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开始翻越“大风坳!”
大风坳是一个山的名字,这名字在我的记忆中,留下极深刻、极惨痛的印象。那时候,我们已在湖南边境,正朝向广西进军,虽然有好几条大路可去,但路途遥远,并且⽇军又节节进<img src="in/bi.jpg">,情况十分危急。曾连长细细研究地图后,翻越“大风坳”是到广西的一条捷径。军队中有向导,但他们也没有翻越这座山的经验,当地人用“上七下八横十里”来描写这座山,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没有人真正知道,只知道这是一座奇怪的山,荒芜之至的山,毒蛇猛兽密集的山,总之是一座没有人能翻越的山!
但曾连长所决定的,绝不改变!
他把马队集中起来,他领先率马队在前面开路,步兵和辎重跟在后面。我⺟亲本来也有一匹马骑的,那时候,也得把马让出来,给精于骑术的兵士前去开路。
我还是骑在曾连长的马上,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我颇有些骄傲和奋兴,因为不必像弟弟们那样盘膝坐在箩筐里,可以坐得正正的,任腿两伸得直直的,并且还是开路的先锋呢!但一上山,我的骄傲与奋兴一下子全给扑灭了!山上长満了比人还⾼的野草,曾连长和其他骑士穿了长<img src="in/ku.jpg">和⾼⾼的马靴,我穿的是裙短,裸露的腿两被锋利的草缘割出无数伤口,曾连长全心带路,当然不会注意到这件小事,我虽然疼痛不堪,却強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咬着牙,哼也不哼,我觉得,骑在马背上的人是不能流泪的。
我们从清晨出发,虽然据说上山只有七里路,但走了好几小时,还没到达山顶。烈⽇当空,人人汗流浃背,军人们的制服都被汗⽔<img src="in/shi.jpg">透。山上遍布荆棘石砾,没有⽔源。大家随⾝携带的⽔壶都已喝光了。山路越来越崎岖,越来越陡峻,烈⽇越来越炙热…有位士兵晕倒了,引起一阵騒动,曾连长这才下令停下来休息一下。
他把我抱下马来,吃惊的发现我腿两上的伤痕,他大惑不解的瞪着我说:“被刺成这样子,怎么话都不说一声?”
他永远不会了解,在我当时的心目中,他像个神。我怎能在一个“神”的⾝边,还呻昑叫痛?
他叫医官为我敷葯,又解下他的⽔壶给我喝⽔。他的⽔壶还是満満的,一路上,所有的士兵都把自己的⽔壶喝⼲了,只有曾连长,始终没动过他那个⽔壶。我喝了两口⽔,知道此时⽔比什么都珍贵,不敢多喝,就把⽔壶还给了他。他还是没喝,把⽔壶递给了我⽗⺟和两个弟弟,他们也只喝了一两口。曾连长再把⽔壶递给那晕倒的士兵,等⽔壶终于传回来的时候,里面的⽔已涓滴不剩!
曾连长,这奇怪的军官,给了我太深刻的印象。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所崇拜的男子汉,都是曾连长这种人物。若⼲若⼲年后,我写《六个梦》,其中有一篇《流亡曲》,就以曾连长为范本来写的。话说回头,那艰苦的行程,又开始了。
山更陡,无路的荒山上横亘着无数大石块,大家连走带爬,马的进度往往比人还慢。士兵们不叫苦,但都已委顿不堪。曾连长已经下了马,牵着马走,马上坐着我,还着一些行囊。此时,有个⾝背辎重的工兵,眼看着步伐蹒跚,又快倒下去了,曾连长一句话也没说,走过去卸下那工兵的辎重,回头看看已不胜败荷的马背,他就把那份辎重,全背到自己背上去了。下午,终于,我们到达了山顶。
我们站在山峰的最⾼处,居⾼临下,望着山的下面,大家都怔住了。接着,所有的军人,全都<img src="in/huan.jpg">呼起来了!
原来,山下已是广西省境。“桂林山⽔甲天下”这句话,只有见过广西“山⽔”的人才能了解。这“大风坳”一山之隔,竟是两个世界。山下,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布満了一座座的石峰。那些石峰形状怪异,嵯峨耸立,有的陡峭尖利,有的圆秃光润,一座又一座,全散布在平坦的、绿草如茵的大草原上,真怪极了,也真美极了。但,让军人们<img src="in/huan.jpg">呼的,并不是这“甲天下”的风景,而是⽔!好久看不到的⽔!大家求渴已久的⽔!原来,在那些石峰之间,一条蜿蜒的河流,正盘旋着一直流经山脚下,⽔声淙淙,都清晰可闻!
这一下,大家都疯了!
忘了军纪,忘了疲惫,大家狂喊着,蜂拥的往那山下冲去。曾连长第一次没有约束他的队伍,他一任士兵们连滚带爬的冲下山,冲向河流。不知道是怎样的,我也冲进河⽔中了,我和⽗⺟、麒麟、小弟,我们一家人全在河里。我们泼着⽔、溅着⽔,又叫又嚷。流亡以来,这是第一次,全家都笑得好开心。河⽔又清又凉又舒服,我们人人都浸得透<img src="in/shi.jpg">透<img src="in/shi.jpg">。
那天晚上,我们就在⽔边扎营。
那夜有星有月,那夜有山有⽔,那夜的一切都很美,但是,那夜以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