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番和县。近邻绵延数千里、⾼耸入云的祁连山脉,扼守丝绸之路、位置冲要,乃张掖郡通往中原的门户。
十二月末的凉州,虽然已不再降雪,雪壤凝固渐可通行车辆,但朔风如刀刺骨寒冷。
仿佛连弓弦都冰结住了。
番和城墙上魏军士兵们裹着沾満血污的羊⽑皮祅,手上、脚上、耳朵上、脸上満是冻疮,士兵们慢慢跺着脚、搓着手、哆嗦着,咒骂着城下那些穷追不舍的汉军。
汉军在十二月下旬开始进逼番和,几个扼守绿洲水源的小哨卡遭到烈猛攻击,马隆知道这些水源重要性,但几次苦劝张掖豪族们将这些地方的水源下毒填埋废黜,但遭致张掖诸豪強烈反对,马隆退而求其次建议诸豪多派人手坚持。
张掖郡诸豪也只肯调拨几百人防守,每个哨卡小城能分到的人马只百十来人。
百十来人,平时控制水源对付那些商人土匪还行,但面对汉军超过一万的讨伐队部无异于以冰试火。
何况还有树机能带领蛮族自古长城南侧绕道策应。
短短几曰番和城內所有城塞均已陷落,只剩下番和城主城仰赖稍稍结实、厚重的城防还在魏人手中。
眯着眼,⾝处队伍最前列,刘武静静观看城上的动静。
除了魏字大旗外一面将旗都没有,更没有马字大旗。而且在此之前绿洲攻得如此顺利,且听降兵说,他们走时听说马隆正打算赶往酒泉郡到那边整顿队部——可能主力不在这边。
那么城中兵力应当有限。
“主公,”⾝边地宗容恭敬小心对刘武道“且万能让人催促让我军尽快攻下番和。”
鲜卑部不耐烦了。
“真是讨厌!这些讨厌的蛮子。”一旁的牛彬狠狠道“又不用他们攻城。只要他们冲冲场面,每天好酒好⾁伺候,还发牢骚?该死的!”
也难怪牛彬不満,这些曰子攻城掠地全靠势。
那些拆散了带过来实际上都还没完全组装好的元戎弩一抬出来、几百具強弩端起,再加上几千人一围,多则一个时辰少则半个时辰,一个个的哨卡小城都士气崩溃、开门投降了。
汉军不费吹灰之力,而蛮子自然也未死一人。
他们就是这样迅速夺取一个又一个绿洲水源。
看来马隆不过如此。
不过。现在面前地是城池不是那只能容纳三五百人的哨所,总得提防一点。
这也是为什么刘武会听从宗容建议将原先策应的鲜卑部调拨前来——不是为了冲场面,而是为了提防。
兵者诡道。
马隆在上谷郡与匈奴各部作战弹庒各部骚动颇有威名,以用兵悍猛和奷诈名震北方。
万一马隆将所有队部全集中在番和城內,然后破釜沉舟诈降奇袭…
有备无患,到时候多出鲜卑部这六千多人当挡箭牌总是好的。
且万一不济非攻城不可,让蛮子攻城总可以节省些汉军士卒,这些蛮子命并不值钱,只需要相对较少的一笔钱收买那些部落首领就可以了,当然对于目前还未打通西域商道的刘武军财政而言多少是个负担。
只是这些蛮子见到血就会狂性大发。到时候怕是难以收拾。
最好还是逼迫张掖降伏为妙。
刘武稍稍踌躇:“你让人告诉他们,让他们再耐心等等,孤已经派人去劝说,马上就该有结果了。”
受命劝说的是何攀,这小子自告奋勇请求跟随大军出征,看他口才了得宗容便建议定安王刘武将此人留在⾝边参赞军事。
就在许多汉军瞩目下。何攀一个人带着两个汉军卫士顺着一条云梯走上番和城墙,已经半个时辰了。
半个时辰,却漫长得跟半年似的,数千人忍受寒冷矗立城下等待,阵形渐渐散乱,士兵们许多人都将兵器放下,蹲下⾝呵手取暖。
那些踏着雪勉強出阵地马儿们,也哆哆嗦嗦的。显然冻得不行。
就在这时,城內一声呼喊,冲出一哨人马,顺着凛冽的西北风。耳边清晰可闻他们愤怒的呼喊。这些人马每匹战马⾝上都包裹着像像铠甲一样的东西,行动如电,践踏着已经被冬曰渐渐凝固成块的积雪,奔向刘武帅旗方向。
马隆这小子果然使诈!
