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志衡仍然举着伞,雨⽔打在伞上,一阵紧似一阵,仿佛在追击着什么,誓要把那些尘封的记忆一一掀起。
那些属于过去的,一个人的记忆…
认识她,是在十六岁那一年的夏天。
或者,还要更早一些。
在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必定要经过一座带院落的立独小楼房。房子是青灰⾊的,上下两层,建在一个Z字型斜坡的转角处。向下,是笔直通往学校的大路,但如果向右,上几级台阶,便可以看见那座种満鸢尾花的小院落了。
院子里四季常青,只有在紫鸢尾盛开的季节,才会有深深浅浅的紫点缀其间,为终年不变的院落增添一点活泼的⾊泽。
那时候,是为了捡一只纸机飞,或者不是,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知道,当他第一次拾级而上,被満眼突如其来的青绿、靛紫所炫惑的时候,那一线如丝如缕、如梦如幻的琴音便这样猝不及防地打⼊他的耳膜,轻易将他俘获。
忘了是什么歌,或许仅仅只是一首练习曲,被一个小女孩的指尖弹得烂<img src="in/shu.jpg">,一遍、一遍、又一遍…
就在二楼,朝南的那一面窗户里。窗子敞开着,风起的时候,偶尔会将窗扇后面的⽩纱窗帘吹开来,露出一角黑⾊的琴,以及琴旁那个漂亮得像小公主,却始终紧锁眉头,一脸忧愁的女孩。
女孩比他小,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可眼睛里全是飘洋过海的忧伤,像蒙了一层雾,终年不散。
那一刻,他的心痛了起来,在瞬间忘了自己。
此后,便养成了每天四次跑到房子前面听琴的习惯。
听了整个舂天。
一直到夏云飘、蝉声唱的时候,他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之下,得知她的名字——叫做“兰兰”
而,要在更久更久以后的将来,他才会明⽩,她的名字,不是兰花的“兰”而是,燕语呢喃的“喃”
还记得,那一天,他和她,是这样相遇的——
十六岁,百无聊赖的夏天。
“大哥,杨明那小子竟然在学校里放话,说新⼊帮的小妹阿璇是他的马子。该死的,他大概是活得不耐烦了。”
音像商店里,斜垮着书包的少年“噗”的一声,吐掉嘴里的口香糖,又迅速塞了一颗进嘴里。
站在他⾝边的男孩抬眸,睇了他一眼,淡漠的眼神从覆额的发线下扫过来,静静一瞥,马上,又转了回去。
少年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赶紧拉开书包,撕了一页纸,将粘在CD盒上的口香胶包了起来。
然后,又眼看着男孩一手揷在<img src="in/ku.jpg">兜里,一只手继续漫无目的地划过一张又一张CD碟片。忍不住皱了下眉“大哥,只要你一句话,兄弟们这就去好好修理那小子一顿,让他放聪明点,闭上一张鸟嘴。以后,看谁还敢觊觎大哥的女人…”
“我的女人?谁?”邵志衡眯了下眼睛,神情有些枯燥。
这些CD碟封面上的英文曲名,让他头痛。
但,即便,他一个个字都认得,他也还是弄不清楚,一天听四遍的钢琴曲到底叫什么名字?它和歌舞厅里反复播放着的“四大天王”有何区别?
说到底,这突如其来的爱好也只能算是一时的心⾎来嘲而已。
“当然是阿璇。”吐口香糖的少年理所当然地说。他完全没有大哥邵志衡那般复杂的心思。此刻,一心只想着,如何维护大哥的面子?怎么教训那个不知死活的杨明?
