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不想叙述。
只感觉自己是个诚实的懦夫。
我的手望渴触摸樱子,嗅到她的香水味,肤皮滚烫心脏加骤跳动。无言地相拥,彼此没有说更多的话语。因为已经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或者说什么才是全安的话题。
躺在床上,背对着樱子,凝视窗外的星光,我流下了眼泪。
⾝边的人坐了起来,慢慢传来穿服衣的声音,我没有看她,也没说话,她也没有,就像个幽灵,或一席夜午的梦境,就这样悄悄地撤离我的生命。
关门的声音让我的手指捏紧了床单。不能控制地走到了窗边,打开窗帘,倚着窗台看一抹瘦小的人影孤零零地走在还没有完全亮起的道路上。
然后感觉惶恐,感到心疼。
我一直都在对自己说谎。
因为樱子不是合格的恋爱对象,因为已经无法再与她成为恋爱的双方。所以我选择了晴美。温柔明朗的晴美,端庄正派的晴美,喜欢着我并且能够彼此轻松交往的对象。
和晴美交往很全安,彼此的距离也适当。夏天不热,冬天不冷,但这是因为晴美无法进驻我的內心,也就没有能力让我受伤。
用蜷起一半的手掌抵住发涨涩痛的眼底,我果然…还是无法抵抗樱子的魅力。
天空渐渐亮起一层薄薄的微蓝。这个夜晚即将成为过去。只是…它究竟算是什么呢?人类是没有名字予以定义就会感到慌张的生物。我,也是那样。
樱子为什么会来找我?
樱子如何得知我新家的地点?
樱子…她在想什么呢?
咬着手指蜷起的部分,我把自己快要逼入死巷般地思索着。但还是找不到答案。而生活,还要在天亮之后周而复转地开始。
胃痛,不想吃早餐,就这么挂着一张苍白的脸前往工作地点。入进休息室,调了调吉他的弦,接过志村递来的样带,分心二用地考虑着填词的部分一边听着有关今曰行程的安排。
志村打算举办大型live。
但通常都是他负责突发奇想,而我负责实际安排。
“不是马上就可以做到的。你得给我时间。”
“当然啦。但是不做就永远都不可能实现嘛。”志村笑眯眯地说着,一边吃着女朋友的爱心盒饭,一边用橡皮圈绑起过长的头发在脑后束个小辫。
他有不少在音乐界的朋友,人脉广泛。只要打几个电话,应该能找到不少人帮忙。当然,他的任务就是拨通号码,然后把机手抛到我手里,见面一类的事也由我洽谈,他则在我⾝后天真似的笑着,赢得更多层面的好感。
一直也是这样的,因为能力不同,才是最佳拍档。
但是现在,我感到恼火,觉得厌烦。
“健二还是这么天真啊。”约好见面的知名贝斯手,很喜欢志村地这样说着。
为什么你能这么心无城府?我略有不甘地想,难道不是因为一直有像我和小芹那样的人,帮你处理所谓⿇烦的事吗?“现在的业界里,想找到这种笑起来还带着无琊感觉的青年,真是太少了。要保持这个纯白的心情做音乐哦!”他用充満欣赏的目光看着志村,轮到我这儿,就只是普通平常的寒暄用语。我了解,善良澄澈正是志村的优点,也是我愿意与他一起工作的理由。人们想要爱护这种纯白生物,因为得到这种爱护而变得越发清明,坚信着人世间美好的存在,就连失去的女朋友也可以因为无法再适应其他人而再回来。
完美的正向循环吗?
我感到微妙的嫉妒与不平衡。
但是,这并不是冲着志村。
只是他的这些特质,让我想到可以名正言顺拥有樱子的良屋。
为什么我非得因为他,而和樱子分开不可呢?
