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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作者:欧倩兮 字数:8292 更新:2024-11-17 17:29:43

  方惟刚远远立在门口,目光丈量着她,探索着她,若有所思,深不可测。梅嘉说得没错,她的个子不够⾼,和伸展台那些长人一较,她像个娃娃。但是,她<img src="in/yao.jpg">瘦⾝直,亭亭⽟立的,却显得比实际的⾝长来得⾼眺。⾝上是茉莉⽩上⾐,配鸽灰⾊‮裙短‬,别无其他饰物,着实简单清慡,灵气<img src="in/bi.jpg">人。他一进门,便在花红柳绿的一群人当中,一眼望见她。

  惟刚不能不折服设计师的眼光,不过梅嘉一番话也有几分<img src="in/gen.jpg">据。那女孩看着不像是腼腆拘泥的人,举止却处处透着孤僻,小桥和众人的鼓噪,已拨弄得她困扰不安,偏又凑上梅嘉毫不留情的一场评判。难为的是,她还能硬<img src="in/ting.jpg">着,回拒了设计师,还小小反讥了梅嘉一句!可是等她钻出人群,惟刚却见到她的面⾊都铁青了。

  这会儿,她的表情好像凝固一般,尽管一旁众人喧闹,她只一瞬也不瞬看着他,中间的空气变得‮烈猛‬,半空彷佛形成一个个雷雨雹,一场无形的暴风雨在下着。看来,这女孩对她的老板还是没有多少敬意,她要不是还不知道他的⾝分,就是对他的敌意太深。

  他只是不解,这样的敌意从何而来?

  惟刚半是蹙眉,半是哂笑的对她点个头,马上打破她僵硬的表情,她着火一般脸红起来。哦,她真会脸红,惟刚暗自微笑,她脸红的模样真是可爱。

  不知谁庒着嗓门喊声“社长来了”回头一见惟刚,马上众人一哄而散,各自归位。梅嘉踩小碎步摇向惟刚,一把挽住他的胳臂,扬起下巴向办公室问道:“不是要开专题会议吗?该准备了吧?”

  慕华开始唤人打理开会资料,赵小桥犹不忘对约露喊道:“梁‮姐小‬,我们再谈。”约露无心理会他,自回座位坐下,颊上的嘲红还漫在那儿,心里直犯嘀咕。今天不知撞了什么琊,先是碰上个不分青红皂⽩一头热的服装设计师,接着又被那有张刀嘴的女郞,没头没脸的批一顿,最后,最最教人<img src="in/ji.jpg">愤不过的就是他…那个这三天不断和她狭路相逢的冤孽。

  方惟刚。

  可恨的男人,可恨的笑容,她老觉得他拿一脸暧昧的表情在嘲弄她,尤其可恨的是,她这样轻易就受到挑拨。对这个人不该只有憎恶,只有仇恨的吗?

  那么在面对他的时候,又哪儿来的战栗和心悸?恼人之至!

  怔忡着,八年来含混不清的一股情绪,又在心的极深极深处‮挛痉‬起来。她到底有什么⽑病?

  约露烦躁地把桌面上的纸稿收拢过来,一支铅笔被碰落下去,她叹口气,俯⾝在桌角和走道间摸索,半天不得要领,不噤忿然起来…今天连支铅笔也要找她的碴!“借过,”蓦然在约露的头上方,响起娇滴滴的声音。

  眼睛从眉间往上翻,在这角度看,惟刚和梅嘉像贴在墙上的两道剪影。约露昅口气,慢慢打直⾝了,坐了回去。

  梅嘉挽着惟刚走,还假惺惺丢了句“谢谢”约露径坐着,<img src="in/yao.jpg"><img src="in/ting.jpg">得像<img src="in/qiang.jpg">杆子那么直,两眼盯住桌上一盒红⾊回纹针看,木然没反应。

  方惟刚走在她这一侧,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的是他藤灰⾊的打褶<img src="in/ku.jpg">管,突然一支铅笔横到她的鼻尖。

  “你找这个?”他停在桌边,问道,低而宽的声嗓。

  约露直瞪着眼,看的不是那支笔,是持笔的手…掌背十分宽厚,指节棱棱有力,有种做惯耝活的耝犷。

  她咽了咽,咕哝一声。他把笔掣在手上,没有放下来的意思。一旁的梅嘉焦躁地拉扯他。他不为所动,兀自站着,迫使约露不得不伸手去拿他手上的铅笔,不意指尖触及他温热的⽪肤,一震,抓了笔倏地缩回来。

  没有人看见,她的心却在喉咙跳。

  她是怎么了?

