一招确实出人意料,一般说来很难防备,可惜刘瑾并不真正了解王守仁。这位兄台虽然平⽇研究哲学,每天“格”物,看起来傻乎乎的,其实他还有着另外不为人知的一面。
王守仁从小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应该算是个人精,连他那考上状元的爹都被腾折得无可奈何,初中文化的刘瑾就更不是他的对手了。
他早就料到刘瑾不会放过他,便在经过杭州时玩了一个把戏,把自己的帽子和鞋子丢进了钱塘江,为了达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目的,王哲学家做戏也做了全套,还留了封遗书,大意是我因为被人整得很惨,精神庒力太大,所以投江自尽了。
这一招很绝,杀手们听说这人已经自尽,就回去<img src="in/jiao.jpg">差了,更搞笑的是连杭州的员官们也信以为真,还专门派人在江边给他招魂。
而与此同时,魂魄完好的王守仁已经流窜到了福建,他虽然保住了命,却面临着一个更为⿇烦的问题——下一步怎么办?
不能回京城了,更不想去贵州,想来想去也没出路,看来只能继续流窜当盲流了。
可盲目流动也得有个流动方向才行,往南走,还是往北走?
在武夷山,王守仁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因为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个老朋友,他乡遇故知,王守仁⾼兴之余,便向对方请教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的这位朋友思考了很久,给了他一个天才的建议:
“还是算一卦吧。”(似曾相识)
于是,一百多年前老朱同志参加⾰命前的那一幕又重演了,在王守仁紧张地注视下,算卦的结果出来了:利在南方。
那就去南方吧。
王守仁告别了朋友,踏上了新的征途,但他仍然不愿意去贵州,便选定了另一个命运的转折点——南京。
[617]
此时他的⽗亲王华正在南京做官,而且还是⾼级⼲部——吏部尚书。但王守仁此去并非是投奔⽗亲,而且是秘密前往的,因为他已经在央中挂了号,稍有不慎,可能会把⽗亲也拉下⽔。他之所以要去南京,只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情没有了结。
王守仁十分清楚,自己的⽗亲是一个传统古板的读书人,他并没有什么伟大的梦想,只希望儿子能够追随自己的⾜迹,好好读书做人,将来混个功名,可现实是残酷的,自己从小胡思<img src="in/luan.jpg">想就不说了,十几年都没让他消停过,好不容易考中了个进士,现在还被免了官。
事到如今,前途已经没有了,要想避祸,看来也只能去深山老林隐居,但在这之前,必须给⽗亲一个<img src="in/jiao.jpg">待。
于是他连夜启程赶往南京,见到了他的⽗亲。
⽗亲老了。
经过二十多年的岁月磨砺,当年那个一本正经板着脸训人的中年人已经变成了⽩发苍苍,満面风霜的老人。
见到儿子的王华十分<img src="in/ji.jpg">动,他先前以为儿子真的死了,悲痛万分,现在见到活人,⾼兴得老泪纵横,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不断地抹着眼泪。
王守仁则生平第一次用愧疚的语气向⽗亲致歉:
“我意气用事,把功名丢了,对不起⽗亲大人。”
可是他听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意外的答案:
“不,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对。”
王守仁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欣慰颔首的⽗亲,他这才明⽩,那个小时候刻板地管束自己,看似不通情理的⽗亲,是一个善良宽容的人。
经过与“劣子”长达十余年的不懈“斗争”王华终于了解了儿子的本<img src="in/xing.jpg">和追求,他开始相信,这个“劣子”会成就比自己更为伟大的事业,他的未来不可限量。
⽗子<img src="in/jiao.jpg">谈之后,王华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王守仁叹了口气:
“我在这里只会连累⽗亲,京城也已回不去,只能找个地方隐居。”
这看来已经是唯一的方法,但王华却摇了头摇。
“你还是去上任吧。”
上任?哪里上任?去当所长?
“毕竟你还是朝廷的人,既然委任于你,你就有责任在⾝,还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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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同意了,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就这样,拜别了⽗亲,王守仁带领着随从,踏上了前往贵州龙场驿站的道路,在那里,他将经受有生以来最沉重的痛苦,并最终获知那个秘密的答案。
明朝那些事儿3正文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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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所长向着他的就职地前进了,由于他的⽗亲是⾼级⼲部,所以多少还给了他几个随从下人陪他一起上路,
但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只知道是跟王大人的儿子去就任官职。
这么好的差事大家积极<img src="in/xing.jpg">自然很⾼,一路<img src="in/huan.jpg">歌笑语不断,只有王守仁不动声⾊,因为只有他知道要去哪里,去⼲什么。
毕竟这件事情不能声张,那些随从们平⽇工作轻松,业余时间都在秦淮河边(明代著名的红灯区)搞乐娱活动,听说是王尚书的儿子去上任才跟来的,要是让他们知道此行是去贵州龙场当招待所服务员,早就跑得一⼲二净了。
可纸毕竟包不住火,走着走着,随从们发现不对劲了,好地方都走过了,越走越偏,越走越远,老兄你到底要去哪里啊?
王守仁还是比较实诚的,他说了实话:
“我们要去贵州龙场。”
随从们的脸立马就⽩了,王大人你太不仗义了,那里平时可是发配犯人的地方啊!
面对着随从们的窃窃私语,王守仁十分坦然:
“如果你们不愿意去,那就回去吧。”
看着犹豫不决的随从,王守仁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拾起行李,向前方走去。
夕<img src="in/yang.jpg">之下,王守仁那孤独的⾝影越来越远,突然,远处传来了王守仁的大声昑诵:
客行⽇⽇万锋头,山⽔南来亦胜游,
布⾕鸟蹄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
蛮烟喜过青扬瘴,乡思愁经芳杜州,
⾝在夜郞家万里,五云天北是神州!