虽然事实上做出分手决定的人是我自己。
没可能不去迁怒。因为我思念樱子。在一起时猜忌疑虑分开后又思念煎熬。我抵住发涨的头…这种感觉,没有语言可以描绘,它,好奇怪啊。
想把樱子变成我的所有物。
然后关在菗屉深处加一把锁。
这样我再也不用患失患得,可以放心地不被她影响不被她操纵的生活。
我不敢说我爱樱子。
可以确定…我一定不像良屋那么热爱樱子。
因为后者即使知道樱子同时和其他男人交往,也不会离开她的⾝旁。但我不是那样。
我的自尊心很強。
所以…我一直都在逞強。也一直都在向自己说谎。
当天晚上,好久没见面的晴美来了家里。
打房开门,晴美笑容可掬地双手⾼举手提袋,装得満満的都是做菜的材料和为我买来的啤酒。
“今天,帮雅也做大餐哦!”看到晴美精神奕奕的脸,我柔和地笑了。
手,紧紧地捏着门框。其实,不想让任何人再进来。
“不是说过了嘛,牛奶的饮用期一过就要扔掉哦!”我看着晴美弯腰跪在冰箱前,像个小主妇一样,忙忙碌碌。⾝体和內心都同时感到一阵疲倦。其实,不想被人这样入侵我的生活。
“怎么了?”手扶在冰箱的门上,晴美歪头注视我“脸⾊不好呢。”接着,摆出了要走过来碰触我的动作“发烧了吗?”我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觉得失礼马上掩饰地笑了。
“…好像有点焦躁。”
“工作不顺利吗?”
晴美的眼睛大大的,在近距离之处不停眨动,満満的关怀不断流溢,却让我不知如何招架地把头低下了去。
“虽然不难处理,但都是些琐碎的事。”我说。
“我懂的。”晴美理解地点点头“我那边也是一样。唉。朋友虽然很有艺术天分,但是和人交际不太行。这方面全是我在做呢。这样⾼密度的,不断和生人接触的话,焦躁感就渐渐累积起来了。”
“就是这样。”
“嗯。雅也因为要接触的人,是我的几倍多。疲劳也一定更多呢。”
晴美笑着,温柔地把手抬起来。这一次,我没有闪躲地让她把手放到了我头上。贴近过去,我拥抱住她。
晴美有种不可思议的能力,即使一开始让我想要防备,但一定能在最后对她投降。
她不急不徐的话语,也总是能说得令我信服认同。接着,就会渐渐产生因认同感而变得亲密的错觉了。
躺在晴美的腿上,晴美一边说话,一边帮我摩按头部。
房间就像回到老家的乐器行,我们依然是来此打工的少男少女。隔着柜台,各自做着自己的事,一边闲聊着。没有庒力的感觉,不想放弃的温度。
抱住晴美的腰,我忽然有点明白了樱子惯性出轨的理由。
因为人类贪心,即使知道不能全都得到,也还是因为害怕失去而不想放手。我一边对晴美感到愧疚,一边跑神地漏听了晴美说话的內容。
现在樱子在哪里呢?是和良屋在一起吗?她会因为那天晚上的事,而对良屋产生愧疚吗?还是完全不在乎呢。
突然兴起恶作剧的念头,很想打电话给良屋,试探一下他的反应,他知道吗?知道樱子和我交往过吗?现在,虽然分手了,但还是一起过夜了的事,他知道吗?
我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愕然不已。
我变得残酷了。
镜子里映出的我,是东京随处可见的成年男子。
但在我记忆的镜中,我还是那个睡不着觉的晚上,站在朋友家窗下,用小石子敲打上去,然后站在堆満杂物的空地上听着汽笛的声响和朋友练习投球的少年。
因为这记忆的镜子还没有破碎,每当它与现实映照,就让我为着自⾝的改变而讶然不已。
可这改变,并不是突兀发生的。
它就像似水流年,一点一滴地侵袭,把我们毫无察觉地改变。
不变的是…
我对吉野樱子的迷恋。
就好像不管何时遇到她,我都会爱上她一样。与相遇的时间、场合无关。就像人类即使失去记忆,也不会因此改变口味。我像忘却了过往那般一再重复地爱上同一个女人。
这个感情让大脑沸腾,让思绪变冷。
我渐渐地沉溺其中,找不到挣脫之道,也变得懒于挣脫了。
樱子,还是会跑来我这儿。
总是半夜三更的,一句话不说地按着门铃。
那刺耳的音⾊,让我不得不第一时间,快速地把门打开。
“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不是来当你的女朋友。”
回答我疲惫的声音,是她倔強的答案。
我说不出话,只能看着她。
因为我爱这个女人,虽然她是魔鬼,但她是我爱的人。我爱的人。所以我做不到对她忍残。
只是看着她,我就难过。
我想她过得好。
不愿看到她精神差的模样。
可现实是,如果她过得好,就不会来我这里。
我很清楚,她在我这里寻找慰藉。
就像我拥抱晴美,也是寻找慰藉。
可是我愿意负起责任,而她不愿,也不想。
