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曦坐在Starbucks里,啜饮着一杯caffelatte,把玩着左手手腕上一串朴拙的银手镯。三年了,她离开港香的时候,港香还没有这种咖啡店。这一刻,重聚的亮光在她心头点起,她的脸有点发热。她看着街外的风景,想像待会再见的人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猛地抬头,关正之已经朝她走来了。
她热情地挥动左手跟他打招呼,当啷当啷的金属声是重聚的声音。
“你来了很久吗?”他问。
“不是的,你喝点什么,你先去买。”她说。
“好的。”他腼腆地点点头,然后转⾝走向柜台。
她盯着那个久违了的背影。她从来就喜<img src="in/huan.jpg">看男人的背影,看着男人在看不见她时的姿态,那是他们最实真的一刻。
关正之的背影有点紧张,他两边的肩膀向脖子靠拢。阔别多年,他没什么改变,发脚的一小撮头发永恒地卷起,像一条小猪尾。
关正之买了一杯expre o,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你好吗?”方明曦朝他微笑。
他笑笑,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几天了。还怕找不到你呢。幸好你的电话号码没有改。”
“是回来度假呢?还是什么的?”
方明曦用手支着头,笑笑说:
“就是想离开巴黎一段时间。”
“你的手镯很漂亮。”关正之说。
“喔,是洲非手镯来的,上面刻的都是洲非女人的样子,笨笨的,很可爱。你不嫌吵吗?”
关正之摇头摇。
“从前你总说我很吵。我喜<img src="in/huan.jpg">把什么都挂在⾝上,耳环啦、手镯啦、戒指啦!”
“这是你的特⾊,每次听到当啷当啷的声音就知道是你。”
“我现在只戴手镯,其他的都不戴,太累赘了。你这几年好吗?”
“不过不失吧。你呢?”
“我是一贯的无所事事啦。”方明曦咧嘴笑了。
“在法国都做些什么?”
“念时装设计,不过还没毕业。”
“你一向有这方面的天分。”
“不是啦。学校里⾼手如云,我是很平凡的。”
“喜<img src="in/huan.jpg">巴黎的生活吗?”
方明曦点点头:“习惯了。巴黎的步伐比港香慢,连时间也好像过得比较慢,有许多空闲去胡思<img src="in/luan.jpg">想。”
“是不是已经习惯了吃法国菜?”
方明曦笑笑说:“其实我常常跑去吃越南菜。法国有全世界最<img src="in/bang.jpg">的越南菜。你去过法国没有?”
关正之摇头摇。
“你该去看看的。”然后,她说:“在巴黎,我有做兼职呢。”
“什么兼职?”
“你一定猜不到了。我这么胆小,竟然在一家动物标本店兼职,那家店叫Deyro11e,在圣⽇曼区,从一八三一年开始搜集和制造标本。店里有斑马、狮子和野豹的标本,还有麋鹿和山<img src="in/ji2.jpg">,也有昆虫,很多很多呢!都是已经不会跑不会飞的东西。起初觉得很可怕,尤其是成天望着那个麇鹿头,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幸好,人死了不会制成标本。”
“有些人会的。伟人死后便会被制成标本,给人瞻仰。”
“幸好我绝不会成为伟人。”方明曦低下头笑了。
“你的咖啡喝完了,我去替你买一杯。”关正之站起来说。
“好的,谢谢你。”
“还是要一样的吗?”他问。
她点点头。
关正之转过⾝去,走到柜台。方明曦看着他的背影出神。重聚是一种时间的回复,忽尔让她穿过岁月的断层,回到那伤感的过去。
那年,她周旋在关正之和杜一维之间。她是先认识杜一维的,那段三角关系纠<img src="in/chan.jpg">了差不多一年。她没法在两个人之间选择一个,她的确是两个都爱。一天,她哭完了,忽然想到解决的办法,就是离开。
在机场,她打了一通电话给关正之,他并不知道她已经提着行李准备不辞而别。
“答应我,你要好好的生活。”她说。
“发生了什么事?”他在电话那一头着急地问。
“你先答应我咽。”她叮咛。
“嗯。”“假如有天不见了我,你会想念我吗?”
“嗯。”“假如我不再回来呢?”
