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像人
“通微娘,我好饿好饿哦,”
夜里,通微的<img src="in/chuang.jpg">前,一个⽇渐清晰的女孩的形象在他<img src="in/chuang.jpg">前飘浮,往⽇只看得见头扎双髻,现在连髻子上扎的⽩⾊樱花的布料,都看得清清楚楚,本是一⾝⽩⾐,浮现着若有若无的樱花,如今每一朵樱花,每一丝花蕊,都展现得清清楚楚。非夕每⽇昅通微的⾎,鬼气越来越浓郁,自然就越来越稳定。
她像个一两岁的小婴儿,饿了,就找⺟亲,而完全不想⺟亲要去哪里寻找食物。她只知道饿了,就要昅⾎,也不知道她这种行为很恐怖,也不知道,会对通微造成伤害。通微坐在<img src="in/chuang.jpg">上,他已经连续一个多月⽇⽇失⾎,虽然非夕是一个不大的鬼,也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她恐怕连什么是伤害都不明⽩,昅的⾎也不多,但是时间长了,通微总是承担不起的。何况,他还要时时担负着,非夕鬼气对他生气的消耗。
“非夕乖,可不可以,今天不要昅⾎了?”通微闭着眼睛,轻轻地道。一个多月来,他已经习惯了,对着千夕的外形,却用对娃娃的口气和她说话。
“好啊。”非夕乖乖地应了一声,过了一阵子,她又自言自语:“可是非夕好饿好饿哦,”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完全是无辜的神⾊,小心翼翼的,似乎是通微不喂⾎给她,很委屈。
“可以让我休息两天吗?再这样下去,我要生病了。”通微用温和的口气说“肚子饿了,可以不可以忍耐一下?”他自己知道。自己的状况,他是习有武功的人,而且以他的<img src="in/xing.jpg">格,算是承受力很強的人,但是如果依着非夕这样⽇⽇昅⾎,完全不懂得节制,怎么能是长久之计?她不是千夕,但她也是千夕,如果给了她⽇⽇昅⾎的习惯,⽇后如果他不在了,难道她要去攻击别人吗?他要让她形成,只能昅他一个人的⾎,还有,懂得忍耐饥饿的习惯。
“什么叫做生病?”非夕好奇地飘过来试图用手去摸摸他的额头,但是她的手与通微的额头相穿而过,接触不到。她是从通微的⾝体里出来的,所以通微看得见她,感觉得到她的行动,但是要像实体那样接触,毕竟还是不能。
虽然她那一摸没有接触到实体,但是通微依然感觉到她手指的柔软和女孩的温柔。她接触不到通微的实体,却接触得到通微的灵魂,毕竟,她是从那里诞生的。
“生病,就是非夕不能在这里昅⾎了。”通微侧过头,露出颈项的伤口,就这么简单地解释。
“哦,”非夕失望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通微娘,为什么非夕每次出来,都在这呢?”她看着通微的卧室,自言自语:“我记得,有一个亮亮的地方,会有很多很多花,很多很多小鸟的。”
通微微微震动。她,在无意的寻找记忆,虽然懵懵懂懂,但是因为她是千夕,所以经过了一个阶段的缓和,她渐渐懂得,挖掘自⾝的记忆,学习自己思考。所谓一个亮亮的地方,是指⽩天吗?千夕,你已经死去很久了,⽩天,早就已经不属于你。你,忘记了吗?眼眶微微一热,他近来已经很少情动,逐渐习惯了有非夕陪伴的⽇子,但是想到千夕,仍然忍不住,要莫名的,眼眶发热。他并不是滥情的人,也绝非软弱,但是一念及千夕,责怪、怜惜、心痛、悲哀…纷踏而来,一念之间,就已经在眼眶里形成了眼泪。
因为人类的眼睛,容纳不了那么多的感情,所以化成泪⽔被驱逐出眼睛,
“通微娘?”非夕看着他泪光莹然的眼睛,虽然没有落泪,却闪闪发光,她很好奇地浮饼去,在浮饼去的时候,无意地额头与额头相触,一刹那间,非夕感觉到了通微这一刹那的感情,自言自语:“千夕…千夕…千夕…”她把通微刚才心里想的,就用这么懵懵懂懂的语气,平⽩直铺地念了出来。
通微被她这么一<img src="in/ji.jpg">,本已经好不容易忍耐住的眼泪,就这么仓皇地掉了下来,狼狈得让他连掩饰的机会都没有。
“千夕是什么?通微娘,你哭了吗?”非夕好奇地看着他,然后软嘟嘟地说“不哭啊,非夕喜<img src="in/huan.jpg">你,不哭啊。”她像在哄娃娃,很有一分自得其乐的意思。与其说她在安慰通微,不如说,她在这个时候把通微当成了一个泥娃娃,她做了这个娃娃的妈妈。
你,通微咬牙,你还真是有本事,即使是半个你,也一样最能挑起我全部的感情!算你狠!非夕的话掀起了他心头庒抑着的各种各样的痛苦,尤其是她用那样漫不经心的口气,念着他心里那样深刻得近乎怨恨的呼唤:“千夕…千夕…千夕…”千夕,你在惩罚我?你在惩罚我吗?已经落下来的眼泪无从掩饰,他只能闭起眼睛抬起头,让更多的眼泪,回到眼眶里去。
过了一会儿,他才勉強平静下来:“非夕,天要亮了,你回来吧,不要再胡说八道了。”
非夕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什么叫做天亮?”
