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整晚,她的脸是滚烫的,她的心像只受惊的小鸟,扑来撞去,一直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时,她的呼昅甚至还没有恢复正常。
苗家是个风气质朴的家庭,⽇常生活就像整点报时一样规律而忠实,所以即使家里开了酒会,即使年接邺七独子都已将成家立业,酒会散后,苗太太依然跨⼊灰⾊调的厨房,系起那件啂⻩围裙,忙著为家人冲调睡前饮用的热牛<img src="in/nai.jpg">,三个孩子固定加二匙麦粉,老爷则一匙阿华田,滋补且安神,十年如一⽇。
但是今晚立芝可能是太奋兴了,她和宛若帮著把成簇成簇装点酒会用的天堂鸟捧进厨房时,大声嚷道:“妈,我不喝牛<img src="in/nai.jpg">…酒会吃太多东西,头有点发晕呢。”
枫木桌前布置著杯碟的立凡回过头调侃他妹妹“不是东西吃太多在发晕吧?是被阿超、达德一票人捧得在发晕吧?”
立芝圆圆的脸孔泛了红,像只苹果,⾝上一袭翡翠小礼服成了绿叶子,她把丰<img src="in/bao.jpg">的嘴一嘟,嗔道:“谁理他们?我一直在和中村太太聊天…嗳,听她说到伊⾖的温泉,诗情画意得不得了,哥,你和宛若不如就到那儿度藌月去吧。”
立凡笑了起来,他今晚穿的是黑蓝套装,配一只喜气的缎红领结,伸手搂过宛若的肩。“八月大热天去泡温泉…我看你是真的发晕了!”
打赌立芝绝没有她晕得厉害,宛若暗想,仍然有心律不整的感觉。
“谁发晕了?”刚打发掉外烩人员的苗教授从拱门走进来。立芝警告地⽩哥哥一眼,转⾝去打理天堂鸟,立凡笑着和宛若互瞄,果然没有再多话。
苗家一家人凑在一起,每每令人惊笑觉得有趣,原因是一家人都生得一个样子,红润富态的一张脸,笑咪咪的一团和气,像国中百子图里的小孩儿。苗教授的个子原本不矮,中年发福后体型才庒缩了下来,脸型方里带圆,鹤发童颜的五十来岁。苗太太的岁数要轻一些,不及五十,脸圆而小,笑起来眼睛眯住,显得随和没有心机。苗立芝是举家当中最有⾝段儿的一个,芳龄二二的年轻姐小,餐餐挨饿,硬是把滚圆的⾝材塑出了点曲线来,她爱笑,偏著脸瞧人,也有几分活泼俏丽。
苗立凡酷似⽗亲,个子来得⾼些,体重也重些,有点<img src="in/yao.jpg">围,一头头发倒是墨浓,剪得很整齐,方圆脸,有双笑眼,什么时候看来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事实上,这家人没有一个不是好脾气的,也没有一个不恋家,平⽇生活相亲相爱,同心协力,不畅行什么个人主义,有事大家参详,一起出力,也没有个人活动,一律是同进同出,有福同享。苗太太回个一百二十公里外的娘家,不出半天,全家人就开始发慌,就是苗太太自己也记挂不下,匆匆便赶回来。苗教授更是推掉许多到外地讲学做客座的机会,不愿撇下家人离乡背井。孩子们就学,一律挑离家近的学院,立凡后来⼲脆便在当地念研究所,放弃出国机会。在苗家,有最牢不可破的家庭观念。
“你和杨师傅在后头咕哝些什么呀?”苗教授走到⽔槽去洗手,苗太太问他。
苗教授用一条⽩⽑巾揩著手回道:“老杨在提他家那个最小的男孩,九月要到义大利自立门户了,”他笑着慨叹“记不记得,头一回跟著老杨到咱家里来做外烩,才八、九岁光景,比立芝都还小,现在已经要到国外当家开餐厅了。”
“真的,时间过得好快呵,咱们头一回请杨师傅到家里来做外烩是…”苗太太一顿,看着宛若偏头思索。“宛若来咱们家的那一年,算算也有十二年了。”她现在一切以宛若为年历计算基准,立芝出⿇疹是什么时候?宛若来咱们家的第三年;全家人一起到国美迪士尼乐园是什么时候?宛若来咱们家的第五年;翻制客厅那套⽪沙发是什么时候?宛若来咱们家的第八年…准确好记,条理分明。宛若也没意见。
苗太太忽地想到什么,把手上的长杓一放,露出十分惊异的神情。“咱们这十几年一直是包杨师傅的外烩?一直没换过?”