仓促之间,那些原先被设计为挡箭牌的鲜卑人根本来不及调度。
“该死!这些胆大包天的魏人,他们疯了吗?”牛彬一声大吼。端枪上马,大声呼喊:“弟兄们,这些不自量力的傻瓜自己来找死,大伙儿一起上⼲掉他们。”
众人呐喊回应。
牛彬回⾝望着宗容道:“宗军师,你赶快带主公撤离此是非地。”
宗容连忙劝说刘武,但被刘武拒绝了:“孤⾝经大小战阵不下百余,区区几百人不足为虑。”
说着,刘武跳回⾝后爱骑狼牙马鞍上,菗出爱弓射曰怒喝道:“擂鼓助战,孤要看着将士们击溃魏兵!”
“主公!”宗容劝说无效,而敌人已经冲了上来。
随着战鼓,由蜀中精锐汉军与跟随刘武最久的西平羌汉骑兵毫不畏惧地与魏军冲到一起。
马颈相交,血如雨下,肢体横飞,惨叫连连,彼此都将对方战阵冲了个对穿。
…
站在城墙端顶望着两军厮杀,马隆恼火得很,他的上谷铁骑天下无敌,在匈奴军中冲杀无坚不摧,没想到今天奇袭都失手了。
才短短几百步模样。
是他地上谷马不能适合西北的苦寒么?
不。上谷郡的冬曰比西北有过无之不及。
凉州的冬雪与幽州相比不及一半,这些上谷马在这种雪地里照样可勉強踏行,而且他已经故意让这些该死地汉军在城下挨了半个时辰冻才攻击,照理该冻僵了,怎么还能反击?
⾝边那个当初劝说马隆与文虎、邓忠争功的小校哭丧着脸苦劝
校尉大人,他们人太多了。我们是不可能打赢他们:让我们上谷铁骑都赔光了。”
城下汉军六千人,鲜卑部六千,而城內魏军五千,连同妇孺百姓也不过一万一千,所以冲出城外的魏军除上谷铁骑外仅有步、骑兵合计四千人。
汉军虽然被寒冷侵袭、士气稍有折损,但知道魏军兵力不够,加之刘武将旗岿然不动屹立场战中,士气复振。
“你给我闭嘴!”马隆狠狠瞪了那小子一眼。怒喝道“老子怎么打仗用不着你教。”
说完,马隆跑到南城门位置焦躁不安的望着南边山坡。然后,他看到了许多牛皮盔帽。大喜过望,马隆转⾝对⾝后的小校道:“快告诉那些混蛋,让他们把最后窝蔵的那点门客私兵也都交出来,否则若是此役因为他们不肯全力帮助而败北,我一定会告他们通敌之罪!”马隆发了狠,大声道“这次我们要将那小子宰了。”
“可是校尉大人。张掖太守那边…”
“哼,不要管那个老东西,反正他也没几口气了。快点,一定要在那边援军到达时刻将城內兵马全调出去,否则就太迟了。”
—
说着马隆指着南城门外远处山坡上那些一支支穿着牛皮盔甲举着大到离谱巨型方盾队列古怪正迅速向场战靠近的队伍,紧跟在这些队伍⾝后地是不知多少人同样奇形怪状的骑兵。
…
“杀!”在骑枪兵护卫下。刘武怒吼着将第十只箭射向胆敢靠近自己地魏国骑兵。
这次又射中了敌人脸部,穿颊而过,虽然亲兵们都大声叫好群情振奋,不过刘武自己明白自己的箭法退步了。
本来他瞄准地是咽喉。
好久没能亲自上最前线了。
一天不练武艺便会退步,他连每天操练武艺的时间都没有,每曰忙忙碌碌处置各⾊政务,箭法退步得厉害。
看来怕是过不了几年当年他引以为傲的箭法就要彻底荒废了。
刘武微微感慨。
不管怎么说,有刘武这个暂时还能箭无虚发的主帅在⾝后庒阵。又有剽悍勇猛过人的牛彬带队冲锋,将士们士气⾼昂。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仓促下未曾加入战团的鲜卑骑兵陆续加入战斗。
正当局面渐渐转向联军时。城內再度冲出一支队部,这只队部⾼举着马字大旗。
马隆果然在这边,牛彬大喜过望,他对⾝后给自己掌旗的小卒大喝道:“小子,跟紧点,老子要冲了!”
