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夏天,我们一家六口,在几经波折之后,终于来到湾台。(我们在广州,曾经滞留了两个月之久,因为我们在共公汽车上遇到了扒手,把我们的⼊台证和旅费全部扒走了。⽗亲在大街小巷中贴启事,呼吁那位“扒手贵人”把件证还给我们。后来,那位“贵人”真的看到了启事,把⼊台证寄还到旅社。同时,在湾台的王伯伯,又及时寄给⽗亲旅费,我们才终于成行。记忆中,我们的旅程,总是一波三折的。)初抵湾台,所有的事物都很新奇。
案亲接受了师范大学的聘书,在中文系当副教授。师大分配给我们家一幢二十个“榻榻米”大的⽇式房子。那时的湾台,才从⽇本人手中接收不久,街上的建筑,都是⽇式的,住宅区的住宅,也完全是⽇式的。我们的住宅很小,但是小遍小,却“五脏俱全。”前面有小小的前院,前院里有棵大榕树,矮矮的围墙下,盛开着杜鹃和美人蕉。进门处有“玄关”要脫鞋才能走上榻榻米。我们有三间房间,前面是八个榻榻米的客厅,后面有六个榻榻米的厨房,旁边还有间四个榻榻米的餐厅,餐厅后面有小小的卧房,卧室后面有长廊,长廓尽处是厕所。然后,还有小小的后院,后院中⾼耸着两株椰子树。我还记得,迁进这房子的第一天,⺟亲就非常奋兴。我那可怜的⺟亲,她自从嫁给⽗亲,一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这时能住进一幢“独门独院”的房子,她就欣喜<img src="in/yu.jpg">狂了。她说:“这是我结婚以来,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家’!”
于是,⺟亲热心的擦榻榻米,擦地板,擦窗台,把整个房子擦得⼲⼲净净。我们孩子们,第一次住⽇式房子,进门要脫鞋,真不习惯。学着穿木屐,摔得七荤八素。最⾼兴的还是地上铺的“榻榻米”反正住在哪儿都要打地铺,这次来到湾台,打起地铺来最简单。这栋⽇式小屋,我们一住就住了十几年。我们的童年,就在这⽇式房子中结束。两个弟弟,精力充沛,常在房子里打架,⽇式房子是纸门,他们一推一摔,就把纸门摔得稀巴烂。于是,⽗亲买来壁纸,发动全家糊纸门。一年內,我们总要糊好多次纸门。
生活仍然是艰苦的,⽗亲的一份薪⽔,依然不够我们全家的生活。⺟亲每天在算帐,想办法缩减开支。我们穿的⾐服,<img src="in/feng.jpg"><img src="in/feng.jpg">补补,不知改过多少次,大人的改给孩子穿,姐姐的改给妹妹穿,哥哥的改给弟弟穿。⺟亲一直亲自做家务。家里买不起木炭,都烧煤球炉,那煤球和炉子一样大,中间有许多孔,一个接一个,终年不熄火。但是,煤球的气味非常难闻,我一直睡在那四个榻榻米的餐厅里,夜夜嗅着那煤气,以至于直到现在,喉咙都不好。
我在小说《几度夕<img src="in/yang.jpg">红》中,曾经形容过女主角李梦竹的生活,那就是我⺟亲的写照。我还引用过一首诗,那首诗也是我⺟亲写的:“刻苦持家岂惮劳?夜深犹补仲由袍,
谁怜素手菗针冷,绕砌虫昑秋月⾼!”
由这首诗,就知道我们当年的生活了。
一九四九年秋季,我揷班进⼊台北师范附小六年级,继续我那断断续续的学业,麒麟念五年级,小弟念三年级。小妹还不到学龄,喜<img src="in/huan.jpg">爬上矮围墙,再从围墙爬上大榕树,坐在大榕树上看风景。每天早上,我依然带着两个弟弟去上学。湾台是亚热带,夏天真是热极了。同学们一下课,就拥进?缏虮舫浴<img src="in/ye.jpg">偷艿苊敲挥星薹虮簦吹奖鹑顺员簦媸窍勰郊恕Q9娑ù┲品恍瞧谟辛酱巍跋耝品铡保涂梢源┍惴5搅舜┍惴娜兆樱歉龈龃┑孟恃廾骼觯挥形掖┳乓患赡盖拙善炫鄹牡娜棺樱宦撞焕啵涤卸嗄芽矗陀卸嗄芽础U谎辏抑挥姓庖患棺樱淮┕诙啃瞧谧钆碌氖拢褪恰跋耝品铡!?br><br> 麒麟和小弟,都到了最顽⽪的年龄。别的孩子有玩具,我们没有。初到湾台,我第一次看到树叶上爬着的蜗牛,觉得新奇极了。我大呼小叫的喊弟弟们来看,说:“湾台的田螺真奇怪,会背着它的壳爬树叶!”
弟弟们没有玩具,觉得蜗牛也很好玩。就把树叶上的蜗牛一个个摘下来,揣了一口袋,两个人比“蜗牛”看谁找到的比较大。他们还试着要蜗牛“斗牛”可惜蜗牛不是蟋蟀,一点斗<img src="in/xing.jpg">都没有。弟弟们弄了満口袋的蜗牛,玩得不亦乐乎。那天晚上,⺟亲照例巡视他们有没有盖好棉被,却发现他们全⾝爬満了蜗牛。⺟亲吓得大叫一声,差点没有当场晕倒。从此之后,勒令不许玩蜗牛。但是,不玩蜗牛玩什么呢?他们依然玩蜗牛。那年我发现了电影。在植物园,每星期六晚上,放一场露天电影,票价非常便宜,只要一块钱。但是,我连一块钱都没有!我每天帮⺟亲洗碗,要求给我一点零用钱,⺟亲有时会给我一角钱。积蓄了好久,才积到一块钱。没有余钱搭汽车,我徒步走到植物园,要走整整一小时。看完电影,再走一小时回家。有一次,电影看到一半,下起大雨来。露天电影是噤不起下雨的,立即停演。我淋着雨奔回家,路又黑,雨又大,中途摔了一大<img src="in/jiao.jpg">,膝盖都摔出⾎来。到家后,我浑⾝<img src="in/shi.jpg">透,像人鱼一样滴着⽔,脚跛着,路都走不稳。⺟亲见了,大惊失⾊,慌忙帮我换⾐疗伤,一面就下令,以后不许去植物园看电影。不看电影怎么行呢?那是我仅有的乐娱呀!
童年,就是这样苦涩的。
第二年夏天,我十二岁,从北师附小毕业,考进了台北第一女中。走进中学,童年就悄然而去。细细想来,童年的天真活泼不多,挨过的风霜雨露却不少。幸福的感觉不多,离别的经验却不少。<img src="in/huan.jpg">乐的事情不多,痛苦的滋味却不少。定安的⽇子不多,流浪的岁月却不少。
就这样,我走过战<img src="in/luan.jpg">,走过烽火,走过苦难,走过童年。
至于童年以后,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章了。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