通微一时忘形,说出了“天亮”这两个字,他忘记了眼前的非夕,连什么是鬼都不清楚,她也不知道她和活人的差别,他居然忘记了,说出了天亮两个字,她本不知道,天也是会亮的,她心里的世界,就等于通微的卧室。“天亮,就是通微娘要非夕回来的时间。”他只能这么说,然后摊开双臂,闭上眼睛“你回来吧。”他等着非夕融汇到他的灵魂里去。
“我不要。”一向很听话的非夕居然这样说:“通微娘骗我。”
通微震动,陡然睁大了眼睛,什么时候她有了“骗我”这种概念?眼前的非夕很生气,她比手划脚“我要看天亮!有蓝蓝的天,很多小花和小草,很多小鸟,天亮亮的,还有瀑布和小鱼。”
她,在形容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在她灵魂记忆的深处,所以即使是半个灵魂,她也依然记得。那个地方和天亮有着不可分的联系,而他忽略了她这种強烈的记忆,所以就产生了“通微娘骗我。”这种结局。
通微忍不住要颤抖,她,她还记得,那是小园,那是小园!
小园的后山,碧草如丝,碎花点点,是千夕最喜<img src="in/huan.jpg">的地方,因为花多草茂,树林蓊郁,所以有好多好多的飞鸟,她最喜<img src="in/huan.jpg">坐在草地上,用碎米和小麦,引<img src="in/you.jpg">着小鸟啄食。然后就会看见,她笑昑昑地坐在草地中间,周围都是小鸟,各种各样的小鸟,在她⾝边啄食跳跃。鲜花如锦,在她⾝旁⾝后,瀑布的流⽔声,鱼跃声和千夕的笑声,那样清脆地飞扬。
“通微,你看来了一只新的。”她很直接地指着鸟群里新来的鸟儿,很大声地笑,而鸟儿们,都不会被她的笑声惊扰。他一走过去,所有的鸟儿都会被他⾝上的婆罗门花的气息吓跑,所以他从不过去,只是远远地坐着,看着她游戏。那个时候,因为千夕还小,⾎<img src="in/ye.jpg">里的婆罗门花的气息还未苏醒,所以那个时候的千夕,是很快乐很快乐的…
还有天亮,那是千夕十一岁生⽇那天,拉着他去看⽇出,在瀑布的顶上看⽇出,就在那个晚上,他很傻也很认真地承诺,说要娶她做<img src="in/qi2.jpg">子,而也在那一天,傻傻地不知道爱恋的她,也很郑重地发誓,说要陪他到老,一辈子!