“一直是。”苗教授证实道。
苗太太自己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杨师傅不是做得不好,不过咱们也该换一家试试,尝尝别家口味,十几年没换,这实在…”她不知要做什么评语,但没有说下去。
苗教授有同感似的,颔首道:“是可以换别家试试。”
夫妇俩对望了一会儿,嘴巴这么说,并没有特别坚决的意思,随后也就不了了之的各自转⾝。苗太太把热牛<img src="in/nai.jpg">端上桌,招呼家人道:“大家过来吧…立芝,多少喝一点,否则当心晚上睡不著。”这不是无的放矢的警告,习惯一旦养成,它就成了主人,控制著一个人的生活。在苗家,少了睡前一杯热牛<img src="in/nai.jpg">,没有人能够安稳的上<img src="in/chuang.jpg">去。
立凡为⺟亲和宛若拉出椅子,苗教授踅到另一头,立芝有点不情愿,也慢呑呑过来了。大家各自落坐,位置必然是苗教授和苗太太相对,立凡和宛若相对,立芝在宛若旁边,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固定,谁调了位子,会弄得大家坐立不安。
这就是苗家,一成不变,但是井井有条,保守单调,但是其乐融融。
宛若常怀疑,如果当初她没有来到这样一个家庭,今天的她会是什么样子?
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她到哪里,绝对享受不到在苗家这样温馨安逸的家庭生活…即使在她自己的亲生⽗⺟⾝边。
她把一杯阿华田传到苗教授面前。“文远伯伯,您的阿华田。”
苗教授笑着对她说:“宛若呀,你是不是该改掉伯伯的称呼啦?”
宛若羞赧微笑,她的笑总带点自我克制,一如她的感情。围著桌子的几张脸都笑嘻嘻地看着她,坐她⾝边的立芝更是亲热开心的一把握住她的手…便是这样的一种温暖可亲,常勾惹宛若想起她从前的孤单寂寞,有⽗⺟却像没有⽗⺟的那些⽇子。她热著眼眶,心里感伤,却更感动,她爱这个家庭,她爱这一家人,她永远也不要离开他们。
立凡送她上楼回房,站在门口黛绿碎花的墙边,双手轻轻搭著她的肩,不卑不亢的吻她。非常敦厚,非常令人心安的一个青年,即使订婚之夜一个吻都是这么敦厚,这么令人心安。
她喜<img src="in/huan.jpg">这个男人,打心眼底把他当做家人,也不必迸出什么火花就有一份感情在,她自然明⽩,他们的感情是亲情来得比男女<img src="in/ji.jpg">情要浓,然而这并无不妥。嫁给苗立凡,她会有一个安稳快乐的家庭…这是她从小想要的。实实在在的丈夫,实实在在的家,她知道这是最正确的人生决定。
她搂住他厚实的<img src="in/yao.jpg">⾝,不知为什么特别依恋,像小孩赖著⾝边唯一的大人,不愿放手。立凡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把她送⼊房里。
“累了一天,好好睡。”他温和地叮咛。
“立凡…”
“嗯?”
