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京北的第三天晚上,忽然有人按门铃,我打房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材⾼大的陌生青年。他戴着帽子,穿着风⾐,手中拎着旅行袋,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宽边眼镜后面,有对深隧的眸子。他直瞪着我瞧,而我,心中竟没来由的一跳,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心里热烘烘的。
“如果你是琼瑶,”那年轻人急促地说着“那么,我是你的表弟!”表弟?我呆了呆,我亲人的名单当中,多的是表哥表姐,却不知道尚有表弟!我沉昑着还没开口,表弟已急急亮出⾝分:“我是袁行正的儿子,我的名字叫董韶天!”
袁行正?我心中又“咚”的一跳,可能吗?袁行正是我⺟系的嫡亲四妹。当年在海上,我的小四姨正参加话剧团,演过“雷雨”演过“京北人!”八、九岁的我,跟着⽗⺟去看她演戏,看得津津有味!可是,当战局混<img src="in/luan.jpg">的时候,我这个小四姨就失踪了。这么许多许多年,我们都没有小四姨的消息,真没料到,四十年后,她的儿子会站在我的面前!我太意外了,太奋兴了,把表弟让进房间,我有几百个问题要问:“你妈妈呢?我的小四姨呢?”
“我妈已经去世了!”韶天拿出了几张已经泛⻩的照片,递到我面前。我仔细一看,年轻的小四姨笑得甜甜的,戴着眼镜,胖胖的小圆脸…她长得和我⺟亲,那么酷似啊!我再抬头看韶天,这才知道,初见面的那种震动,原来是来自⾎缘深处!“你住在哪里?怎么找到了我?你还有兄弟姐妹吗?怎么你一个人来?…”我来不及的问问题,表弟这才露出了“放心”的笑容,深昅了口气说:“我住在海上,为了来见你,我坐了夜一的火车,从海上连夜赶来的!”我又呆住了,看了他半天,问:“你住海上?你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赶来了?也不事先和我联络一下?万一你扑了个空呢?万一楼下挡驾不让你见我呢?万一我去了天津或承德呢?”
表弟笑了,那笑容给我的感觉是:亲切,亲切,亲切!
“我在报上看到你来京北的消息,我就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考虑,只想赶紧见到你!你不知道车票多难买,我费了多大劲才弄到一张票!我有信心,一定可以见到你!说实话,见到以后的情形,我就不敢预料了!我猜,你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个我!”确实,我从来不知道。我伸出手去,就这样紧紧握住他的手。此时此刻,言语太多余,言语也不够用了!我们默然相对,有那么长的一刻,只是彼此无言。
表弟的来访,是我“探亲”的序幕。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和表弟的“出现”一样“突然”有位年轻的大男孩子。在旅馆的大厅中拦住了我:“我爸爸的外公,是你的祖⽗!”他说。
一时间,我愣在那儿,算不清他和我的关系。只是,他那略带湖南腔的乡音,使我立即明⽩,他应该来自我的故乡湖南!他看出我的困惑,马上又补充说明:“我的⽗亲名叫王代杰,我的姑姑名叫王代训,我的名字王晓蕾!”我霎时间惊喜莫名。原来他是我的表侄儿啊!回忆童年时期,我曾两度回湖南,其中有一年的时间,因为⽗亲羁留海上,⺟亲远去教书,就把我和弟弟们<img src="in/jiao.jpg">给代训表姐照顾。那时的代训表姐才新婚,代杰表哥正少年。而现在,他们别来无恙吗?三十九年,人与人间,会有多少沧桑呢?拉着晓蕾,我急迫地问:“你爸爸在哪里?你姑姑在哪里?他们都好吗?”
“他们都在湖南啊!我因为在京北工作,才能见到你!”晓蕾喊着:“姑姑,你为什么不回湖南呢?”
不回湖南,心绪太复杂,一时无法向面前这个大男孩子解释清楚。我看着晓蕾,心底所有埋伏的亲情,以及对家乡的眷恋,对湖南的怀念…都在一刹那时间涌了出来,一股脑儿的倾洒在晓蕾的⾝上。那天晚上,我整晚和晓蕾谈着,谈他的⽗亲,谈他的姑姑,谈我的童年。
韶天和晓蕾,前者是我⺟系的亲人,后者是我⽗系的亲人。没有料到,我居然在京北,见到了我⽗⺟双方的亲人。事实上,和亲人的见面,这还是开始。几天后,韶天已经帮我联络上所有在京北的“袁家人”(我⺟亲姓袁),我在旅馆楼下的四季餐厅,席开二桌,和这些亲人一一见面!
很难形容那个晚上。我的姨妈们、舅舅们都来了。确实,像鑫涛所预言的,这些亲人都“相见不相识”了。大家拉着我的手,抢着告诉我,他是我的几舅,她是我的几姨,她是我的哪个舅妈。他又是我的哪个姨夫…我面对一屋子的⽩发慈颜,只感到泪⽔往眼眶里盈満…哦,人,真该珍惜能相聚的时刻,因为“相聚”是这样不容易呀!那晚,我没喝多少酒,却感到自己醉了!
见完袁家在京北的亲人,我想,我大概见不到湖南的亲人了。谁知道,在我离开京北的前一天,我的代训表姐,代杰表哥,和我的表外甥唐昭学,却远迢迢地从湖南,乘火车赶来京北和我相会了。我那代训表姐,已经六十八岁,因为火车拥挤,竟然是站着来京北的!
别提我一见到他们的那份震动了。当年刚新婚的表姐,如今已⽩发苍苍,当年正青舂的表哥,现在也头顶微秃了。唐昭学,他比我小一辈,年龄却比我大一截。在我童年时,他常带着我游山玩⽔。记忆最深刻的,是他有一支笛子,我却在一次调⽪中,把他的笛子敲碎了!当我重提往事时,他们都说记不得了。却不住的称赞我儿时有多“乖”有多“懂事”善良的他们,都不记得我的“错”只记得我的“好!”代训表姐拥着我,哭了。一面哭,一面絮絮叨叨地说:“当初送你们全家上火车,实在想不到,一分手就是这么多年!噢,我们都想死你了!可是,你明天又要走了,怎么办!怎么办?”我搂着表姐,嘴里不停地说:“别伤心呀!我们总算见着面了呀!明年我可以再回来呀,以后不会一别就是三十九年呀…我说着说着,眼泪却滚出来了!于是,我们拥抱着流泪,流完泪,我们又急迫地打量着彼此,急迫地去为对方拭泪,然后,又紧紧抱着,笑了。
唉!我想起我自己写的四句歌词:“别也不容易,见也不容易!
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
此时此刻,真是“聚散两依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