  “不客气。”他自己说的。梅嘉随即把他拽走。

  编辑部人员,捧着资料,随两人步⼊会议室,即把门关上。

  约露坐在那儿,颤手握住笔,望着封闭的门扉,<img src="in/ji.jpg">动却又无望。

  这三天,心窝搅成了一滩烂泥塘,都不知怎么办。

  他本只是相片上虚幻不实在的影像,突然间化为活生生的人物,出现在约露面前,有名有姓,可惊而又可恨。

  约露闭上眼睛,耿耿于怀地吶喊…姐,你想像得到吗?

  这个人如今贵为社长了,主持国內数一数二的文化出版公司,这个公司是许多像她这样的社会新鲜人,梦寐以求的就职机构。

  虽然说见飞大老板底下有两把<img src="in/jiao.jpg">椅,一是他的儿子,一是他的亲侄,但论起才⼲,热诚和表现,方绍东的独子是远远不及他的侄儿的。

  在公司里,方惟刚或许不拘小节,必要时,他会卷起⾐柚子,亲自钻到油乌乌的机器底下去拴螺丝,但他绝不是什么业务员,就算不在一人之下,也属万人之上那一级的…他是那天那小伙子的老板,他是慕华的老板,也可以就是约露的老板!

  昨天慕华私下告诉她这些,或许是怕她犯上。

  这下真是太好了,他就像电脑动画一样,三秒钟內从一个业务员改头换面,成了堂堂的少老板!就算约露不在乎他的⾝分,也不能不惮于他的声势,就算约露不理会他的观感,也不能不顾及慕华的为难。在这种情况下,约露简直不知道有什么宰杀他的办法。她低头瞪着手上那支铅笔。她不能宰杀他,她现在靠他吃饭…最要命的就在这里,她需要这笔饭钱。

  她闷闷不乐发半天愣,然后<img src="in/yin.jpg">险地想到,至少可以搞点暗算,趁他横过桌边的时候,突然伸出一只脚,让他跌个四脚朝天。

  她嘿嘿直笑。

  一旁的小妹回过头。“你说什么?”

  “呃,”约露抓过稿纸,故作忙碌状。“这段文字有点棘手。”

  **约露没有暗算任何人的机会。

  待她行文告一段落,搁下笔来,发现后头会议室门户洞开,会议已告结束,非但方惟刚,连赵顾问和那女郞都已不知去向。她一看腕表,已过午时了。

  慕华走过来拍她肩膀。“一起吃午饭吧。”

  约露抬头看她,那个“不”字已在口边跃跃<img src="in/yu.jpg">出。这些年来,拒绝别人这类的善意和友谊,早成了习惯,独来独往中,才是她感到‮全安‬的。

  然而慕华站在那里等候着,脸上的温悦笑容让她想到死去已久的姐姐。起了⾝,这一带她不<img src="in/shu.jpg">,没人领着,还真不知道上哪儿找吃的。

  约露随慕华往外走,这是她给自己的理由。

  对街的云南小陛门庭若市,她们碰巧在长窗后据下一桌食客刚走的位子。点了两客焖<img src="in/ji2.jpg">饭,约露到柜台打电话回家。⺟亲说她刚吃了一碟花素蒸饺和一盘昨晚约露预先熬好的河诠甜汤,约露要她把坐垫‮子套‬的针线放下,先去睡个午觉。“梁妈妈最近⾝体好些没有?”约露回座后,慕华问道。

  她颔首。“进步多了。”就是心情仍旧不开。

  ⺟亲在三个月前冒起了急症,呕一盆子⾎,送⼊医院,当时约露还真慌了手脚。为着照料⺟病,她忍痛把一份才刚上班不久的工作辞掉了。

  自那时起,约露就为家里的经济状况忧心。⽗亲过世之后,⺟亲体弱,约露又就学,⺟女俩单靠一份不算丰厚的家当过⽇子,<img src="in/gen.jpg">本是坐吃山空。

  冥想间,<img src="in/ji2.jpg">饭送上来了,听见慕华抚掌道:“这阵子忙翻了,『风华』新辟的专栏才刚搞定,马上又要赶新杂志的出刊,子雯偏在这节骨眼进产房,事情全撞在一起,有多久没有享受一顿热饭,都记不得了。”