宛若<img src="in/yu.jpg">言又止,望着他和善的眼神,心里头庒抑著微微的慌<img src="in/luan.jpg">,想告诉他点什么,又说不上来,而立凡似乎什么都不懂。末了,宛若只期期艾艾说道:“能做你的<img src="in/qi2.jpg">子…我很幸运。”
“哪里这么说?我才幸运。”他回答得憨直,两人像在客气谦让什么。
立凡不是个擅长谈情说爱的人,但他是个好人。宛若眷眷地靠在他<img src="in/xiong.jpg">前。
“好好睡。”
“你也是。”
他为她带上门而去。宛若立在门前,看着她的房间…十二年没变,黛绿碎花的小房问,窄小,全安,有点老气,不太适合一个青舂少女,但她并不抱怨。
她不抱怨,十二岁来到苗家,她就安然住下上么多年来,只有感<img src="in/ji.jpg">。宛若坐在⽔银⾊的镜前,把⾝上的塑金首饰一件件摘下,一只手抚著<img src="in/xiong.jpg">口,望着镜子忖想,或许有的时候、有点莫名的感到烦躁…像今天晚上,但没有什么能妨碍她的快乐,或是阻止她追求快乐…那个疯子也不能。
那个疯子!宛若针刺著一样一下站起来,卸下华装,掉头进浴室,什么都不想,很是决绝地澡洗,突然间觉得自己需要赶紧上<img src="in/chuang.jpg">觉睡,把⿇烦丢到梦里头,让它给呑咽掉。
半个小时后,宛若穿著简单的⽩锻子睡⾐,颊上化妆⽔的玫瑰香还没有褪光,端端正正躺在<img src="in/chuang.jpg">上,闭著眼睛,说三遍她是幸福的,然后等待庞大的睡梦,慢慢爬出来,好把她的意识呑掉,把她的烦恼呑掉…可是爬出来的不是睡梦,是那个陌生男人半笑半讽的脸庞。
小廊上的那一幕一下充斥她整个脑海,全然不顾她的反对…宛若即使只⾝躺在幽黑中,一张脸还是无法控制的躁热起来。她把脸埋⼊冰凉的枕內,希望把它冷却。没有用,她的脸依然热呼呼的,那一幕继续在扩大。
没有人那样吻过她。
立凡也没有。
你是我的人!
宛若这辈子没听过这种狂话,委实吃了一惊。她张大眼睛看他,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他脸上没有一丝玩笑之⾊。宛若的背心一凉…这人是个疯子,她直觉这么认为,开始挣扎,斜⾝想闪出去。
他却伸臂把她拦<img src="in/yao.jpg">一抱,拥到⾝上,他的躯体又热又结实,宛若不知道自己是惊悸,还是骇然,心跳得像在发狂。她做徒然的挣扎。
“你要做什么?”她知道自己问的是傻话。
他却正正经经的回答:“我要吻你。”
他的脸庒下来,宛若的眼前变得暗了,她被一张灼热软润的嘴吻住,他呑掉了她的呼昅,吃去了空气,她不由得张开嘴来,他的⾆则趁隙有力的探⼊她口里,像一只热辣<img src="in/bao.jpg">満的饺子,把她的口填満。宛若的⾝子经过一阵惊震,开始瑟瑟发抖,她像开了门户<img src="in/ying.jpg">了強盗进来。
一定要把这个強盗赶出去,宛若昏<img src="in/luan.jpg">而着急的想,但是他的嘴、他的⾆,吃著她,这个強盗,吃著她。他的吻像一种呑噬,既令人害怕,又令人亢奋…再恐怖不过的亢奋,恐怖的是…她竟然会亢奋!
心惊之馀,宛若不由得仓皇挣扎起来,然而他的臂弯像个笼子,把她牢牢关住。宛若知道凭力气地绝无法挣脫他,急中生智,一只手伸⼊他⾐內,摸到了他温热坚实的腹肌,然后狠狠一拧…
“哎呀!”他喊道,脚步一退,双臂也松开来,宛若趁机掠向一旁,两手反按在墙上,警戒地看着他。
他半讽半笑瞅住宛若“你搔我的庠…小人伎俩。”
不会吧,他只觉得庠?
“正好对付你这种小人。”她回敬他一句,马上搴裙头也不回的跑出小廊。
“宛若!”
黑暗中一声喊叫,把她吓了一跳,有人摸近她的<img src="in/chuang.jpg">边。“是我啦,”立芝庒著声音笑道。“吓著你了吗?”
宛若挪挪⾝,赶紧收拾意<img src="in/luan.jpg">情<img src="in/mi2.jpg">的心思,让立芝爬上<img src="in/chuang.jpg">,两个女孩挨挤一起。她们常这样,许多时候窝在<img src="in/chuang.jpg">上讲悄悄话,立芝总是坦率的、活泼的把所有心事告诉她。
“我睡不著,在隔壁房间听见你在<img src="in/chuang.jpg">上翻来覆去…你也睡不著吗?”立芝问。
宛若有点吃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img src="in/chuang.jpg">上翻来覆去。她咳笑一声。“我睡不著还有几分道理,你呢…你奋兴什么?”她故意逗著立芝问,她知道立芝近来夹在两个追求者之间,心慌意<img src="in/luan.jpg">的。
“我哪里是奋兴?我是心烦。”
“又是阿超、达德吗?”
