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敢相信,我的陆大行,已经只剩下最后两天了。回忆初抵京北的种种,一切情景,恍如昨⽇。那时,对自己这趟长达四十天的旅程,还充満了不安和怯意。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坚持到底。没料到,转眼间,三十八天都匆匆而过!
这最后两天,我仍然过得非常忙碌。自从大理回到昆明,我的感冒,已变得相当严重。所以,一大早就请了医生来打针开葯。医生刚走,有人敲门,鑫涛打房开门一看,欧<img src="in/yang.jpg">手捧了好大好大的一束鲜花,站在门外。我走过去看了究竟,欧<img src="in/yang.jpg">对着我就一躬到地。我惊愕极了,因为,在陆大要买鲜花是件极其困难,也极其奢侈的事,陆大并不流行这个。我再仔细定睛一看,不得了,整个柜台姐小,都忙着集了各种大小的花瓶,还在那儿揷花呢!揷了花,就一瓶瓶往我房间里送。我愕然地瞪着欧<img src="in/yang.jpg">说:“你去什么地方买的花?怎么买了这么多?”
“我把人家整车的花都买下来了!”他说。
“哎呀!”我懊恼地喊着:“我后天就走了,这些花岂不可惜!你为什么要这样浪费呢?”
“一点心意而已,祝你马上痊愈!”他说,把花束<img src="in/jiao.jpg">给了我,转⾝就走。“不打搅你休息,明天我再送花来!”
“欧<img src="in/yang.jpg">!”我叫住了他,叹了口气。“你还是没有放弃给我做录影访问,是不是?你看看我,你认为我这副狼狈的样子,适合上电视吗?”
他看了我一会儿。
“你今天精神不好,但是,说不定明天就好了!在你上机飞之前,我都不会放弃希望!”
这个湖南骡子,简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欧<img src="in/yang.jpg">送花之后没多久,小王送来了一本照相簿。
哎呀!实在让人太感动了!小王一路开车,一路帮我们摄影,此时离别在即,他把我们的照片,经过放大剪裁编辑,贴了一大本。首页就是我和鑫涛<img src="in/huan.jpg">度结婚纪念⽇所摄,然后沿途种种,从石林、石洞,乃古石林,都一一在目,最后一页,是一张放大的“石莲花!”
我们感动,初霞、承赉、李惠也感动,邬湘、小冯、小张、老鲁也感动。这“云南四王”和我们朝夕相处,大家已经热得不分彼此,如今,就要面对分手的时刻,不知怎的,大家就有说不完的话,说不完的叮咛。小张一再对我说:“好遗憾,没有陪你上莲花峰!”
小张,你放心!我说:“我会再访石林,二上莲花峰!”
“真的吗?真的吗?一言为定吗?”一时间,満屋子的云南人都追问我,好几只手伸给我,要和我“握手为定”我心中一酸,握紧了他们四个,我大声说:“岂止石林!别忘了你们还要陪我去西双版纳!”
“岂止西双版纳!”小冯喊“还有丽江呢!还有保山呢!还有腾冲呢!还有⾼黎贡山和澜沧江呢…”
我慌忙阻止他们说下去。
“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云南有大好河山,有边陲古道,但是,我却是个湖南人啊!”真的,此时此刻,我已快飞离陆大,我却对我的故乡湖南,浮漾着満怀乡愁。从玻璃窗望出去,云南的山峦,在雨雾中依稀可见(那天下着雨),湖南的山峦,却在何方?这时,心中闪过的,都是古人的诗句:“他乡生⽩发,旧国见青山。”“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来人,从故乡来的人,是欧<img src="in/yang.jpg">吧!那时我还不知道,另外还有个人,正风尘仆仆,夜以继⽇,不眠不休地向我兼程赶来!这个消息,是那天晚上,初霞告诉我的。她冲进我房间来,就<img src="in/ji.jpg">动得不得了地对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欧<img src="in/yang.jpg">刚刚在我房里,对我说,他来昆明的那一天,曾经和你谈过一篇话,你说这次没有去祖⽗的坟前磕头,非常遗憾。又不知道家乡兰芝堂的状况,祖⽗的坟修建得如何等等。所以,他当晚就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回湖南,让他的一个朋友,带著录影机和工作人员,连夜开车去你湖南乡下,为你拍摄祖⽗的坟,和家乡的录影带,再要他的朋友坐火车夜送来!现在,录影带已经拍到了,人也动⾝来昆明了,大概明天晚上会把录影带送到你面前来,放给你看!”