“你说小麦?”这一次,邵志衡仿佛才听明⽩了些。他抿抿嘴,嘴角微微勾起来,好像觉得很有意思的样子。
硬要把他和小麦凑成一对的,好像不只是眼前的杜小弟一人。大概,帮里的每一位兄弟都这么认为,也都在如此努力。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这个当事人从来没有否认过。
沉默,已然是认同最好的理由。
“大哥。”突然,小弟庒低声音,用胳膊肘顶了顶他的脊背。
顺着小弟示意的方向,邵志衡抬头,霎时,他的瞳孔蓦地一缩,诧异对上的那一双眼睛是那么<img src="in/shu.jpg">悉。
有人说,美丽的眼睛像星星。但,这一双眼,却如困在湖心的月,皎亮、清透,但那一抹幽冷的深郁,却又仿佛与人间隔着距离。
那般遥远、恍惚。
是她!弹钢琴的女孩!
只一眼,他已肯定。
邵志衡的心怦然一紧,跳得那么急。有些鲁莽,有些冲动的情绪,脑子飞速运转,想要抓住一些什么,一些话,一个字,哪怕就一个,快点说出来,快一点…
他喉咙绷紧,呼昅困难,感觉从未像此刻这样紧张。
但,为何,说不出来?
一个字——
都,想不起来。
他从来不是一个轻薄浪漫的人,然而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大方一点,无所谓一点,不要那么紧张,不要自尊骄傲,或者是自卑淡漠,通通不要。
就算,再浅薄一些,无知一些,那又何妨?
只要,一句话,跟她说一句话…或者,仅仅只是问问她,小小年纪,为何这般忧伤?
他在这边矛盾挣扎。
那边,女孩的目光已漫不经心地收了回去,转⾝,笔直朝出口处走。一直走,路过…路过…她⾝侧已经选了好久的那个⾝形耝壮、相貌猥琐的男人⾝旁,目不斜视。
邵志衡眼⾊一暗。
这一次,他看得很清楚,那男人,正将一张碟片塞进自己的风⾐口袋里。小偷?刚才小弟让他看的,就是这个?
他目光犹疑,盯着女孩一直朝外走的背影。
她——应该是看见了吧?
如果连他们这边都看见了的话,她那里,一定已经看见了。
但,她没说。
她径自走到收银台前,算钱,付款…仍然没有说。
不知怎地,邵志衡微微觉得有些失望。
为什么要失望呢?
难道,他希望她,是正义凛然的吗?还是,他以为,像她这样有着良好的教养,以及⾼贵的外表的女孩,內心一定应该是纯净无垢,容不得半点污秽唐突的?
<img src="in/xiong.jpg">腔在瞬间绷紧,莫名的遗憾如西下的夕<img src="in/yang.jpg">,在心里拉开大片大片的<img src="in/yin.jpg">影。真是莫名其妙!
怎会那么在意呢?
甩甩头,想抛开那抹令人不舒服的感觉。
小弟却已率先嚷了出来:“喂,你⼲吗?”
穿着风⾐的男人扭头,狠狠瞪了杜小弟一眼,像是威吓。但,十六岁年轻气盛的少年哪管这些。
男人越凶狠,他反而越得意。大步走过去,俨然英雄模样。
“把你风⾐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男人面⾊发青“什么东西?”
“你刚刚偷偷摸摸放进去的东西。”
这边的吵闹喧哗早已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包括收银台上的收银员也停止了收钱的动作,扬脸望了过来。
眼看着女孩想走不成,邵志衡重重地叹了口气。
早有商店保安过来解决纠纷。
“先生,请你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看一下。”
男人佯怒,大发脾气。
“看吧,看吧,口袋里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手揷进口袋里,猛地向外一掏。
“哗啦”一声,竟掉下十多张碟片。
人群哗然。
男人瞠大眼,一脸莫名其妙“这是什么?怎么会在我的口袋里?”忽然一把揪住小弟,神情<img src="in/ji.jpg">愤“是你陷害我的吧?嗯?小子,是你吧?”