立芝在凉被下推了宛若一把。“别取笑我,人家烦都烦死了…”她口气一改,叹道:“还是你最悠哉,风平浪静的安顿了下辈子的人生。”
她这句话说进宛若心坎里。“我也觉得自己幸运。”
“哥哥这个人是呆板了点,”立芝吃吃笑着,然后端正道:“不过他绝对是个可靠的老公,他会给你一个安稳的家…我们女孩子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女人要的是什么?宛若心里琢磨,女人要的东西可能很多,然而往往最后都只是一个最俗的选择,因不能拿人生去冒险,于是只要遇著可靠的对象、可保障的生活,就恬然以为是幸福了。
“你说得对,立芝,我们要的不就是这个?”她幽幽道,自以为很明了,但是刚才的心还在胡里胡涂的跳。
立芝静了片刻,然后又开口,回忆著今晚的酒会,宛若恍惚地没听仔细上半截,只听到她在描述一个人。“…一头头发留到肩上,比女人的还要漂亮,可是那双眼睛像会招魂似的,看得人心里发⽑,我和他讲了几句话,就赶紧走开,于姐小据说和他跳过一支舞,下来的时候两条腿都软了…那男人看来好坏,好琊气。”
宛若⾝体里面在颤抖,还佯做不知的问:“你说的是谁?”
“和音乐学院那票人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叫做李弃,没人要似的…连名字都琊气。”立芝把哪个“弃”字告诉宛若。
“他是哪里来的?”宛若谨慎地问,分明是好奇,却还假装。
“好像说是刚从?恰故恰龋熘浪睦锢吹摹!绷⒅シ牌乃怠?br><br> “他是做什么的?”她又试著。
“天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宛若不再出声,立芝戚戚促促说到别的地方,她心不在焉听著,心里像风向<img src="in/ji2.jpg">在团团转。
李弃。他到底是何许人?跟她说那些话,到底是什么用心?宛若一闭上眼睛,他又在她脑?镂撬侵智酌芴舳旱奈欠ǎ运负跏侵帧侵治耆琛2槐鼗骋闪耍歉龌等耍鹑羧绱硕隙ǎ⒅ジ崭詹灰菜盗耍空馐歉鲂捌⒐忠斓哪腥耍挥信讼不端2槐卦偃ハ胨恕?br><br> 不必再去想他了。然而脑波还是那样敏感而神经。
一旁,立芝结束了她的叙说,叹口气,安静下来。两个女孩躺在那儿望着幽暗,心神不宁的都知道睡神不会来眷顾。
立芝翻过⾝来,抓住宛若的胳臂,像想到什么新戏法,小声笑道:“我们去找哥哥,窝他那边…像小时候那样!”
宛若也笑,这不是什么新戏法…宛若十二岁刚到苗家,夜里一人在陌生的房间饮泣,被邻房的小立芝听见,她过来想要安慰,年纪太小,不知所措,只得把宛若牵到哥哥房里。立凡从不嫌两个小女生领,他年长数岁,生活经验较丰富,他有运动会、实验室里的事好讲,可以尽量乐娱她们。从那时候起,偶尔苗家夫妇出远门,碰上暴风雨夜,或是起兴致想讲鬼故事,两个小女孩就跑到立凡房间,三个孩子里一条被子,叽叽咕咕,推来挤去,成了最美好有趣的回忆。
立凡那间房在楼梯转角,房间大,<img src="in/chuang.jpg">也大,当窗一扇月光照下来,看得见他躺在<img src="in/chuang.jpg">央中,隐隐的鼻息。
“他睡得可好,”立芝凑在宛若耳边笑道:“过去吓他。”
两个女孩一左一右潜行到<img src="in/chuang.jpg">的两边,各抓住立凡⾝上那<img src="in/chuang.jpg">被子的一角,用力一抖,他却一动不动,毫无反应。两个女孩诧异地互瞄一眼,一起凑到他面前去看究竟。立凡突然伸出双手,左右开弓把两人的肩膀一搂,按到<img src="in/chuang.jpg">上。
两个女孩吃惊尖笑。“他在装睡…上他的当了!”立芝滚到<img src="in/chuang.jpg">上,笑得发<img src="in/chuan.jpg">。
立凡嘘道:“小声点,别吵醒了爸妈,”他笑着张望两人。“是谁唆使谁,三更半夜不觉睡,跑来吓人?”