我目瞪口呆,半晌才说:“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初霞问。
“他们电视台在长沙,我的老家在衡<img src="in/yang.jpg">乡下,离衡<img src="in/yang.jpg">还有好几十里,他们怎么可能在短短四、五天內,从长沙到衡<img src="in/yang.jpg">,从衡<img src="in/yang.jpg">到渣江,再到兰芝堂和坟地去拍摄,还要把带子送到昆明来!”
“反正他们做到了!”初霞对我大声嚷着,接着,就清清喉咙说:“如果你再不答应给欧<img src="in/yang.jpg">做电视访问,我用推的、拉的、拖的、抱的…也要把你弄到摄影机前面去!”她昅口气,瞪大眼睛:“我真的会这样做,不骗你!”
初霞<img src="in/ji.jpg">动,她以为我就不<img src="in/ji.jpg">动。事实上,这消息真的震撼了我!可能吗?可能有人为我这样大费周章,来传递给我故乡的消息吗?再见到欧<img src="in/yang.jpg">,我不敢追问什么,只是说:“明天下午,我接受你的电视访问!”
欧<img src="in/yang.jpg">眼睛一亮,马上跑出去安排机器了。
所以,第二天,我们从西山龙门回来以后──对了,毕竟在离开昆明的最后一天里,去了西山龙门,也在这最后一天,接受了欧<img src="in/yang.jpg">的电视访问。
那天下午,欧<img src="in/yang.jpg">从云南电视台,调来了一部一寸带的电视摄影机,在我房间里,架起机器,打起灯光,来了摄影师和灯光师,大张旗鼓地为我录影。短短几句访问,却整整录了两小时。当录影“终于”录完,我看着欧<img src="in/yang.jpg">,不胜佩服地说:“你总算达到了目的!”
欧<img src="in/yang.jpg">看了我一会儿。
“你知道吗?”他说:“从去武汉第一次访问你,然后,上隆中,溯长江,到沙市,回长沙,再来昆明,去大理…我这一路,⾜⾜走了四千里!”
我沉昑片刻,笑了。
“不稀奇!”我说“人家‘八千里路云和月’,你才走了一半!”
欧<img src="in/yang.jpg">深思地看着我,带着莫测⾼深的表情,也笑了。
那晚,金龙饭店董事长为我饯别“云南四王”全部列席,一餐饭吃到晚上十点多钟。宴会结束后,我回到房间,一眼就看到欧<img src="in/yang.jpg">带着个年轻人,拎着一大袋东西,站在我房门口等我。
“这是⻩子林!”欧<img src="in/yang.jpg">为我介绍:“他刚从你的家乡兰芝堂赶来!因为买不到机飞票,他和我一样,在火车上站了两天两夜,他已经好几天都没有休息了!但是,他拍到了兰芝堂,也拍到了你祖⽗的墓!”
“真的吗?”我<img src="in/ji.jpg">动地看着⻩子林。
“真的!”⻩子林一口乡音,満脸恳切地说“只是时间太紧张了,我来不及做剪接整理的工作,可能会杂<img src="in/luan.jpg">了一点!”
我注视着⻩子林,我怎会在乎杂<img src="in/luan.jpg">与不杂<img src="in/luan.jpg">呢?⻩子林,面貌清秀,温文尔雅,虽然风尘仆仆,亲切的脸孔上却只有奋兴,没有疲倦。我急忙把他们两个让进房间。因为鑫涛还有好多事要办,云南出版社的几位先生也来话别,金涛就把客人带到初霞房间去,让我和我的两位同乡,一起看录影带。
欧<img src="in/yang.jpg">借了一部录影机来,当他在弄机器的时候,我已经等不及,殷殷询问⻩子林,有关家乡的一切。以及他怎样去到兰芝堂的?是公路?还是铁路?⻩子林说:“从衡<img src="in/yang.jpg">到渣江镇,是乘吉普车去的,路况非常坏,走得很慢,到了渣江县,再去兰芝堂,还要步行四华里。你的祖⽗葬在猫形山,也要走路上去。”
“哦?”我愣愣地看着⻩子林,原来还要步行啊!
欧<img src="in/yang.jpg">把机器架好了,抬起头来,他对我微微一笑说:“现在,我走的路,加上⻩子林走的路,总有‘八千里路云和月’了吧!”
真的,八千里路云和月!我心存感动,默然无语。
然后,他们就放起录影带来了,一面放,⻩子林在一边解释。我真惊奇极了,因为一上来,拍的是衡<img src="in/yang.jpg">市,然后转⼊一条街,进⼊一个小学校,⻩子林说:“这是你的⺟校,刚直小学!我们找了半天,还找到一块旧的牌子,上面有刚直小学的名字!”