  约露同情地点头,慕华⾝兼两份刊物的编务,忙碌的情况可想而知,不过引人注意的,倒是她口中这本即将推出的新杂志。

  “这本新杂志,似乎很费你们一番心⾎。”约露舀一口<img src="in/ji2.jpg">饭,问道。

  慕华放下筷子,正⾊道:“可不是,这本刊物社长从三年前回国就有了计画,定名为『世代』,是以人文为主的综合<img src="in/xing.jpg">杂志,很多专题出自他亲自构思,他常把『新颖中的古典,嘲流中的主流』这句话挂在嘴边,对它,他可是抱着很⾼的期望。”

  约露把口里一<img src="in/gen.jpg"><img src="in/ji2.jpg">骨头吐出来。如此恢宏严肃的文化角度,和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怎么也联想不起来。不过在慕华面前,她可不便说什么…她又不是不知道,编辑部一⼲女子,包括慕华在內,无不把她们杜长当成逃陟湖里的王子那样倾慕和崇拜!

  上午的一番事故,却是慕华自动提起的。“赵顾问是个率<img src="in/xing.jpg">的人,一向直来直往,你别误会他,至于贾‮姐小‬,”慕华手一摊口“她这人是有那么一点气焰,社里的同事多少有点顾忌她,她说的那些话,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慕华重又举箸,顾自一笑。“不过贾‮姐小‬虽然骄气重,对我们社长可是服服贴贴的!”约露睁一只眼睛,听慕华说。

  “哦,她不是没对他耍过脾气,社长是处处礼让到家了,不过只要他一放下脸来,她马上就乖了。其实这也不关我们的事,不过去年他们的婚事停摆之后,社里大伙儿都…”她没说下去。

  约露的两只眼睛一起睁了开来。“婚事?”她恨自己的好奇。

  慕华把眼镜一推,从头道来“贾‮姐小‬的⽗亲和方老是老<img src="in/jiao.jpg">情了,贾‮姐小‬曾经和社长一道到洛杉矶念过书,去年一度传出两家积极为他们准备婚事的消息…你没见到她手上那枚大⻩钻,亮晶晶的,听说那就是聘礼。”

  贾‮姐小‬⾝上有哪个地方不是亮晶晶的?“有意思,”她看着餐盘喃喃道:“后来呢?”“后来,”慕华耸耸肩。“后来贾老先生突然病笔了,事情拖下来,到现在,这阵子方老⾝体违和,社长又忙,没再提起婚事,”她把一碗紫菜汤移到面前。“不过大家都说这门亲早晚要办,贾‮姐小‬黏社长黏那么紧,谁都看得出来她一心想把他拴住。”

  说到后来,慕华的口吻变得有些阑珊,惋惜什么似的。

  “好浪漫的故事,”约露瞪着桌面,作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嘀咕。她放下筷子,忽然间对那盘<img src="in/ji2.jpg">饭失去胃口。

  **回办公室途中,慕华兴匆匆对她说:“这个周⽇,编辑部一伙人要到九份,有导游带队。走老街,游⻩昏,这季节的九份最美了,”她向往地闭闭眼。“忙成这样,就当成偷个闲吧,我把你也算进去了…你能来吗?”

  慕华的问话犹在耳边绕着,约露忽焉感到一阵晕,昔⽇同窗与好友殷切的声音,彷佛从很远的一个梦里回过头来…你能来吧,约露?

  来嘛来嘛?为什么不参加?为什么不再和我们玩了?

  但是亮晶晶的贾‮姐小‬是怎么说?…她不喜<img src="in/huan.jpg">人群,她没法子面对群众,她忸怩,她慌张,她封闭!

  不论贾‮姐小‬是观察⼊微,或只是信口开河,都没有人知道,一言未了,约露已经沁了一把冷汗,倒像一生的秘密,都要被揭发出来似的。

  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起了变化的,只知道姐姐死后,她就成了天底下最混<img src="in/luan.jpg">、最矛盾、最挣扎的人…她想亲近众人,却又厌弃众人,想钟爱这个世界,却又恐惧这个世界。因为,如果像姐姐那么良善美好的女孩,都会受到这个世界的伤害,那么他人又怎么能够幸免?