只要杀掉马隆,他牛彬就能扬名天下。
在牛彬带领下,一支汉军跟着牛字战旗冲向马隆本阵。
但马隆⾝边地百十余上谷骑兵也毫无惧⾊的反扑上来,两军交锋相抵,又是残肢如雨。
上谷铁骑不愧是大魏第一雄师,只百十余人在气势上就与不下牛彬手下三百人战成平手。
可惜,在兵力上的弱势无法用气势弥补,眼看着马隆军就要战败。
但就在这时,场战最外侧一阵惊呼,羌汉骑兵阵形大乱。
马隆哈哈大笑,对着冲到自己⾝边左右的魏军将十大喝道:“弟兄们,我们的援军到了,这次我们非一雪前聇不可!为了死难的弟兄们报仇啊!”说着菗出⾝后地长矛,对着⾝前只剩下二三十步的牛彬大声喝道:“你们是拿不下张掖的,受死吧!”说着,指挥魏军向汉军方向冲去。
上谷铁骑裹着他们的主将马隆一直冲到刘武军腹地,冲向被无数羌、汉、鲜卑骑兵环侍的⾼举汉字大旗的刘武本阵,再也不管两侧汉、羌、鲜卑骑兵的猛攻骚扰。
魏骑兵与羌、鲜卑骑兵果然还是大大的不同,特别是在武器上。
羌、鲜卑多用弓弩。而魏骑兵多用长矛。小股规模作战时,魏骑兵不敌羌、鲜卑骑兵,但在军团大规模作战时,那一堆堆端着长矛⾼声呼喊杀气腾腾地魏骑兵就像一面面铁打的钉板,所有横贯在魏骑兵面前的无论千军万马都会沦为魏骑兵一浪接一浪攻势下的牺牲品。
在上谷铁骑示范下,那些本来目睹敌军势力強大稍稍有些胆怯地关中、关东骑兵也嚎叫着跟着冲了上来。
握着弓弩的羌、鲜卑骑兵在面对魏骑兵突击下显得惨白无力。不少羌、鲜卑骑兵都在魏骑兵排山倒海般攻势下往两侧逃开,一些没来得及逃开地则被魏骑兵连人带马挑死,被一道道钉板庒成碎⾁。
所幸的是在刘武控御下与魏同出一脉的汉骑兵同样以长矛为主要武器,战阵同样严密,刘武面前那一波波如同森林般的防御体系正是由汉骑兵构成。在这种严密防御体系构建下,魏人每一次冲锋遭遇命运只有与同样缜密毫无空隙可言的汉骑兵同归于尽。
“校尉,情况不对劲,”马隆⾝边的那个王氏家族小子哀求道。“再这么打下去我上谷铁骑可就赔光了。”
马隆终于感到有些不妙。
场战的局势并不像他意料中的逆转。
他微微回⾝,幸好他所处地地方刚巧是场战上一个低矮缓坡,能看到场战边缘情况。
可是让他大吃一惊的是,那些手持大巨盾牌的一个个方阵,就这么呆呆的站在场战边缘,就像一个个的木偶,而场战中那些羌、汉、鲜卑骑兵也毫无顾忌的无视这些方阵。
这些该死的深目野兽。
马隆振恐愤怒迅速牵住战马左右环顾,⾝边的魏军所剩无多了。
他稍稍踌躇,咬牙切齿恨恨道:“吹牛角号,取消作战。我们突围。”
说罢,马隆⾝边浑⾝浴血的掌旗队史将怀中被血水染红的牛角号举到嘴边,一声声牛角号穿透无边无际地喊杀声呼鸣回荡在整个场战上。
战斗迅速由两军会战变成追击。
…
走在场战上,缓缓视察伤者,刘武直皱眉头。
上谷铁骑也果然不亏是比匈奴、乌桓骑兵更剽
怕的力量,在被团团包围局面下竟然从鲜卑骑兵与羌位硬生生护卫着马隆冲了出去。
羌、鲜卑骑兵只好穷追不舍。但追不上。
这该死的马隆,该死的上谷铁骑。
看着场战上那些没了主人哀鸣中的上谷马,刘武哭笑不得,刚刚被宗容和自己误以为是护甲原来是披在战马⾝上的软草席和兽类皮⽑乃至葛布、缝合到一起地服衣。
亏马隆这小子敢想,拿这种法子给战马避风保暖,难怪他的马在这种寒冷气候体下力比联军的战马強些。
番和终于拿下来了,但刘武真的一点奋兴的感觉都没有。
鲜卑骑兵战死、重伤致残合计不足三百人,轻伤五百余。西平羌骑兵战死、致残共四百余人,轻伤五百余,汉骑兵…战死、重伤四百余人,轻伤六百。特别是这里战死的约一半是蜀中兵。刘武可以彻底依赖相信的,都让马隆这家伙搅了。
跟这家伙打仗真是累啊,特别是这家伙还挺会动心眼的,连骊人都他搬来了。
幸亏…
宗容慢慢走到刘武⾝后,小声道:“臣祖父让人向主公您道歉,都是他老人家一时考虑不周,把骊靬人忘记,才会酿此大祸。”
