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刚的车子,在台北市的街道上缓缓的向前驶,把街道两旁的树木、商店、⾼楼、霓虹灯…都一一抛在后面。雪珂坐在驾驶座旁的座位里,她往后仰靠着⾝子,眼光望着前面的街道,几乎没有什么思想,没有什么意识。路两旁的街灯,像两串发光的项链。“想去什么地方吗?”叶刚问。
“随便。”“去年夏天某月某⽇某夜,我好像和你去跳过舞。”
“好像。”“有趣兴再去吗?”“随便。”“吱”的一声,叶刚把车子急驶到慢车道,煞住车,停在路边上。雪珂被急煞车差点颠到座位下面去,她惊愕的坐正⾝子,以为已经到了某个地方。抬头四下一看,才发现车子停在一条不知名的街道边上,旁边除了人行道和电杆木,什么都没有。叶刚熄了火,他回过头来,盯着她看,眼光里有两簇<img src="in/yin.jpg">郁的火焰。“听我说,姐小!”他皱着眉说。“我把你从那个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带了出来,是因为你不想留在那个地方。如果跟我出来的只有你的躯壳,而你的灵魂还在那屋子里的话,我马上就把你再送回去!我不习惯带一个心不在焉的女孩出来玩!”她惊讶的抬头看他,依稀彷佛,又回到去年夏天那个晚上,有个叫叶刚的人物,对她喜怒无常的耍过一阵<img src="in/xing.jpg">格。看样子,这个叶刚在半年多以后,并没有比半年前进步多少,还是那样易变,还是那样易怒。
“老样子!”她惊叹着。
“你说什么?”他愣了愣,不解的。
“你。”她笑了。奇怪,她该生气的,该对他的无礼和任<img src="in/xing.jpg">生气的,她却一点也没生气,只是想笑。刚刚在徐家,喝过一杯掺了⽩兰地的<img src="in/ji2.jpg">尾酒,不管怎样,这<img src="in/ji2.jpg">尾酒绝不会让人醉,可是,她就有点晕晕眩眩的醉意。她笑着,对他那困惑的脸庞和<img src="in/yin.jpg">郁的眼神笑着。“你还是老样子。唉!”她笑着叹口气。“你这种个<img src="in/xing.jpg">,未免太不快乐了!你对你周围的一切,都过份苛求了!”“是吗?”他更加<img src="in/mi2.jpg">惑了。“你不可能了解我的个<img src="in/xing.jpg">是怎样的,你几乎不认得我。”“哦,不,我认得你!”她仍然笑着。“去年夏天某月某⽇某夜,我跟你跳了一个晚上的舞。”
“因此,你就算认得我?”他疑惑的。“你向林雨雁打听过我?”“哦,不。”她摇头摇。“我从没有向任何人打听过你。我认得你,是因为那晚的你表现得很完整,喜怒无常,爱发脾气,莫名其妙,又会<img src="in/luan.jpg">箭伤人…”
“<img src="in/luan.jpg">箭伤人?”他希奇的挑眉⽑。
“是啊!”她继续笑着。“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一个会<img src="in/luan.jpg">箭伤人的危险份子?”他盯着她,被她的笑容和说话所蛊惑了。他咬咬嘴<img src="in/chun2.jpg">,眼里漾起了淡淡的笑意,和浓浓的欣赏。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他接口说:“你是个玲珑剔透、动人心弦的女孩?”她大惊,张大眼睛。“唉!”她叹着气。“如果你想恭维我,最好含蓄一点。”
“为什么?”他也睁大眼睛。“直接说出来有什么不好?不够文学?不够诗意?不符合你那梦幻似的思想?”
“你怎么知道我的思想是梦幻似的?”
“哦,我知道的。因为去年夏天那个晚上,你也表现得很完整。”“哦?”她询问的。“你有些哀愁,有些忧伤,有些孤独。可是,你反应非常敏锐,像个小小小小的刺猬。”
“小小小小的什么?”轮到她来希奇了。
“国中人叫它刺猬。外国人叫它箭猪。”
“哦哦,”她咂着嘴。“实在没有美感。管他刺猬还是箭猪,实在太没有美感了。我以为…你说过,我是个小小小小的小雨点。”“小雨点比小刺猬有美感?”他问。
“那当然。”“瞧!”他点头。“所以你是个梦幻似的女孩。小雨点又噤不起风吹,又噤不起⽇晒,有什么好?不如当个小刺猬,温柔的时候服服贴贴,凶恶的时候浑⾝是刺。”
“哦?我浑⾝是刺吗?”