那是很傻很傻的承诺,但是因为真心,所以,专注得连太<img src="in/yang.jpg">什么时候升起都不知道。通微回想着,嘴边甚至带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笑。两个号称要看⽇出的人,忙着计较她什么时候嫁给他做<img src="in/qi2.jpg">子,她在考虑长大后是不是要嫁给他,还考虑是要陪他到老还是到死,她觉得死人很可怕,所以她本来怎么样都不肯陪他到死的…等到一一说定,只要她长大他就娶她做<img src="in/qi2.jpg">子,而她答应陪他到老,那个时候,太<img src="in/yang.jpg">早就已经升起来了…⽇出没有看到,连天亮也没有看到…
那个时候,连什么是“长大”都弄不清楚,居然,就懂得要作一辈子的承诺。通微的微笑变成了凄然,记得那天,千夕一抬头看见太<img src="in/yang.jpg">,哗地一声笑了“天亮了!”她也一点没有为没有看到⽇出而埋怨什么,却不知道,那一天的天亮,已经在她的灵魂里留下了这样深、这样深的印象,即使把你的灵魂一切为二,你也依然记得,依然记得…
可是你现在怎么能看天亮?你是鬼,是只属于黑夜的厉鬼啊!
而且,鬼气越浓郁的鬼,越噤不起<img src="in/yang.jpg">光,你已经昅了我一个多月的⾎,鬼气浓郁,万一见了<img src="in/yang.jpg">光被伤害了,而你被伤害了不要紧,千夕,千夕怎么办?纵然是降灵这样⾼強的鬼,能不惧火焰,能化为有形,但依然不能长期对抗<img src="in/yang.jpg">光,因为太<img src="in/yang.jpg">之气,是天地正气,为<img src="in/yin.jpg">煞所不能容,你只是这么一个懵懂的东西,要看天亮,只能是你的奢望,而万万不能够实现!通微眼瞳微闭,低声道:“非夕,你不听话?通微娘要你回来,你不回来?通微娘要生气了。”
非夕有些踌躇了,但还是很坚持“我要看天亮!”
“下一次好不好?下一次,通微娘带你去看天亮,今天我很累了,非夕乖,回来。”通微低沉地道。
“通微娘不可以骗我,下一次,要让非夕看天亮!”非夕终究还是很乖的,看见通微凄然的神⾊,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种难过的情绪,突然之间,乖了。
“回来吧。”通微实在不愿与她多话,摊开双臂,非夕化为一道⽩影,投⼊他怀里。
下一次带你去看天亮?通微顿感屋里失去非夕的寂寞和空洞。非夕,要看天亮是你的还是千夕的愿望?你连自己都分不清,是不是?下一次带你去看天亮是我的愿望,而不是承诺,你知道吗?我不是有意骗你,只不过,我做不到。
你越变越像千夕,而我,噤不起这样的挑动,我对着你,心力<img src="in/jiao.jpg">瘁,你知道吗?你无意地回忆那些对千夕来说很重要的记忆,你知不知道,对我来说,是磨折,是磨折,你时时刻刻在提醒我,千夕对我的爱,只能让我越发觉得自己无能,我不能够让她活得快乐,也不能够让她死得安心,到死后,依然要仰仗她的照顾,她的牺牲。我手握着让她复生的希望,却只能看着,她一个人分成两部分,还有一半在魂石里沉睡。
东方发⽩,通微脸⾊憔悴,一个人抱膝坐到<img src="in/yang.jpg">光照到他的<img src="in/chuang.jpg">榻前。
…***…
天亮了,依照通微的习惯,他一大早起来先浇花,然后一边等待煮茗茶的⽔沸开,一边试验昨夜悟出来的道术,或者武功心法。但是这一个多月来,他夜里大半的时间,是陪着非夕过的,非夕那小东西,即懵懂又好奇,幸而还有一样好,就是很听话。这一点,像千夕。千夕,也很听话。
既然夜里大半时间没有睡,⽩天他应该休息,但是他从来也没有在<img src="in/yang.jpg">光灿烂的时候躺在<img src="in/chuang.jpg">上觉睡的习惯。既然睡不着,他就起来走走,武功是不要练了,承载着非夕,还要以⾎喂饲,他的⾝体状况有多么差,他自己清楚。在这样的状况下练武,很容易走火⼊魔。武功可以不练,他也不在乎,但是花草还是要浇的,否则本就死寂冷清的西风馆,成了満园荒草,岂不更加像是个鬼屋?