  所以,约露才会逃得好远好远。

  **约露到底逃避了慕华的邀约。周⽇,⺟亲好兴致地做她的女红,约露跑到市区逛书店去。她简直不敢相信,原先属意的一本字典,竟在一周之內,自八百元的订价跳到一千元。物价比薄情郞的心变得还快。

  她拿不出那个钱,几经考虑,改采一本內容尚好,但价格便宜许多的平装字典。在时报广场见一场名家座谈的海报,名⽇“分享生命情史”演讲中有她倾心的文人。她挂电话回家,⺟亲和邻居太太正聊着,她放了心,踅进演讲会场。

  中型的会场几乎座无虚席,约露在前两排靠走道找到空位。不久开了讲,哲学教授妙语如珠,艺人夫妇唱作俱佳,把气氛炒得极热闹。

  可惜的是,炙手可热的作家临时缺了席,盖因某羁押土城的死刑犯,临刑前最后一求,便是与这位研佛至深的作家会一面,得其开示,死而无憾。作家为赶赴土城,不得不忍痛舍下座谈会上的众生。

  但众生为这婆娑世界的悲情与温馨,响起一片感叹唏嘘,不以为怪。

  “不过,”座谈会主持人,语气一改,洋洋乐道:“我们非常荣幸临时请到风华杂志的社长赶来助阵,加⼊座谈,”他扬手朗声道:“<img src="in/huan.jpg"><img src="in/ying.jpg">方惟刚先生!”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一名⾼大轩昂的男子,走向台前,穿一⾊宽大的石板⾊套装,一手揷在<img src="in/ku.jpg">袋,一派优闲,一绺头发在额前<img src="in/luan.jpg">着,使得他那副眉眼显得格外潇洒。会场起了阵小小騒动,全是女人。而约露,约露愣坐在那儿,⾝躯像手上的字典那么僵硬。

  冤家路窄,间不容发,倘若连周⽇下午听场演讲,都要和此人遇上,哪天两人落了海,也难保大浪不把他们打在一块儿!

  约露看着他在掌声中,气态慡然上讲台坐了下来,双手<img src="in/jiao.jpg">握在桌上,一双俊目扫了全场一周,未语先笑。教所有人战栗…或是只有她?她觉得心虚,依然是战栗,在椅上坐不稳。“是哪本书上有这么一句话…満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他朗声向台下发问,引来一阵回应。

  他颔首回道:“没有错,正是红楼梦上的开场⽩,”他稍一停顿,凝聚所有人的注意。然后再度发问:“不知道在座各位,在年岁渐长之后,回顾年少情史,会不会多少有这样的感慨?”

  台下纷纷点头应合。

  他豁然一笑。“话说人不痴狂枉少年,不过只怕找我来谈生命情史,会是乏善可陈…我的经验不多,除非自作多情或是纸上谈兵那一型的记录,也可以包括在內。”此时,旁边的夫<img src="in/qi2.jpg">檔帮腔戏谑了几句,逗起一阵笑,而约露在无声的吶喊…他居然能装得这么无辜,这么纯情!

  尔后,方惟刚时而聆听,时而发言,时而支颔沉思,时而随众人发笑,而约露则<img src="in/gen.jpg">本听不见别人在说些什么,眼光像针织,在他的颜面上穿梭往返…是的,烟⻩的⽇记上是这么记述的:…指尖拂过他青草似的浓眉,拂过他笑得盎然的眼睛。

  他有英俊的鼻梁和嘴<img src="in/chun2.jpg">,加上千百般的表情…那些表情,有的动人,有的却琊气,但每一寸都教人疼惜,教人<img src="in/mi2.jpg">恋,教人痴爱…“痴爱,往往演变成失控的个人行为,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台上方惟刚沉厚的声音,窜⼊约露恍惚的意识里。“用情是需要拿捏分寸的,但情感的甜藌经常令人忘形,失去节制,失去均衡,”

  约露的心口下一把火在煎着,惊且怒的情绪。以霏的⽇记怎么说?甜藌和‮狂疯‬,情愿为他倾尽所有…我不后悔,哪怕失去自己,哪怕失去一切。

  以霏,你这呆子!

  “最可笑的是,不问青红皂⽩,一厢情愿的付出,”他说得那么断然。“不但对方无法消受,更浪费了自己。”

  一点也没错!以霏浪费了自己,伤害了自己,约露內心嘶叫着,从座位霍然站了起来,她甚至断送了生命!

  约露面⾊煞⽩地对台上的方惟刚怒目以视,现场连咳嗽声都停止了,骇异的寂静中,骇异的目光全指向她…她却只看着台上那男人,不知站了多久;十秒,二十秒,或者更久。然后她把字典一抱,在众目睽睽下,离开座位,走出会场。

  惟刚两道视线追到门口,然后她消失不见。他接上刚才的话题,继续侃侃而谈,自若的神⾊,在他脸上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

  当台上台下渐从错愕中回复过来,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发生五级地震,在天旋地转。他一眼就认出她…梁约露。惊骇也不⾜形容那一剎那的情绪反应。

  梁约露不只是梁约露。那眉目如画的侧脸,长发半遮颊,隐约绝美的鼻尖下巴,像死去的历史活过来,像…昔⽇那女孩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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