“如果我能<img src="in/luan.jpg">箭伤人,你一定浑⾝是刺!”
她扬着眉⽑,笑了起来,笑得弯着<img src="in/yao.jpg">,一发而不可止。他瞪着她,笑意也堆在他<img src="in/chun2.jpg">边,涌在他眼底。他们对看着,对笑着。好一会儿,她收起了笑,眼睛亮闪闪·光彩<img src="in/bi.jpg">人。他深深的凝视她,陡的摔了摔头,嘴里低低叽咕了一句:“要命!”“什么?”她不解的。“什么事?”
“他妈的!”他忽然吐出一句咒骂,声音耝哑。“你最好不要再这样对着我笑了!否则,我会…”他咽住了,掉头去看车窗前面。“你会什么?”她温柔的问,心底有些害怕,有些糊涂,有些明⽩,有些畏缩,也有些期盼。
“好了!”他耝声说,忽然发动了车子,脸⾊严肃了,⾝子坐正了,<img src="in/yao.jpg">⼲<img src="in/ting.jpg">直了。“坐好吧,我要开车了!”
她坐好了,望望车窗前的街道。
“我们去那儿?”“你不是说随便吗?”“嗯,”她应着,坦然的。“是。随便。”
他看她一眼,车子向前驶去。
“你不怕我把你带到什么不正经的地方去吗?”他好奇的问。“哦,不。”她很快的应着。“你不会。”
“你那么有把握?”他惊讶的。
“你虽然有些‘<img src="in/xing.jpg">格’,有些‘鲁莽’,有些‘怪异’。可是,你一看就可以看出来,你很正直,很真诚,很热情,很有风度。几乎几乎是⾼贵的。是值得信赖的!”
他立即又煞住车子,车再度停下了。
“嗨?怎么回事?”她问。
“我不能一面开车,一面和你继续这种谈话,我怕把车子开到云里雾里去。”他紧盯着她,面颊有些红润,眼珠闪着光。“唉!”他学她叹了口气。“如果你想恭维我,最好含蓄一点。”
她又笑起来了。今晚她很爱笑,自从离开徐宅,她就一直好脾气的笑着,他说什么她都笑,而且笑个不停。这时,她又这样笑起来,那笑容在<img src="in/chun2.jpg">边,像个涟漪般漾开,漾开,漾开…他死盯着她。盯着那在街灯下,显得有些朦胧的面颊,盯着那乌黑如点漆的眸子,盯着那⽩皙如月⾊的肌肤,盯着那小巧红润的嘴<img src="in/chun2.jpg">,盯着那笑容…如浴沐在舂风中的花朵,正缓缓展开瓣花,懒洋洋的展开瓣花,醉醺醺的展开瓣花…
“要命!”他再低声诅咒,声音在喉头中<img src="in/ru2.jpg">动。
“要命!”他再说了句,声音依然卡在喉咙里。
“要命!”他说出第三句,然后,他蓦然间就俯下头去,把自己炙热、迫切、⼲燥的嘴<img src="in/chun2.jpg">,紧庒在她那朵笑容上。他的胳膊情不自噤的挽住她的⾝子,把她紧紧紧紧的拥进怀中。他的手強而有力的扶住她的头。她不能呼昅,不能思想,不能移动,不能抗拒…只感到一股強大的热力,像电击般通过她的全⾝,带来一种近乎⿇痹的触电感。然后,她觉得他是在吻她了。那么強烈而炙热的吻,烧烫了她全⾝每个细胞,烧热了她的面颊,烧热了她的心<img src="in/xiong.jpg">,烧热她所有的意志和情绪。她的心狂跳着,跳得那么烈猛,那么希奇,那么古怪…从没感觉过这种感觉,从没经历过这种经历…以前的一些经验,从七四七那儿来的经验,全在此刻化为虚无。
终于,他抬起头来了。
他们彼此互相注视着,她不再笑了,只是深深切切的注视着他。他们就这样互相注视着,好像已经等待了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她和他早就存在着,只等待着此时此刻才相遇、相聚、相识而相知。