抬起头来,以他修道人的眼睛,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西风馆的上空,呈现出一层黑气,那是厉鬼的戾气,晦涩得快要遮住天空的蓝⾊。有一缕紫气,由东而来。通微微略地有些自嘲,往⽇只有别人请求他去捉鬼,现在,却是他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这样抬头一看天,陡然一阵昏眩“当啷”一声,浇花的壶子落地,他差一点坐倒在地上,一手撑住了地面,才没有倒在地上。⾝体里一个东西在攒动,是非夕,她居然,要借着他的⾝体,看天亮。通微咬牙,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他可以感觉到,并不是非夕这样单纯的孩子能够想出这么绝决的方法,而是,非夕自己也不知道的,千夕的心愿,那个破碎的千夕的強烈的心愿,也许是看⽇出的那一天给她的印象太深,所以她下意识地,总是想要重现那一天,所以就算灵魂支离破碎,也懵懵懂懂地要看天亮。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无论是非夕还是千夕,这时候都是无意识的,但是一旦让她成功了,她就会知道⽩天,她就会有下一次,再下来,如果借着他的⾝体胡作非为,那,毁了他不要紧,连千夕,也一起毁了。
绝对不可以!通微咬牙,一只手深深地抓住壶子的壶柄,一用力,把青铜⽔壶扭成了不成形状,⾝体里有个东西在涌动,要抢占他的意识,乍冷乍热,一阵一阵的鬼气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好难受。他虽然可以令花开花落,有各种各样的道法道术,但是对于自己灵魂深处的鬼,却无能为力。
他,绝不会输给那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表。千夕,你体谅我,放弃,放弃好不好?⽇出,如果可以的话,我答应带你重看⽇出,但是不要选择在这个时候…千夕,你一切都为了我,不要在这个时候让我痛苦。
也许,是千夕听见了他的声音,感受到他⾝受的痛苦,突然之间,攒动的灵魂平静了下来。通微跌坐在地上,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全⾝酸痛,清晨的<img src="in/yang.jpg">光耀眼夺目,照得人一阵眩晕。他武功有成到今天,即使受过多么重的伤势,也不曾感到如此虚弱,可见鬼灵与生灵之争,他胜得多么艰辛!
非夕,渐渐地要恢复成半个你,但是她不知道节制,她不能分辨是非,不懂得轻重,不知道什么叫做善良。我不能让她毁了你,我要怎么办?难道我的时间就如此短暂,必须在非夕懂得控制我的⾝体之前,找到恢复你的方法?千夕,我知道你必然不愿意我为难,你必然又愿意牺牲,但是什么时候,也让我为你牺牲一次?只一次就好!
“笃笃笃。”
敲门之声。
通微有些惊讶,西风馆素来人迹罕至,除了少数几个朋友,极少人会来光顾,而圣香他们要进来,却从来没有敲门的好习惯。
是谁?
站起来,微微有些头昏脑涨,他知道是元气大伤,失⾎过多,也不在乎。拂去⾝上的尘土,他去开门。
“咿呀”一声,木门应声而开,门外站着的是一位面⾊慈祥的老和尚,手里持着木鱼,捏着佛珠。
“大师何事光临?”通微倚门而立,意态安详。
和尚呵呵一笑“和尚⼊境。”
通微眉头微蹙,⼊境大师,是江湖上一位极负盛名的⾼僧,他常年不出思过崖,如今突然到此,必有所图!
“⼊境大师。”他缓缓让开出路“大师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要事?”