他拍了我念过的小学,又拍了我在衡<img src="in/yang.jpg">住饼的那条街和巷。
“这是陕西巷,你曾经和你的表姐王代训,住在这儿。这里是你祖⽗住饼的地方,只是老房子都拆了,我们只能拍一个大概。”
从衡<img src="in/yang.jpg">市转往乡下,老家出现。我睁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兰芝堂。”在童年的印象里,兰芝堂是一幢深宅巨院,虽然是乡下房子,建造得也十分考究。但是,现在出现在灾光幕上的,是一幢非常残破的陋室。墙壁完全斑驳了,露出里面的泥。部分的围墙已经倾圮了,小院中杂<img src="in/luan.jpg">地晾晒着⾐物,没有一扇门窗是完整的。镜头推向一座有雕花的石墩,⻩子林说:“兰芝堂里住了二十几家人,现在只剩下一家姓陈,算辈分,那是你的堂兄,他们仍然务农,”他说“你小时候,喜<img src="in/huan.jpg">站在这个石墩上玩,你的祖⽗陪着你玩!”
我心中一紧,低下头去。非常不愿意让欧<img src="in/yang.jpg">的和⻩子林看到我如此脆弱的一面,但是,眼泪⽔却已夺眶而出。我拿了化妆纸拭泪,⻩子林的声音变得又不安又抱歉:“这房子确实已经很破旧了,陈家人也都离散了,但是,但是…但是他们都是很忠厚老实的老百姓!你堂兄也是的!”
我点点头,哽塞难言。竭力想咽下我的眼泪。然后,镜头离开了兰芝堂,转向了猫形山的山下,祖⽗的坟出现了。我再度睁大眼睛,看到我的堂兄带着子女,为我祖⽗上坟烧香。
那坟墓,只是一个⻩土堆,一个最最简单的⻩土堆,土堆前,有一块简单的墓碑,写着:“陈墨西之墓”我的头再一低,泪珠又泉涌而出,脑子里忽然涌现出三十九年前的画面:我们离开湖南去湾台,祖⽗依依不舍地送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那时并没有料到,从此一别,竟成永诀!总以为过两三年就会团聚。我们行前,曾给祖⽗多少允诺。我们走后,祖⽗对我们又有多少期待!而现在,我看着祖⽗的一杯⻩土,心中深深地痛楚着:我们走了,却“独留青冢向⻩沙!”不,祖⽗没有“青冢”他的坟上,连一棵青草都没有!我用手遮着眼睛,不忍再看。
录影带放完了。一时间,房子里静悄悄,我们三个人都默然不语。那种悲怆的气息,已经充斥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是怎样也挥之不去了。好半天,欧<img src="in/yang.jpg">才嗫嗫嚅嚅地说了一句:“没想到,会让你这么难过!”
⻩子林更是抱歉极了:“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剪接整理一下,就不至于看起来这么残破!”
我振作了一下,抬起头来,正视着我面前的两个人,两个为我奔波了八千里的故乡人!我哑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们,让我在离开陆大的最后一个晚上,看到了家乡的一切。事实上,这种情景,和我预料的差不多。欧<img src="in/yang.jpg">,”我盯着他“你现在应该懂了,为什么我一直告诉你,我‘不敢’回去!今晚,我看到的只是录影带,我已经够伤心了,假若我一回陆大,就去故乡,这趟旅程,将情何以堪?”
“我懂了!我真的懂了!”欧<img src="in/yang.jpg">终于一叠连声地说。
“我做得不好,”⻩子林还在那儿自怨自艾“我应该多访问一点你的亲人,多拍一点你家乡的山⽔…”
我转眼看⻩子林,我眼中又<img src="in/shi.jpg">了。
“你做得很好!”我喉中哽着“其实,你不知道,我多么想见我的家园…不管它破旧不破旧!谢谢你把它带到我面前来!除了你们两个,我想任何人都不会为我做这件事!”
那夜,当⻩子林和欧<img src="in/yang.jpg">告辞以后,我仍然呆怔怔地坐在沙发中。鑫涛回房来收拾行装,我也不曾帮忙,我只是坐着不动,脑子里全是录影带里的画面。我想起一首歌,一首从小就会唱的歌:“舂去秋来,岁月如流,游子伤漂泊。回忆儿时,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img src="in/mi2.jpg">蔵捉。商枝啼乌,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儿时<img src="in/huan.jpg">乐,斯乐不可作!儿时<img src="in/huan.jpg">乐,斯乐不可作!”
我坐在那儿,想着这首歌,追掉着逝世的祖⽗,追掉着逝去的童年。
整夜,我未曾阖眼。
这就是我在陆大的最后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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