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子,啂名叫做“小庆。”
小庆在婴儿时期,非常爱哭。⽩天哭,晚上哭,夜里也哭。我初当⺟亲,常被他哭得心慌意<img src="in/luan.jpg">。带他去看医生,医生说,一切正常,哭是“运动。”但是,小庆“运动”的时间非常混<img src="in/luan.jpg">,不管是夜深还是清晨,他爱运动就运动。我们那⽇式小屋,完全不隔音。⽗亲辛苦了一天,夜里被小庆惊醒,他就叹着气问我:“你为什么让他一直哭呢?你会不会带小孩呀?”
我是不会带呀!抱着儿子,我整夜在屋里走来走去,拍他,哄他,哀求他:好儿子,别哭了!少运动一点呀!儿子听不懂,他仍然运动他的。⺟亲对我直头摇:“唉!如果当初考上了大学,何至于现在要受这种苦!都是任<img src="in/xing.jpg">的结果,以为结婚很好玩呢!”
我并不觉得带孩子是一种“苦。”可是,因为我的孩子,而让⽗⺟试凄,这才是我的“苦。”那时,⽗⺟家中,麒麟去⾼雄做事,小弟去台中读书,只有小妹在家。小妹仍然是最优秀的小妹:小学拿了十二个第一名,考上了一女中,又连拿了好几个第一名,这年正要进⾼中,每天捧着书本,用功得不得了。我儿子一哭,我⺟亲就着急:“别让他老是哭了!别让他吵着小妹呀!”
我急忙抱着儿子,冲到院子里去。一面摇晃着孩子,一面抬头看着満天星辰,心中低叹着:“庆筠,你在哪里呢?”
庆筠没有回答。儿子仍然哭,我就跟着哭。
儿子是我的希望、快乐,和爱!但是,那段时间中,我却怕极了儿子哭,每次他一哭我就会跟着掉眼泪。⽗⺟对我已经忍耐到了极点,我觉得我这样拖累娘家,实在是“罪该万死!”我怎么总是把自己弄成“罪该万死”的情况呢?
庆筠正在“周游列国。”他这次出国,并不是出去深造,也不是出去考察,而是参加了一个“道德重整会”出国去巡回表演。我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弄清楚,这个“道德重整会”到底在做些什么。只知道庆筠一会儿在国美,一会儿在欧洲。德国、英国、法国、瑞士…到处跑。庆筠出国时期,铝业公司照发他的薪⽔,我应该没有经济的困难。可是,我对于带着孩子回娘家生活,非常不安和歉然,就把这薪⽔,全部<img src="in/jiao.jpg">给了⺟亲。这样,当小庆需要<img src="in/nai.jpg">粉、⾐服、营养品、医葯…等的开销时,我又捉襟见肘了。偏偏庆筠从国外来了封求援的信:“快寄一点美金给我,因为我没钱用了!”
怎会有这种事?他在国外,却要我寄美金给他?原来那“道德重整会”常常发不出零用钱给他们,他们个个都要靠家里“支援。”我这一下傻掉了,总不好意思向⺟亲要回庆筠的薪⽔。抱着儿子,我又开始写稿子。
有一天,我一手抱着儿子,一手在写稿。写着写着,儿子开始哭。我正写得顺手,不愿停下来,我让儿子“运动”自己的右手也飞快的“运动”脑子也不停的“运动”…,正“运动”得浑然忘我,⺟亲怒气冲冲的在我书桌前一站,对我疾言厉⾊的说:“你如果想当作家,就不该这么早生儿子!既然生了儿子,就丢掉你想当作家的梦!你这样只顾写作,让孩子吵得全家人不能生活,你岂不是太自私了吗?”
我一惊停笔,抱着儿子,惶然不知所措。那种“罪该万死”的感觉又从头到脚的罩下来。我无法为自己解释,只感到走投无路。当晚,我把头埋在儿子的襁褓中,祈求的对他低语:“儿子,你不能这么爱哭了,我求求你,你不要再哭了!傍我一点时间,让我为你,为我们两个,为你的⽗亲,做一点事吧!”说也奇怪,儿子那晚不再哭。我奔回书桌前,飞快的继续我的小说。那夜,我写完了那个短篇。至今记得那篇小说的题目:《情人⾕》。这篇小说在如此仓促之下完稿,写得并不好,隙很快的发表了,很快的拿到稿费。发表的杂志,与我后来的生涯有极大的关系,那本杂志名叫《皇冠》,那是我第一次给《皇冠》写稿。拿到稿费,马上换了美金,寄去给庆筠。我的生活,就这样,又陷⼊艰苦的挣扎里。庆筠很勤于给我写信,他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刚离开没多久,他来信中有这样的一句:“让我们用三百六十五⽇的相思,去涤讪百年相守的美景!”
我好感动。抱着儿子,我在他耳边悄悄背诵。后来,他的信中常常提到国外的所见所闻,我也看得津津有味,非常新鲜。一次,他信中忽然有了“愤世嫉俗”的味道,很悲观消极,他写:“到了国外,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湾台是多么渺小!凤凰,我告诉你,以后我们不用去争取物质生活,因为我们的物质生活不论怎样进步,也不可能追上欧美的⽔准!我们太落后了!看到别人的进步,会让我感到无望和自卑!”
(庆筠一定没有料到,今⽇的湾台,不但已追上了欧美,有些地方甚至凌驾了欧美。)
其实,从这封信中,我就该看出一点端倪。这次出国,带给庆筠的冲击确实很大。他离开时,是个积极,有信心,有热情的年轻人。虽然也有些“愤世嫉俗”的意味,却不严重。他回来时,一切思想看法,都有些变了。变得最多的一点,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乐观和天真了。
庆筠回来时,小庆已快満周岁。
我带着満怀的喜悦,带着我们的儿子,带着“百年相守的美景”飞奔到机场去<img src="in/ying.jpg">接庆筠。我们总算把这一年熬过去了。再相见时,我们手握着手,泪眼相看,真觉得恍如隔世。庆筠抱着他的儿子,看了又看,亲了又亲,简直不相信这个“胖小子”就是他离开时,尚未出世的孩子。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团聚,真有说不出的喜悦,和说不出的辛酸。至于别后种种,更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讲完的!
我怎样也没想到,这次的团聚,却是⽇后分手的序幕!人生的路,不知道为什么,我所走的,特别崎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