“我会等你。”
“你总会爱上别人的。”她说。
“我会永远等你。”他情深地说。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握着话筒的手垂了下去,又提起来,手腕上的银手镯,当啷当啷的响,是离别的声音。
她为了逃情而去巴黎,结果却在那边狂疯地爱恋着一个男人。同居六个月里,她和那个男人几乎天天吵架。后来,他走了,她留下来念法文,也爱上了其他男人。
“你的咖啡。”关正之把一杯Caffelatte放在她面前。
“谢谢你。”
“你住在哪里?”他问。
“我住在朋友家里。可以把电话借给我吗?我看看她回家了没有,我出来的时候忘记带钥匙。”
她用关正之的手提电话打了一通电话,然后说:“我朋友在家里,我要回去了,要人家等门不是太好。”
“我送你。”
“嗯。”“你还是单⾝吗?”回去的路上,她问。
“喔,是的。”他说。
分手的时候,他腼腆地说:“我再找你。”
她微笑点头。
“回来啦?你到哪里去了?”王亮怡一边开门一边说。
“我去找一个旧朋友。”
“我还以为你在家里,有李子蛋糕,有没有趣兴?”
“好啊!”她一边吃一边问:“这是什么蛋糕?酸酸甜甜的,很好吃。”
“是德国蛋糕。有同事今天去采访那家蛋糕店,带了一个回来,剩下半个,很好吃,我带回来做晚餐。”
“我刚刚去见以前的男朋友。其实也不知算不算是男朋友,因为跟他一起的时候,我是有男朋友的。”
“他现在怎么样?”
“我猜他已经有女朋友,他说起话来很隐晦的。可能是怕我不开心吧。”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边这么多人转来转去,很快就可以爱上一个。”
方明曦瞟了瞟她,说:“那你呢?”
“哪有这么快?我才刚刚把他赶出去。你早一点回来,就没地方给你住了。”
“你没告诉我为什么把他赶出去?”
王亮怡耸耸肩:“就是开始嫌弃他罗!”
“女人是不是都是这样的?起初很爱一个男人,觉得他什么都好,后来就嫌弃他了。”
“你是吗?”
“我通常在嫌弃他们之前就跑掉。我喜<img src="in/huan.jpg">留一个美好的回忆。”
“有时候,这种想法是很一厢情愿的。当你要跟一个人分手,那个回忆对他来说,怎会美好?”
“我们并没有正式分手,是我不辞而别。”
“你回来是要找他吗?”
方明曦笑笑:“我的确是想寻找一样东西,一样不知道是否仍然存在的东西。”
隔天,她接到关正之的电话。
“那天你用我的电话时,留下了你朋友家里的电话号码,所以我试试看。你有时间吃顿饭吗?”
关正之带着方明曦来到中区荷李活道一家越南餐馆。这家餐馆是洋人开的,室內的布置很西式,一点也不像吃越南菜的地方。
“你说喜<img src="in/huan.jpg">吃越南菜,所以我带你来试试。不过这里的越南菜有点西化。应该比不上你在法国吃的。”
“我只要吃一碗生牛⾁粉便分得出⾼下了。”
方明曦点了一碗生牛⾁粉。
“味道怎么样?”关正之问。
“味道很不错,不过还是法国那边做得比较好。放假的话,你一定要过来玩,我带你去吃。”
他尴尬地说:“自从你去了法国之后,我就不敢去法国了。”
“那时我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人困在一段复杂的关系里,总以为是世界末⽇。菗⾝而去之后,才发现世界是很辽阔的。”然后,她说:
“巴黎左岸有一家玫瑰花店,名叫aunomdelarose,是我很喜<img src="in/huan.jpg">的。有钱的时候,我会去买花。店里只卖十七世纪品种的玫瑰,颜⾊美得无话可说。在付钱处的小小柜台上,永远放着一本⽩朗宁的诗集,而且永远停留在同一页,标题是——You’lllovemeyet,你总有爱我的一天。”
“法国就是一家花店也比别的地方浪漫。”
“以前也有男孩子跟我说过这句话,不知道是他自己说的,还是在⽩朗宁的诗集上看到的。”
“你后来有爱上他吗?”
方明曦笑着头摇:“可能那一天还没来到吧。”
停了很久之后,她问:
“你呢?有没有女朋友?”