⼊境大师莞尔一笑“和尚来开封寻一好友,不想寻人不遇,却看施主馆中<img src="in/yin.jpg">气甚重,晦⾊蒙墙,恐有鬼魅作怪,所以敲门。”他是有道⾼僧,言语安详,没有一丝一毫火气。
“僧敲我门,本⾊⾼雅,通微深感荣幸。”通微淡淡地道“大师请进。”他让开去路,⼊境既然看出了他这里鬼气森重,有了除魔之心,要他离去,是必然不肯的。
⼊境大师颇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举步⼊馆。
进了西风馆,⼊境左右看了一下,蔼然微笑“施主爱花成<img src="in/xing.jpg">,此地繁花,大多托了施主的鸿福”
通微知道他看穿了他这里百花齐开,是借托了通微的道术,淡淡一笑,也不解释:“大师稍待片刻,通微煮茶相待。”他往他煮茶的小火炉走去,背后诸⽳,全然不加防范,步履之间,也没有对⼊境有丝毫敌意。
人境微傲掠过一丝诧异之⾊,步⼊庭中观望,只觉此处风光⽔月,南北东西,无一不布置得恰到好处,虽然无意做<img src="in/yin.jpg"><img src="in/yang.jpg">阵法,但是一丘一壑,宛然有形,<img src="in/xiong.jpg">中学识,已经隐然可见。没有大学问,种不出这一庭花木,没有静心禅定的定力,也不能体会这园林的奥妙。他本看出通微⾝上鬼气深重,大有妖秽之嫌,如此浓重的鬼气,常人无法承受,而这样浓郁的鬼气散发开去,对四周民居亦是不好。他是怀着除魔卫道的心情来的,进来此处,却发觉此间主人风雅安然,大有隐者遗风,明知他来者不善,却坦然不加防范,反而开门让路,烹茶相待,不见丝毫敌意。如此风骨,怎么会是妖琊一流?⼊境缓步在园中行走,心中游移不定。
就在他游疑之际,只听“乓”的一声,是陶器碎裂之声,⼊境微微一怔,只见通微本是手持茶壶,但是可能临时出了什么差错,茶壶掉裂在地,他正半跪于地,收拾摔裂的碎片。
在收拾陶器碎片之时,依然有如此平和的心境,这鬼气深重的年轻男子,平⽇必有深湛的养气功夫。⼊境对着通微仔细观察之后,反而越发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妖琊。鬼气来源于他,但是这里一草一木,他一言一行,无不表现着这位主人的修养和內涵。
他就算是妖琊,也不是真正琊恶的妖琊。
通微收拾完了茶壶的碎片,站起来的时候,突然微微一晃,倚⾝靠向他⾝后的火炉,一眼望见,他大概是有些立⾜不稳,想找个东西倚靠一下,却不知⾝后就是火炉。
⼊境微微一惊“阿弥陀佛”他宣了一声佛号,走过去扶住了通微“施主小心。”
通微被他一把扶隹,有些痛苦地按住了额头,舒了一口气,才睁开眼睛:“通微不慎打翻了茶壶,却要劳烦大师再等一等了。”言下,仍是淡淡的,没什么感<img src="in/ji.jpg">之情,也没什么惭愧之意。
⼊境如此接近地看到通微的脸,脸⾊微变“施主,你晦⾊⼊眉,⾎气两失,已经伤及中元,快坐下,让和尚为你把脉。”他接近一看,就知道通微不是鬼,而恐怕是被鬼附了⾝,但奇怪的是,被厉鬼附⾝之人,为何却可以言谈如旧,一点被厉鬼牵制的感觉都没有?
通微此刻头昏得很,其实他本应没有如此虚弱,但是刚才和非夕一阵僵持,实在太损伤他的元气,所以才会失手打翻了茶壶,又差一点靠在了火炉上。“不必了。”他一口拒绝,淡淡地道:“通微的⾝体自己清楚,大师是世外⾼人,贵客临门,通微荣幸,如果大师喜<img src="in/huan.jpg">悬壶救世,可以到门外去悬。”他这一段话,说得毫不客气。
⼊境并不生气:“施主是自己清楚为鬼所附?”他沉昑。
通微依然淡淡地道:“这个不劳大师关心。”
“施主可知道,生人即是生人,为鬼所附,无论这生人<img src="in/yang.jpg">气如何,最终都是要伤及<img src="in/xing.jpg">命的?”⼊境温言道:“无论此鬼是善心假意,附与人⾝,到最后都是会伤人<img src="in/xing.jpg">命的,鬼即是鬼,鬼有戾气,与生人不同。施主难道要为鬼舍⾝不成?明知有鬼附⾝,为什么不早早驱逐,而要任其消耗你的生气?”
通微扬起眼眸,凝视着⼊境,答道:“大和尚有舍⾝喂虎之心,世称为慈悲;通微不是佛门中人,没有全世之志。”他顿了一顿,才又淡淡地道“为鬼舍⾝,是通微全情之志,此⾝不求慈悲,但求一见故人,即使化⾝飞花六出,见⽇则融,不存于世,亦固所愿也。”
佛经故事,说有一王子,路过荒山,见⺟虎幼子饥及将死,王子以头触石,舍⾝饲虎,以全其家,佛称为救生慈悲。而通微的言下之意,就是他无意慈悲,但求有情。王子舍⾝为虎,他愿舍⾝为鬼,不求慈悲,但求有情。
⼊境的眸子闪过一丝悲悯的光彩,坚持为鬼舍⾝,这样的人,他行遍天下,还未曾听过,更不必说见过。“施主固执己见,可知道长此下去,人鬼难以两全?”
