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剑河”停留的一段⽇子,大概是我们流亡以来,最平静的⽇子了。⺟亲在这段⽇子中学会了做鞋子,我们三个孩子都有新鞋子穿了。⽗亲呢,他依然忙忙碌碌的,有天,从邻居家抱回一个大牛角,原来他拜了个金石师⽗,学起刻图章来了。⽗亲刻了一大堆牛角图章,兴犹未尽,有天,他采了一段竹节,用竹<img src="in/gen.jpg">做了个笔筒,他在竹筒上面,精心雕刻了两个大字:劲节
是这两个大字触动了⽗亲的心事吧,那些⽇子,他闷闷不乐,连瞿伯伯的笑话,也不能逗他笑了。于是,⺟亲明⽩了,她说:“你还是想去四川吧!”
“是啊!”⽗亲长叹着:“一百里已经走了九十里了!现在停下来真没道理。”“可是,我们没钱哪!”
“从东安河里爬出来的时候,我们有钱吗?”⽗亲问。“比起那时候,现在不是強多了!”原来,在剑河,⽗亲还有些小收⼊呢!于是,那几天,⽗⺟商量又商量,终于决定了:我们要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到四川,一直走到重庆。这次,瞿伯伯不肯跟我们一起走了,他坚持要捉到強盗以后再走。但他祝福我们。当我们全家动⾝的那一天,他依依不舍的直送到城外,并为我们虔诚的念经祝祷!
我们又开始走了!行行重行行,翻不完的山,走不完的路。
终于,我们到达四川省境了。
记忆中,进⼊四川后,我们就开始在翻山越岭。
走山路是很苦的,那些山虽然荒凉,却常有土匪出没。我们一来要担心毒蛇野兽,一方面要担心土匪。虽然我们⾝上都没财物,但是,如果像上次一样,被土匪连换洗⾐服都抢了去,我们又没有个瞿伯伯会念经告状,那岂不是灾情惨重!
这样,有天,我们在山中走着。走啊走的,突然前面出现两个壮丁,抬着个担架,担架上,一块⽩布连头带脚的盖住那躺着的人,默默的经过我们⾝边,走进深山里去了。⽗⺟有些疑惑,也不敢问什么。再走一会儿,又出现两个人,抬着蒙了⽩布的担架,走进深山里去。片刻,第三次,担架又出现了…山风吹在人⾝上,突然变得凉飕飕的。那沉默的抬担架的人,那⽩布,那担架…不知怎的,一直让我们背脊发冷,这景象太诡异了。终于,当又一个担架出现时,⽗亲忍不住问:“怎么回事?有人生病吗?”
“生病?”抬担架的瞪了⽗亲一眼:“死了!都死了!抬到山里去埋!”原来,这些都是运尸人,那⽩布下都是尸体,再经探询,才知道这整个山区,都正在霍<img src="in/luan.jpg">流行,每天都要死一批人,每天都有更多的人倒下。山区贫困,抗战时葯物又缺乏,只能眼看一个个人死去!昨天抬尸的,今天可能就成了被抬的!
案⺟⽑骨悚然,面⾊凝重,带着我们,小心的趋避着那些尸体。整天,我们不停的遇到抬尸人,我和弟弟们,到底年纪小,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到了⻩昏时,我⽗亲背着我小弟弟,已走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和麒麟这对双胞胎,看到已经是下山路了,就手牵手冲下山去。⽗⺟都落在后面了。到了出山口,我们两个,早已饥肠辘辘,放眼看去,正好看到一个小贩在路口卖担担面,有个担架放在路边,两个抬担架的正在吃担担面。面香绕鼻而来,我和麒麟,噤不起<img src="in/you.jpg">惑,就走过去,加⼊了那两个抬尸人,坐下来,各要了一碗担担面,我还很聪明的告诉小贩,⺟亲随后即至,会帮我们付钱。
我和麒麟,就这样大吃特吃起来,也不管这是疫区,也不管⾝旁就是尸体。等⺟亲赶来一看,吓得尖叫起来:“啊呀!完了!完了!你们不要命了!万一传染了霍<img src="in/luan.jpg">,连救都没救!”⺟亲又急又气,拉起我就打了我一掌,又给了麒麟一掌,麒麟每挨打就哭,这时扯开喉咙,就哭个不停了。⺟亲骂,麒麟哭,旁边的小贩在发愣,有个尸体躺在脚边…就在这种怪矣邙混<img src="in/luan.jpg">的情况下,突然,一阵“辟哩叭啦”的巨响,连珠炮似的响了起来,震动了整个山边。
“土匪来了!”⺟亲本能的喊,一把抱住麒麟。
“是<img src="in/qiang.jpg">战!”⽗亲说:“难道⽇军已攻到四川吗?不可能的!”
话没说完,又一阵“辟哩叭啦”的巨响。小贩吓得蹲下⾝子,用四川话和抬尸人大吼大叫,抬尸人站起来,开始往山下的小镇中跑去…眼前一片混<img src="in/luan.jpg">,我们吓得呆呆的站着,动也不敢动。然后,有一群人从小镇里跑出来了,他们叫着,笑着,手里⾼舞着一面国旗,同时,在放着鞭炮,原来那“辟哩叭啦”的巨响是鞭炮声呢!那群人一面放炮,一面大声嚷着:“抗战胜利了!我们胜利了!⽇本人无条件投降!无条件投降!”⽗⺟呆怔着,不敢相信。
好半天,⽗亲才抓住一个年轻生学细问。
真的,收音机已经转播了,抗战胜利了!
案亲大叫起来,抱着⺟亲狂跳,⺟亲又哭又笑,我们孩子们绕在⽗⺟脚前,也跟着大笑大叫…在那一瞬间,奋兴把什么都淹没了,连瘟疫的恐惧也没有了,全家人狂疯的拥抱着,狂疯的笑着,哭着,叫着:“胜利了!胜利了!胜利了!”
是的,我们终于走到了四川,终于赶上了胜利!
我实在描写不出那时候欣喜若狂的心情,杜甫有一首七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満⾐裳!
却看<img src="in/qi2.jpg">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img src="in/yu.jpg">狂。
⽩⽇放歌须纵酒,青舂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img src="in/yang.jpg">向洛<img src="in/yang.jpg">。
还有什么句子比这几句话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更恰当呢?好一句“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満⾐裳!”好一句“⽩⽇放歌须纵酒,青舂作伴好还乡!”
还乡?不!虽然抗战已经胜利,虽然我们“逃难”的⽇子总算告一段落,虽然我们全家都欣喜<img src="in/yu.jpg">狂,但是,我们距离“还乡”的⽇子,却还远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