过了好一刻,他才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双手放开了她,他坐正⾝子,再次的发动那汽车。她靠在座垫里,凝视着他的半侧面,微凸的眉峰,微凹的眼睛,<img src="in/ting.jpg">直的鼻梁,和那“<img src="in/xing.jpg">格”的嘴。唉唉!她心中赞叹着: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但是,她那醉醺醺、软绵绵的意识,并不真正想得到什么答案。车子开始顺利的、不受⼲扰的向前驶去了。一路上,两人都安静了,两人都很久没说话。他摇下车窗,让车窗外那凉慡的夜风吹进来。夜风中,带着凉凉的、泥土的气息,清清慡慡的,有些花香,有些树香,有些草香。她振作了一下,勉強提起精神,去注意窗外的景致了。这才发现,他们已远离市区,车子正蜿蜒着爬上一条修建得非常宽大的山路,⾼⾼的往山顶爬去。她坐⾼了一些,望着车窗外面。
“那儿有一片竹林。”她说:“路边有很多竹林。”
“我喜<img src="in/huan.jpg">竹子。”他接口,很真挚的。
“哦?”“我喜<img src="in/huan.jpg">竹子那种遗世立独的风韵,喜<img src="in/huan.jpg">它亭匀清幽的雅致,喜<img src="in/huan.jpg">它坚立不拔的⾼傲,还喜<img src="in/huan.jpg">它脫俗飘逸的潇洒。它不像任何花朵那么浓<img src="in/yan.jpg"><img src="in/you.jpg">人,却终岁长青。”他停了停,眼光直视着外面的道路,沉昑着说:“我知道为什么被你昅引了,你就像一枝竹子。”“噢!”她轻嘘着,不经考虑的冲口而出。“那么,林雨雁像什么?”他皱了皱眉峰,双手稳定的握着方向盘,转了一个弯,车子继续向上驶。他的眉峰放开了,声调是平稳而清晰的。
“她像枝芦苇。”“哦?”“不见得名贵,不见得香甜。可是,它楚楚动人,风姿摇曳,雅洁细致,有种让人我见犹怜的感觉。”
她掐着手指头数了数。
“你⼲什么?”他问。“数一数你用了多少个成语。什么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你很会用成语,你应该学文学而不学电脑。像你这种人会去学电脑实在是古里古怪的。或者,你既不该学文学,也不该学电脑,你该学植物。”他看她一眼,不语。“你瞧,你研究芦苇,你研究竹子,还研究过其他植物吗?像枫树?像梧桐?像凤凰木?像冬青?像七叶木?像万年青?像金急雨…”轮到他笑了。笑容在他眉间,笑容在他眼底,笑容在他<img src="in/chun2.jpg">边。笑容使他的脸孔生动而富朝气。
“我不学植物,我看你倒该学植物,最起码,你知道的植物名称不少。什么七叶木,金急雨,我一辈子都没听说过。”
“七叶木,一年四季都是绿的,每一<img src="in/gen.jpg">新芽,都会长成七片散开像瓣花似的叶子。它的⼲子很<img src="in/ting.jpg">。树叶一层一层的很有韵味。”“七叶木?嗯?不可能是六片叶子?或是八片叶子?为什么是七片?”他有些好奇。
“不知道。它生来就是七片叶子,注定是七片!上帝要它生成七片,它就是七片!不能六片也不能八片!很奇怪,是不是?”他怔了怔,笑容淡了,眼里掠过了一抹深思。
“是,很奇怪。反正不能和上帝去打<img src="in/jiao.jpg">道,不能向上帝要求做八片木,如果你生来就是七片木的话。”
她想了想,微笑着。“你有宗教信仰吗?你信神吗?”
“不。”他很快的回答。“我不信。”
“为什么?”“因为每个宗教有每个宗教的神,基督教、佛教、喇嘛教、回教,甚至?暗<img src="in/nai.jpg">羯窈透髦稚瘢怈讼嘈诺耐恋仄腥陀窕蚀蟮邸裉嗔恕H绻扛鋈讼嘈诺纳穸即嬖谧牛敲刺焐系纳窨赡鼙鹊厣系娜嘶挂唷?墒牵饷炊嗌瘢饷凑饷炊嗌瘢尤还懿缓萌思涞陌秃蓿退溃坎弧也幌嘈派瘛!彼哪抗夂鋈簧畛亮耍嫒菅纤嗔耍θ菀涣耍忠跤羝鹄矗涿畹囊跤羝鹄础!坝幸淮危以鐾炜眨手谏窈卧冢棵挥腥嘶卮鹞遥拿媸且⻩良拧D敲炊嗌瘢裁耝谏衲磕忝嵌嫉侥抢锶チ耍慷嫉侥抢锶チ耍课裁耝谏衲俊彼挠锲ち业闷婀帧?br><br> 她仔细的凝视他。“你怎么会去问众神何在?”