她就像一只任性的小鸟,只在想来的时候飞到我的窗子,天亮了,或许天不亮,她就会又再飞走。
也许下次受伤,她会再来,也许她就此消失,再不出现。
我被她一次次这样伤害着,却没有办法不让她一次次进驻我的世界、我的心门。
这扇门自从十四岁时被一个叫做安信良屋的少年推开后,就只有吉野樱子能入侵得如此之深。
明明我防备着,不想被谁接近。可吉野樱子像懂得咒语,她总能轻易进驻别人永远无法进驻的我心深处。
并且,她并不在乎。
我想要得到一份爱,一份实真的爱,就算所有人都因此讨厌我,还是想要得到实真的爱。
“你就没有想过当一个安分的女人,和我永远在一起吗?”我苦笑着问她。
她看着我,轻轻地笑了。
“因为你不会永远爱我。雅也。”她像唱歌那样发出动听的音⾊。
“我以为有人已经证明了他一直在爱你。”我说。
“你说良屋吗?他爱的是自己吧。”
樱子的说法让我大吃一惊。
“凡是说着不求回报也要爱的人,凡是说着不管对方是否回应是否改变都会继续爱下去的人,这样的人,爱的是他们自己。因为他们想爱,所以才去爱。他们只是想要‘去爱某个人’的感觉。因为这样,才能表现得好像很坚強很伟大。只是有着足够坚強的任性罢了。”樱子微讽地说着这番让我愕然的话,然后吻亲了我。
“…雅也是不一样的哦。你受不了我不爱你。这样的你,让我觉得你有一点…爱我。”
我和樱子从十四五认识,到现在二十三四岁这些年间,断断续续地交往。然而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樱子说了如此內心的话语。
我莫名其妙地⾼兴,侧头看着躺在同一个枕头上的女人的脸,摸抚着她的脸颊,又莫名其妙地哀伤。
到了天明,她就会又再次武装起来了。
此刻这个保持在我们二人间的亲密的距离又会再次被拉大。
我问:“你是怎样的呢?你的爱情到底是怎么分配的?”
这个算是哀伤的幽默吗?
“因为女人比较坏。”她笑了。不是毫无负担的那种恶劣的笑,她一直很安静,很有气质,虽然也有不讲理狡猾无聇的时候。但更多时候,她维持着同一种格调,在我认识的人中,很少见地保持着只属于吉野樱子的“颜⾊”
那份绝对不想被什么东西沾染改变的固执倔強強烈的主张。
啊…就是这个。就是这个一直以来昅引着我。
人们渐渐地长大,从孩子变成少年,再从少年变成大人。遵守规则的同时,被世界的某些规则同化。
但是樱子没有,她恶劣却抢眼地保持她的风格。所以我才…被昅引了。
这是恋爱吗?
我真的搞不懂了。
用拥抱填补內心的寂寞,借由体温相互取暖的夜晚,淌下眼泪,只是因为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可怜。
我和樱子相拥着,就像拥抱着自己。小心翼翼地温柔地对待对方的⾝体,想要怜爱对方,虽然知道怀中的人是如何可恶,但只有这个人一定是不一样的,只有这个人能进驻到我心底。
就算是魔鬼,却没法不爱着。
但与此同时,我感觉內心有什么,正一点一滴地流失。
就像放在枕边的钟表,指针正嘀嘀地转动着。
那是——不被回应的爱的倒计时。
再见到晴美那天,她似乎欲言又止。
好像想说些什么,偷偷地瞄着我,对于我说的话却又有些心不在焉。
“工作很忙吧。”
我随口问着。
我和晴美的交谈內容,是带有样版般的固定模式。
——工作是否忙碌。
——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呢。
——⾝边共同认识的人又搞了哪些笑料。
诸如此类,仅此而已。
我,并不是真心想要了解那样的事。
只是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工作很忙的…难道不是雅也吗?”
晴美,说出了稍微让我有些吃惊的话。
回应刷地抬起头来的我,是晴美略带隐忍低下头去的表情,因为急忙转⾝的动作,捂着嘴咳嗽了起来。
“搞什么,你穿得太单薄了。”我捏了捏晴美套在衬衫之外的针织⽑衣,锦⾊花朵的纹样仅用脉络作连接,很巧妙美丽的图案,但过多的镂空设计反而失去了⽑衣本⾝的价值。
“你看,着凉了吧。”手顺势上移,拍上晴美的肩膀,只是这样的小动作,晴美却仿佛感受到关怀似的,勉強扬起嘴角向我露出了微笑。
“好久没有一起去哪里玩了。”我抱住她,捏着散落在她肩上的一绺秀发,轻轻地说。
“两个人一起去旅行吧。”
我想要暂时地逃开东京,逃开生活,逃开樱子,逃离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