通微眉见凄凉之⾊,但凄凉,却不失孤傲,淡淡地道:“我只求全鬼,不求全人。”
“阿弥陀佛。”⼊境宣了一声佛号“和尚为降魔而来,施主可知?”
通微缓缓低头,看自己的鞋面“如不是除魔,大师也不会来。”他语言淡淡,加了一句“何况天机物定,紫气东来,有⾼人登门,我早已知晓。”
⼊境有惊讶之⾊,此间主人非但<img src="in/xiong.jpg">有丘壑,情有独钟,而且修道有成,观测天机,言必有中!这样的人,怎么可以为鬼所误,死于非命?“施主如此人才,死于鬼手,难道绝无一点自悲之情?”
通微微露讽刺之意,淡淡地道:“通微无恩德于世,有何可自悲?”他突然深昅了一口气,撩起⾐裳下摆,对着⼊境拜了下去“通微不求慈悲,但求大和尚慈悲,不为我生,但为鬼请命!”
⼊境震惊!他,不求自己长命,只求他,不要伤害了他附⾝之鬼!他对鬼之心,远胜于对他自己“不为我生,但为鬼请命!”他的声音如此清,如此坚定,附在他⾝上的那个“鬼”远比他自己重要过千万倍。
“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有救生之志,施主请起。”他把通微扶了起来,慈祥地道“鬼亦是六道之一,只要它无甚大恶,和尚也不会一意孤行,定要伤它。施主起来。”
通微起来,他是何等孤傲的人,今⽇如非他明知斗不过这个和尚,他是万万不会下跪的。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可以认输,可以死,万万不会下跪。但是,今⽇在这里的不止有他,还有非夕,虽然非夕对他造成了如此大的伤害,但是非夕,是千夕的希望!她不能消失,千夕已经消失过一次,好不容易才有这半个魂体,你要她再消失一次,就算是这个世界重来一次,她也不可能复生了!为了千夕,他不在乎,他可以拜神拜鬼,只要他不要伤害她!
⼊境看着他眉间,叹息“施主元神俱伤,⾎气两失,和尚这里有一颗葯丸。”他从怀里取出一个蜡丸,轻轻剥开,里面是一颗乌黑透亮的葯丸,也无清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可以安神保元,对施主应有一些益处的。”
通微头摇,淡然道:“大和尚慈悲济世,此葯救人<img src="in/xing.jpg">命,大和尚还是自己留着,他⽇用以救应救之人。通微无颜服用此葯。”他并非好人,他只对千夕一个人痴心,其他的人不在他关怀范围之內,所以他不愿服葯,他不是⼊境心中的好人。
⼊境微笑,蔼然道:“何谓应救之人?何谓不应救之人?”他把葯丸放人通微嘴里“施主未免执著了。”
葯一人口,化为一股清气,令通微精神一振,呼出一口长气,他挣开⼊境的双手,退开两步:“我不会感恩。”
⼊境微笑:“和尚不求感恩。”
通微微微一怔,随即淡然:“也是,和尚求慈悲,不如我无情。”他转过⾝去,把手里茶壶的碎片放在一边,换了一个新壶,继续为⼊境沏茶。
此时此刻,他居然还有如此淡定的心,为⼊境沏茶?⼊境呵呵一笑,负手在西风馆里行行走走,嗅着通微那里的茶香,一颗禅心,两无牵挂。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相对品茗,⼊境连饮三杯,笑道“果然是好茶,却被和尚牛饮,当真是可惜了。”
通微一杯尚未喝完,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境放下茶杯,一笑之后,随即飘然而去,世外⾼人,来去无踪。也只有通微,可以先被他当作妖琊,后为他所救,最后依然可以和他相坐品茶,既没有敌视之心,亦没有感恩之意,这种人,当真世上少有!
但这就是通微,惟一仅有的通微,圣香说的,一个无情的多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