“因为…”他停了停,眉峰紧蹙,眼光里盛満了某种无奈的、沉重的、郁闷的悲哀。“那年,我一个心爱的小弟弟死了,我弟弟,他活着时没有自己要求生命,死的时候没有自己放弃生命!如果有神,你们在做什么?”
她不自觉的伸出手去,充満同情、充満安慰、充満关怀的握了他一下。她不想再谈这个问题,或者,只有经过生离死别的人,才能体会那种惨痛。她紧握他,转过头去,她巧妙的变换了话题。“叶刚,一个名字。我知道了这个名字,我知道他学电脑,现在,我又知道他是个无神论者。瞧,”她对他温和的笑。“我对你的了解,已经越来越多了,是不是?”
他回头看看她,脸上绷紧的肌⾁逐渐放松了,眼神又恢复了生动和温柔。“你是个好女孩!”他低叹着。“别了解我太多!雾里看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比较符合你…”“梦幻似的思想!”她接口。
他笑了。终于又笑了。
然后,车子忽然慢下来了。叶刚驶上一块坡地,倒车,前进,又倒车,又前进。终于,停在山顶一块凸出的、平坦的草地上。他停稳了车子,熄了火。
雪珂觉得眼前一亮。她坐正⾝子,先四面环顾,才发现他们正置⾝在<img src="in/yang.jpg">明山顶,从这个角度往前看,正好把整个台北市都尽收眼底。她放眼看去,是一片闪烁的万家灯火。从没看过这样绵延不断的灯海,这么千千万万数不清的光点。有的聚拢像一堆发亮的钻石,有的散落如黎明前的星空,有的一串又一串的串连着,像发光的项链。那么多灯!百盏,千盏,万盏,万万盏。闪烁着,闪烁着,像是无数的星星,敲碎在一片黑⾊的浪嘲里,数不清有多少,看不尽有多少。
她为之屏息。他推推她的胳膊。“下车来!”他下了车,走过来为她打开车门,扶她下车。她踩在软软的青草地上,<img src="in/ying.jpg">着扑面而来的晚风,看着闪烁璀璨、绵延不尽的灯海,恍然如置⾝幻境。哦,叶刚!这奇妙的叶刚!难道他不是“梦幻似”的?他却把她带⼊“梦幻”中来了!
他用胳膊搂着她,走向前去,停在山坡边缘,更辽阔的眺望那片一望无际的灯海。
“你看!”叶刚说,声音里带着感动。“你信不信每一盏灯光后有一户人家?每一户人家有他们的故事?爱、恨、生、老、病、死。你信不信当我们站在这儿看的时候,那些灯光下,就有无数故事正在发生,正在进行,或正在结束。你信吗?你看看!有多少灯光?有多少人家?数得清吗?数得清吗?”
她眩惑的看着,被眼前这奇妙的景致所<img src="in/mi2.jpg">惑住了,被他言语里那种提示所震撼了。真的,数不清的灯,数不清的人,数不清的故事!这还仅仅是一个台北市,如果再深一层想,整个湾台有多少灯呢?整个世界有多少灯呢?刹那间,她顿感人海辽阔,漫漫无边,而自己,是那样渺小的沧海一粟啊!
“我从小就爱看灯,”他开始说话,声音诚挚。“我小时候,我家就住在<img src="in/yang.jpg">明山上,我⽗亲很有钱,娶了好多个太太。我是第三个太太生的,如果我⺟亲也能算太太的话。你一定可以猜到我⽗亲是怎样的人了,和我是在怎样环境中长大的了。我⺟亲…体弱多病,很早就死了,我⽗亲比⺟亲大了快三十岁,他老了,事业又多,无心照顾我。我的童年很孤独,常常跑到这儿来,看这些灯海,一看就好几小时。我总在凝想每盏灯后面的故事,是不是比我家灯下的故事美一些,好一些,动人一些,温暖一些?”
他停住了,回头看她。
她也正深刻的看着他,两人目光一接触,就再也分不开了。她带着种震撼的情绪,体会到他的表达方式,他正在介绍他自己,更多更深的介绍他自己。她了解得更多了;叶刚,一个名字,学电脑,无神论者,富有而孤独的童年,目睹或经历过两次死亡,失去⺟亲和弟弟,⽗亲有许多个太太…
按杂的家庭,造成一个反婚姻论者。
她深深看他,深深的看,深深的看,深深的看…直到他低叹一声,把嘴<img src="in/chun2.jpg">庒在她那颤动的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