杜小弟一时被他抓了个措手不及,力气又到底不及⾝強体壮的男人,被揪住的⾐领掐紧脖子,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嘿,没话说了吧?”男人挥舞着拳头,转眼瞪着大家“看什么看?是这臭小子找打。”
旁观者人人自危,退到一旁。就连商店保安也因为一时弄不清楚状况,而没做任何进一步的举动。
男人更加得意,握紧的拳头狠狠落了下去,但,只差零点一厘米,怎么总也打不到那多管闲事的臭小子脸上?
男人回头,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诡异的情况。
同样是十几岁的少年,同样瘦弱的⾝躯,⾝穿同样的生学制服,甚至——他的视线往上瞧,瞧见一张沉默⼲净,不带一丝暴<img src="in/nue.jpg">的脸。
这个少年,站在自己⾝后,居然仅凭单掌,就让他无法动弹,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你放…放手…啊…痛啊…”刚才还横眉竖目的男人这会儿痛得冷汗直冒。
他这么一叫,保安倒不好袖手旁观了。
几个人,合力抱住邵志衡。
“先松手,有话好好说。”
“叫他先松,给我兄弟道歉。”邵志衡才说着,男人已松开揪住杜小弟的手。
小弟跌在一旁,连声咳嗽,涨得紫红的脸庞慢慢消退成鲜红颜⾊。
邵志衡略略放心,一只手仍然握住痛蹲在地的男人,眼尾冷光一扫,掠过⾝边穿着制服的保安“你们不先把事情弄清楚吗?”
“呃,这…是…”几个大人仿佛才被一语惊醒,讪讪地松了手,目光齐齐瞪住痛得哇哇叫的耝壮男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碟片怎么会在你的口袋里?”
男人一直<img src="in/chuan.jpg">,一直<img src="in/chuan.jpg">,仿佛是很痛苦的样子,邵志衡皱眉,松开他的手。那人腿软跪地,一只眼却从挤得満満的人群<img src="in/feng.jpg">隙里瞄出去,指着刚想出门的小女孩背影,耝声耝气地道:“那小姑娘一直站在我旁边,我有没有偷东西,她可以作证!“
情势又转!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下,<img src="in/she.jpg">向门口那位⾝穿红粉⾊丝质衬衫,⽩⾊公主裙的女孩。
而她,仿佛没有听见,仍然继续朝外走。
店长紧赶两步,拦住她,胖胖的圆脸露出和蔼的笑容,生怕吓着她似的“小姑娘——”手指指向她⾝后“你刚才,看见那位叔叔在⼲吗了吗?”
这样明净清秀的女孩子,看着,就先喜<img src="in/huan.jpg">上三分,有谁会怀疑她嘴里说出来的话?
每个人都看着她,等着她,就连杜小弟经久的咳嗽声,也显得不那么突出了。
“我什么也没看见。”女孩神⾊镇定,连眼也不曾眨一下。
小弟听了,却<img src="in/ji.jpg">动起来,一边咳,一边嚷:“你胡说…咳咳,你…”突然,语声一哽,说不下去了,两手握住喉咙,直直倒下去。
“小弟!”邵志衡的脑子轰然一炸,人已扑了过去。小弟嘴里含着口香糖,这样又掐又咳又说的,不呛住才怪。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人群慌<img src="in/luan.jpg">。间中却还有人窃窃私语:“不会是装的吧?”
杜小弟脸⾊发⽩,双眼紧闭,牙齿咬得紧紧的。
邵志衡赶紧拿开他的手,放他躺平“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他眼⾊冷厉,语声惊人。
大家吓了一跳,俱都抿嘴不语。这才发现,这个不多话、不太笑的少年⾝上,竟有着超越年龄的果敢与刚猛慑人的气势。
收银台那边早已打了电话,人人屏息静气,等待救护车的来临。
从这刻开始,一直到救护车“呜呜呜”地拉着警笛离开,邵志衡再没看女孩一眼,不论是期待的、责怪的、喜悦的或是严厉的目光,都不曾再移落到她的⾝上。
这次之后,若上帝不再安排他们第二次相遇,那么,她——也终究不过是他的一场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