“天下之大,虽离家万里,何处不可往!何事不可为!”王守仁大笑着。
在这振聋发聩的笑声中,随从们开始收拾行装,快步上前,赶上了王守仁的脚步。
王守仁的⾰命浪漫主义情怀是值得钦佩的,可是真正说了算的还是⾰命现实主义。
当他历经千辛万苦,爬山沟,游小河,来到自己的就职地时,才真正明⽩了为什么这个地方叫做龙场——龙才能住的场所。
此地穷山恶⽔,荆棘丛生,方圆数里还是无人区,龙场龙场,是不是龙住过的场所不知道,但反正不是人呆的地方。
而不久之后,王守仁就发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619]
当他来到此地,准备接任驿站导领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老弱不堪的老头和二十几匹瘦马,他十分奇怪,便开始问话:
“此地可是龙场?”
“回王大人,这里确是龙场。”
“驿丞在哪里?”
“就是我。”
“那驿卒(工作人员)呢?”
“也是我。”
“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我而已。”
王守仁急了:
“怎么会只有你呢?按照朝廷律令规定,这里应该是有驿卒的!”
里长双手一摊:
“王大人,按规定这里应该是有的,可是这里确实没有啊。”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无辜的老头,王守仁无可奈何地瘫坐在地上。
想到过惨,没想到会这么惨。
要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老头<img src="in/jiao.jpg">接完走后没多久,又折转了回来:
“王大人,如果你在这里碰到了汉人,那可千万要小心!”
“为什么?”
“这里地势险恶,要不是流窜犯,或是穷凶极恶之徒,谁肯跑到这里啊!”“那本地的苗人呢?”
“喔,这个就不用<img src="in/cao.jpg">心了,他们除了时不时闹点事,烧个房子外,其余时间是不会来打扰王大人的,他们的问题基本都是內部解决。”
“因为他们不懂汉话啊!”王守仁快晕过去了,他终于明⽩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局面。
老头走了,临走前留下了一句十分“温暖人心”的话:
“王大人多多保重,要是出了什么事,记得找个人来告诉我一声,我会想法给大人家里报信的。”
好了,王所长,这就是你现在的处境,没有下属,没有官服,没有编制,甚至连个办公场所都没有,你没有师爷,也没翻译,这里的人听不懂你说的话,能听懂你说话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官宦出⾝,前途光明的王守仁终于落到了他人生的最低⾕,所有曾经的富贵与美梦都已经破灭,现在他面对着的是一个人生的关口。
坚持?还是退却?
王守仁卷起了袖子,召集了他的随从们,开始寻找木料和石料,要想长住在这里,必须修一所房子。
然后他亲自深⼊深山老林,找到了当地的苗人,耐心地用手语一遍又一遍的解释,得到他们的认同,让他们住在自己的周围,开设书院,教他们读书写字,告诉他们世间的道理。
[620]
当随从们苦闷不堪,思乡心切的时候,他主动去安慰他们,承担他们的工作。
王守仁用自己的行动做出了选择。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面对着一切的困难和痛苦,仍然坚定前行,泰然处之的人,才有资格被人们称为圣贤。
王守仁已经具备了这种资格。
但是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没有找到答案——“理”
必须找到,并且领悟这个“理”才能懂得天地大道的秘密。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可是“理”到底在哪里呢,十余年不间断地寻找,沉思,不断地“格”走遍五湖四海,却始终不见它的踪影!
为了冲破这最后的难关,他制造了一个特别的石椁,每天除了⼲活吃饭之外,就坐在里面,沉思⼊定,苦苦寻找“理”的下落。
格物穷理!格物穷理!可是事实让他失望了,怎么“格”这个理就是不出来,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他逐渐变得急躁,愤怒。脾气越来越差,随从们看见他都要绕路走。
终于,在那个宿命的夜晚,他的不満达到了顶点。
黑暗已经笼罩了寂静的山⾕,看着破烂的房舍和荒芜的穷山峻岭,还有年近中年,一事无成,整⽇空想的自己,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信念终于崩溃了,他已经三十七岁,不再是当年的那个风华少年,他曾经有着辉煌的仕途、光荣的出⾝、众人的夸耀和羡慕。
现在这一切都已经离他而去。
最让人痛苦和绝望的磨折方法,就是先赐予,然后再一一拿走。
十几年来,唯一支持着他的只有成为圣贤的愿望。但事实是残酷的,多年的努力看来已付之流⽔,除了⽇渐稀少的头发,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
矢志不移,追寻圣贤,错了吗?
仗义执言,<img src="in/ting.jpg">⾝而出,错了吗?
没有错,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
那上天为何要夺走我的荣华,羞辱我的尊严,使我至此山穷⽔尽之地步?
既然你决意夺去我的一切,当时为何又给予我所有?
夺走你的一切,只因为我要给你的更多。
给你荣华富贵,锦⾐⽟食,只为让你知晓世间百态。
使你困窘潦倒,⾝处绝境,只为让你通明人生冷暖。
只有夺走你所拥有的一切,你才能摆脫人世间之一切浮躁与<img src="in/you.jpg">惑,经受千锤百炼,心如止⽔,透悟天地。
因为我即将给你的并非富甲一方的财富,也不是号令天下的权势,却是这世间最为珍贵神秘的宝物——终极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