“嗯,她正在念大学。”
“那不是比我年轻吗?男人真幸福啊。随时也可以找个更年轻的女朋友。”
关正之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你后来是怎么知道我去了法国的?”
“你寄过一张明信片给我。”
方明曦恍然大悟:“是吗?我都忘记了。”
“我在明信片上写些什么?”
“你写的是法文。”
方明曦不噤笑了起来:“我为什么会写法文?你<img src="in/gen.jpg">本不会法文。”
“所以我到处去问人,终于找到一个朋友的妹妹的同学,她会法文。”
“我写了些什么?”
“我都忘了,也许因为不是⺟语的缘故吧。”关正之尴尬地摸摸脑后那撮卷曲的头发。
他没说的是:那个帮他翻译的女孩子就是赖咏美,后来成了他的女朋友。而他的确忘了明信片上写些什么,只记得当时很伤心。她在的时候,⾝上的首饰总是当啷当啷的响。她走了之后,他的世界也变寂静了。
“你呢?你有男朋友吗?”他问。
“放心吧。我不会没人喜<img src="in/huan.jpg">的。”她托着头说。
“什么时候回去法国?”
“还没决定。”
他送她回家的时候,她说:
“我要去买点东西。在王亮怡家里住了这些天,总要帮人家补给一下食物。”
“我陪你去。”
在超级市场里,她买了面包、⽔果和酒。
“你有没有看到茄汁炳⾖?忽然很想吃。”她说。
“你也喜<img src="in/huan.jpg">吃的吗?”他诧异地问。
“怎么啦?你也认识很喜<img src="in/huan.jpg">吃茄汁炯⾖的人吗?”
关正之摇了头摇,弯下⾝去,在货架上替她找茄汁炳⾖。
她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有点感动。
他找到了,站起来问她:“是这一种吗?”
她微笑点了点头。
关正之替她付了钱,帮她提着东西回家。
道别的时刻,她热情地挥动左手,手腕上的银手镯在寂静的夜里当啷当啷的响。
他回过头去,灿然地笑了。
她和关正之曾经有过美好的时光,他总是在她⾝边叨念着爱她。那天,他在电话那一头说会永远等她,她感动得几乎想留下来。可是,他说的,他已经忘了。
无法一起的时候,男人说会永远等你,也许不过是一种风度和礼貌,或者一个期待。她在意失的时候回来,并不是想回到他⾝边,只是想知道像这样的一个承诺是否仍然存在。她也不知道杜一维现在怎样。杜一维没说过等她。或许,他已经有另一个女人了。
纵使爱不会变,形势总会变。
人总有不爱另一人的一天。
这一天,王亮怡在家里接到关正之的电话。
“方明曦走了,她有一些东西留给你,你过来拿可以吗?”王亮怡说。
“她去了哪里?”来到的时候,他问。
“她跟朋友去了西蔵。”
沉默了很久之后,他问:“你跟她是怎么认识的?”
“她帮我们杂志写一些巴黎的事情,你没看过吗?”
“我不知道她有在港香写稿。”
“我给你一本拿回去看看。”王亮怡拿了一本杂志给他。
“谢谢你。”
“我想她大概不会回来了。”
“喔。”他有点失望。
在地铁车厢里,他翻开那一页,方明曦写的正是巴黎左岸那家玫瑰花店——你总有爱我的一天。
他曾经没有一天不爱她,也说过永远等她。那夜一,那串银手镯的声音,再一次在他心里回<img src="in/dang.jpg">。这离别的声音,也许再听不到了。
他打开她留给他的东西,是一盒蝴蝶标本。精致的木盒里,排列着十六只青⽟星蛱蝶的标本。
方明曦坐在飞往拉萨的机飞上,想到关正之可能已经收到她的礼物了。那十六只由小到大排列的青⽟星蛱蝶深沉而強烈的蓝⾊,是因为⽇光照<img src="in/she.jpg">在它们翅膀上的鳞片而造成的。制成了标本,永不会褪⾊,电不会随着岁月消逝。
旧爱已成标本,没有生命,也再飞不起来了。只留下一场美好的相逢。
她挥挥左手,向空姐要了一杯矿泉⽔。
关正之把标本放在腿大上,忽然听到当啷当啷的声音,他猛地抬起头,一个女孩子在他⾝边坐了下来,膝盖上放着一盒蛋糕,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串闪亮的银手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