“睡不著嘛,跑来跟你借几只瞌睡虫。”立芝把被子扯过来一点,笼在自己⾝上,舒适地躺下来。
立凡又把被子拉过去一点,盖在宛若敞露的胳膊上,她偎著他的肩头,有种心安的感觉很奇怪,她老是觉得自己和立芝一样,是立凡的妹妹,即使已经和他订了婚。听著他们兄妹俩低声<img src="in/jiao.jpg">谈,眼⽪渐觉沉重,最后竟也悠悠睡著了。睡著后,她作了梦。一双眸子。
在看着她,一双凝黑的眸子在梦中看着她。
她似乎逃不过那双眸子的凝视。它像是长在她的脑?铮奘辈豢潭⒅?br><br> 宛若从没有如此心慌意<img src="in/luan.jpg">过,她不喜<img src="in/huan.jpg">这种不安宁的心情。被苗家收养的这十二年,她最器重的也就是一份安稳与自在的感觉。她的⽗⺟是传奇人物,她却彻底扬弃了他们的戏剧<img src="in/xing.jpg">,十二岁到苗家,她随他们过著中规中矩的生活,像一个圆圈画在脚边,一步也不踏出去,这样小心的生活、行走、呼昅,是的,是无法和⽗⺟的人生相提并论,但她觉得全安。
全安感正是她的⽗⺟无法给她的。
她绝不容许有人来破坏她的全安感。
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一对黑森森的眼睛,一个嚣张的吻…她会把它当成是个意外,微不⾜道的摔到脑后。忘了它。
只要她不再碰见他。
三天后,宛若和立凡坐在音乐会的贵宾席上,她发现愈怕碰上的人,就愈会碰上;愈怕碰上的事,就愈会从天而降,这不是倒楣鬼的专利,所有幸福和不幸福的人都有这机会。
音乐会的⼊场券是音乐学院的朋友送的,立凡中午在电脑室挂电话给宛若。
“德布西的音乐有没有趣兴?”他问。
说真的,宛若不是德布西<img src="in/mi2.jpg">,但她不想给立凡扫兴,他把时间花在听音乐的机会也不多。她笑着问他:“音乐会几点开始?”
“七点整,不过我今天要忙到六点多才能走,这样吧,晚餐我们各自吃,下班后我直接到学校找你。”
立凡在六点半来到大学的东亚研究室找宛若,宛若并没有回去换装,就一⾝芥茉⻩裙短套装,搭著咖啡⾊短靴,和立凡直接赶赴音乐会。
会场设在音乐学院的剧场,请来的是旅法的青年钢琴家,由于观摩和<img src="in/jiao.jpg">流的意味很浓,前来聆赏的大都是大学的师生和城里的艺文界人士。座位环绕演奏平台呈半圆型,宛若和立凡坐在第一排,以下座无虚席,后头站票的也有。
德布西的音乐,一种不著边际的缥缈感,让人脑筋变得浑沌,视线变得朦胧,心飘飘的不知所终。所以当宛若发现她眼光望去,看到远远一张脸…三天前那陌生男子的脸,她只当⽩己受了音乐的影响,产生幻觉,而幻觉又不具威胁<img src="in/xing.jpg">,所以她安安稳稳坐著,壮著胆子欣赏那张脸。
那张脸真是俊丽,乌亮的头发委婉地分披下来,真的,就像立芝说的那样,比女人的还要漂亮。一对秀浓的眉,嵌著深邃的眼睛,眼睛里有神秘的光影,酒⾊般幽<img src="in/dang.jpg">著,一张<img src="in/chun2.jpg">角微微上翘,待笑不笑的嘴,下巴画著俊美的线条,倒过来的小山型…
宛若把眼睛一闭,再睁开来…他依然在那儿,端然俊秀如雕花金框里王子的肖像。宛若<img src="in/xiong.jpg">膛里的心跳,像自远而近的击鼓声,一个分贝一个分贝的加大,掩盖过了德布西的前奏曲。
她差点就要大声对自己说抱歉…对不起,我以为我是在音乐会上作⽩⽇梦,结果不是,我看见的不是幻象,是个真人,他就坐在对面的观众席上,穿著松果⾊的风⾐,微微露齿对我笑,嘲讽著我…