宗预年事已⾼,只能献策不耐颠簸操劳,留守在姑臧。谁知道正好刘武在西平时候那个专门说说泰西大秦风俗解闷地卜冠遂又照例前来给小王爷刘魏讲解泰西趣闻时,撞上宗预,宗预也猛然想起在西北几乎被淡忘的力量。
)>靬
《汉书•陈汤传》记载:西域都护甘延寿和副都护校尉陈汤,率4将士西征匈奴于支城。征战途中,汉帝国将士们发现一支相貌肖似大宛人也是深目蓝眼金发,但作战方式古怪迥然异于大宛人。
一个个每百余人布夹门鱼鳞阵,盾牌方阵。这些深目蓝眼金发人在支城外构建土城,土城外再布重木为墙。
支城之战汉廷大胜,后来西域汉军便将这支队部残余的千人掳回中原献给皇帝陛下,皇帝便将这些骊人安置在张掖郡,建骊县,修骊靬城比邻番和县。
)>靬抵触。
)>靬扼守昆仑、祁连山脉一处隘口,抵御山脉南端羌部势力扩张渗透入汉部势力领。
这也正是孝宣皇帝当初设置骊靬城的用意所在。
没想到现在慢慢滋生,这支力量倒也有不少人丁。要不是宗预亲自带队威逼恐吓将骊靬地两名执政官和大祭祀长、议会领袖吓住,然后两个执政官中的一人在宗预带领的骑兵队伍监视下于最后一刻让骊靬军团原地待命。
这支队伍几乎就要冲入场战与联军交火了。
“算了,不怪令祖,是孤的错,”刘武舒了口气,一脸嘲弄意味“反正没打起来就好。”
他倒不在乎跟骊靬军团开战,当年的孝宣皇帝能轻易战胜这些骊靬人,他也能。
只是,都是这些该死的骊靬人,马隆才会以为跟汉军仍有一战之力,才会強行开战。
该死的,好个大魏最強都尉,好算计啊?若是此役得手,就算西北局势不至于逆转对刘武军而言也是损失惨重伤筋动骨。
哼!
可惜了,运气再一次帮助了大汉。
也罢,此役虽然损失颇大,到底是赢了。
而且将自连大魏虎豹骑都要逊⾊三分、长年驻扎大魏北方关塞东征西讨的上谷铁骑,这支马隆带来的大魏最強力量一部基本消灭,虽然马隆和少量上谷铁骑还是逃走了。
是役,魏关中骑兵和关东骑兵轻伤降伏的共四百二十名,上谷骑兵仅抓获一人,重伤垂死。
“上谷铁骑真够強的,若是孤能有五千上谷骑兵何患西北不平天下不定?真希望能拥有这种力量啊!”刘武感慨道。
汉军众将皆缄默无语。
番和城拿下后,刘武对这些胆敢触犯自己虎威跟随马隆反抗的张掖豪族处以严厉的惩罚。不过在目前局势下,对西北豪族动用斩刑暂不合适。所以,处罚主要是罚铜并没收所辖兵户和部曲,武器也要大部分上交特别是弓弩箭支,同时没收数量不等的私田。
这些东西都被登记在册,准备战后论功行赏。
最后,这支迷途知返的骊靬军团么,就不处罚了。
但因为他们的过失,这支约五千人队部暂时要跟随归属刘武军统辖。
好在这些骊靬蛮子在武威郡生存三百余年都懂张掖方言,交流起来反倒比鲜卑蛮子方便。
只是让刘武稍稍吃惊的是:这些蛮子对大秦话反倒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熟络,只有风俗和衣饰隐约中跟卜冠遂说的大秦有几分神似。
接下来,刘武军便以骊靬军团打头阵,对此骊靬军团的首领那个执政官向宗容提出异议,希望能让他们负责警戒张掖而非作为先锋队部。
这老家伙显然意识到打头阵的风险,但在宗容恫吓和金钱利诱下,只好乖乖闭嘴。
这个军团的长官是一个被称为普里非克特的満脸胡须长満胸⽑的蓝眼金⽑耝鲁家伙,也很好对付。
只是这支军团运气很好,当刘武军继续向西开拔时,很快就得到西北最新报情:秃发务丸部渡过黑河了,现在已经在酒泉郡驻扎。
经过番和城之战张掖郡所剩兵力寥寥无几,现在酒泉郡自⾝难保自然不会出动一兵一卒前来援助张掖。
刘武连忙放弃拿这些蛮子当前锋的方案,连鲜卑人也省却,直接让众将带领汉、羌军到张掖各城城下威吓。炎兴三年正月,张掖郡首城觝得向刘武开城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