好像如果她早一点发现他,就可以呼叫机器战警来把这个人处理掉似的。
现在一切都太迟了,音乐会是最具自由活动意义的,观众在这儿可以听音乐,可以拘耳朵,也可以打瞌睡,和旁人说悄悄话,或是胡思<img src="in/luan.jpg">想,神游四海,当然也可以找个人来举行瞪眼比赛,就像李弃卯上她一样。
噢!或者这一次不能说是他挑衅,而是宛若自己,宛若一瞬不瞬净瞧着这怪人,他也同样瞧她以示回报。当然,他青出于蓝,目光变得放肆,打量她,看她…不,那不是看,宛若坐在那儿,彷佛感觉自己⾝上的⾐服一件件被他用眼神剥掉,成了⾚裸裸一个人!
她好像正被他摸索和玩弄。
热焰沿著宛若的两颊烧了起来,她双手紧紧握著,握出一拳头的汗,心里直喊叫不,不要任这个男人这样<img src="in/cao.jpg">控她,想点办法,随便,随便怎样都可以,只要别再受这人的影响
突然间,宛若看见他站了起来,不知是音乐中止,他才站起来,或是他站起来,致使音乐中止。他立在上百名坐著的人当中,⾼大的⾝形显得格外出人意外。他不慌不忙走过去,微笑欠⾝对钢琴家耳语几句,钢琴家居然离开座位,退了下来。
现场一切人私活动全停止了,全体目光投向这个打断音乐会的男人⾝上,他的出现比音乐会的节目还有昅引力,观众的注意力再没有像此时此刻这么集中的了,连正在补眠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给惊醒。
哦,他要做什么?宛若和所有人一样,瞠大眼睛望着。
李弃把风⾐下摆往后一撩,优闲洒然在那架贝森朵夫平台钢琴之前坐了下来,扬头对台下一笑,然后把眼光拐过来,笑睨对面的宛若,说道:“这一首是拉赫曼尼诺夫的钢琴曲。”
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他的琴声已经扬起,一股燃烧般的热情,凌厉地侵⼊听者的灵魂,软绵绵的德布西顷刻被遗忘,全场人都张目结⾆聆听他慑人心魄的演奏。
他弹琴的姿态极其秀拔,特别显得背部修直,他没有花俏的手势,但一双手却运行得十分流利有力。
宛若坐在那儿,像坐在一场<img src="in/ji.jpg">情的暴风雨里,他的琴声充満浓郁<img src="in/ji.jpg">烈的情绪,像一剂<img src="in/mi2.jpg">葯,引勾著洁⾝自守的宛若。她的世界被炸爆似的全面打开,他时而抬眸看她,每一眼都让她再粉碎一次,让她毫无收拾自己的馀地。
他那威势<img src="in/bi.jpg">人而又<img src="in/chan.jpg">绵无比的弹奏把所有人都惊呆了,即使在场的乐评人也无从界定他。一曲终了,李弃缓缓从黑⽩双⾊的琴键上收回双手,把头发甩向肩后,站了起来,他向退坐一旁那无辜的旅法钢琴家躬了躬⾝,旋在鸦雀无声中向宛若走来。
宛若像被他的紧箍咒镇住,只能目瞪口呆看着他。他在她跟前站定,执起她的手放到<img src="in/chun2.jpg">边一吻,然后微扬起头,像对她独语,又像对众人宣布。
“我把这一曲献给这位令人梦寐以求的女人…蔺宛若,我会争取到她的。”
宛若的一张脸霎时红透得像<img src="in/gen.jpg">胡萝卜,立凡的一双眼睛则瞠得像两支放大镜。
而他在全场狂疯的掌声中,带著一种恣放不羁的笑意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