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外雪絮如棉,悄然无声的落地。
吃完了饭,桂枝进来给暖阁里换了盆炭,又随手往里面丢了几颗红枣,红枣遇火发出轻微的噼爆声,不一会,清香甜味不绝如缕,静静散入暖阁。
我斜倚在锦榻上,手持简竹,半响没听见卫青说一句话,从书缝中悄悄抬眼望去。
卫青有些恍惚的坐在炉前烤火,以他之敏锐,竟然没发现我在偷看他。
从吃饭起,我就觉得不对劲,他似乎心事重重,不像平常想尽办法逗我说话。
他这个人很少会把困难放在心上,天大的事,他在我面前亦是微笑,不露声⾊,今夜这样反常,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于心不忍,放下书,轻轻问道:“卫青,你怎么了?卫青“嗯”了一声,回过神来,朝我温和笑笑“没事。”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望向窗外,神⾊略带疲倦,沉默了一会,说:“原来这么晚了,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
摇曳烛火将他离去的背影拉得老长,愈显孤峭。我皱眉望着他,隐隐有种不祥预感。
他已到了门却停下脚步,犹豫的站在那里。我担忧唤了一声。
他停了停,终于下定决心,徐徐回⾝,低声道:“长安传来消息,李敢死了。”
我以为听错,陡然坐起。⾝边竹简摔在地上,线断,片片散落。
或许是自幼课本的教育使我对李广有着感动和敬意。或许是李家这几年的遭遇令我同情,爱乌及乌。连带李敢。
李广是四朝元老,文帝时,李广以良家弟子从军,抗击匈奴,升为郎中。景帝即位后。李广被升为骑郎将,平叛吴楚七国之乱立下大功。但由于李广当时没考虑周到,接受了景帝之弟梁王私授的将军印,遭景帝猜忌,回朝后没得到封赏。随后李广先后任上谷、陇西、北地等地太守,与匈奴曰夜混战,保卫国土,以打硬仗而闻名。匈奴畏惧,称李广“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年不敢入侵右北平。
若论李广的将才,天下无双。其忠勇故事流传千古。
但我来到汉朝才知,这么个大英雄。却时世不济。运气始终不好,与匈奴作战四十多年。一直得不到封侯,当年同他一起为郎中地堂弟李蔡,人品才能名声皆在李广之下,却连连得封,已为乐安侯。李广的许多部下也被封侯,而李广却未得爵邑,官职也没有超过九卿。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个年轻晚辈封侯拜相,陆续成为他地上级,心里恐怕不是滋味。
他曾多次向刘彻请战,要求充当先锋。但刘彻见他年岁已大,疑他“廉颇老矣”李将军空有一腔热血,却始终成不了主力。
这次卫青率军攻打匈奴央中王庭,李将军再次请令希望能成为“前将军”但卫青未允,把他调去与右将军会合,守株待兔。李广心中恼怒,拒绝调动,卫青便命令长史下道文书。李广无奈,只得照办,从东路出发。没想到因无向导,竟迷了路,落在主动队部之后,耽误了约定的军期。
回师后,卫青派长史拿了⼲粮酒食送给李广,顺便问起李广等迷路地情况。李广不予回答,卫青又派长史紧催李广的幕府人员前去听候审问。李广悲怆道:“与其它人无关,是我迷了路,导致伊稚琊逃脫。我自然会给个交待。”又对部下叹道:“我李广自从结发起,与匈奴大小战役共打了七十多场,今天大将军派我去拦截单于兵,我却迷失了道,岂非天要亡我!想不到我李广六十多岁了,没有死在场战上,却无法面对刀笔之吏。”言毕,即拔刀自刎。
而发生这件事时,李敢正随霍去病远征左贤王部,消息传来,只以为其父战死,悲痛不己。回来后,大概是李广的部下把这整件事情告诉了李敢,李敢遂将満怀恨意都怪到了卫青头上,认定是卫青逼死了自己的父亲,便对卫青多番无礼挑衅。
其实卫青心中也有愧疚,所以对李敢的几次三番地寻事都采取了忍让态度。
谁料霍去病知道了,竟在这次与李敢一起随圣驾去甘泉宮狩猎时,拔弓将其射杀!虽然事后刘彻为他掩饰说:“是被鹿角顶死的!”但当场看到的人极多,难掩悠悠之众口,消息还是漏露了出来。
听完卫青所说,我简直不敢相信。去病虽然倨傲不羁,年少好胜,甚至有人因他杀戮太重而批评他冷酷无情,但李敢是他的部下,跟随他多年,此次大破左贤王部,李敢立功不小,刚被得封关內侯,去病怎么会突然决定射杀他呢?
既便李敢对卫青不敬,去病这样做也实在是太过莽撞和不智!
这几年李家频频失事,李广只有三子,长子和次子早逝,年前原丞相李蔡又畏罪杀自,如今李敢这一死,李家便再无成年男子,显赫之时的将门就这样即将没落。
而李家对汉朝一向忠心耿耿,尤其是李广治军简易,又与士兵同甘共苦,深受军方和老百姓爱戴、朝內大臣敬重,同情李家遭遇的人恐怕不在少数,去病这一举动,等于是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不仅有损他的德行,也势必会给他带来很多⿇烦。
我越想越觉后怕,待卫青走后,我匆匆唤过秋棠:“秋棠,你让管家派人去霍府一趟,就说我请霍将军明天过府一叙!”
秋棠见我神⾊焦急,披了件服衣,连忙跑了出去。
临睡前,管家来回话:“霍将军尚未回到朔方,小人已经关照到霍府管家,请将军一回到府,便让他们传达夫人的口讯。”过一曰。
我倚在榻上,隔窗看着外面的雨景,陷入深深沉思。
经过去病射杀李敢这件事,我似乎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刘彻这些年一直要携霍抑卫!
如果单从血统上讲,霍去病是卫家地旁支,至少也算是半个卫家的人。但卫青为人谦恭低调,温和大度,从不居功,对家人重情,对朋友重义,朝野上下人缘极佳。他的⾝上承载太多人地利益,这些人汇聚在一起,势力庞大,关系盘根错结,牵一发而动全⾝,已经大到令刘彻警觉,必须想办法扼制。
反观霍去病,他则是另一种风格。这些年他频频得胜,跟随他的人多获刘彻大肆封赏,因此皇亲国戚、世家贵族无不希望自己地儿子侄子到他旗下,但霍去病选手下,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最強,连皇帝指派地人他都会断然拒绝,更何况别人,所以他的部下没有一个卫家沾亲带故地亲友,更没有一丝人情可讲。
霍去病的崛起,得利的全是外人,卫氏家族没有得到丝毫的好处。可以说,霍去病虽然出自卫氏的分支,但他完全不代表着卫氏的利益。
卫氏为首的皇亲国戚以及世家贵戚们对霍去病的不支持,使去病成了一个孤立的个体,地位再⾼也是皇帝赐予的,跟着霍去病而获得荣华富贵的都是底层之人,大多数还是匈奴人,这些人在朝中没有任何势力。去病不仅没有拉帮结派的可能,也不可能对刘彻构成政治威胁。
这大概就是刘彻敢抬霍抑卫的根本原因了。
我幽幽叹了口气,不由为去病担心。
去病一向视世俗规矩为无物,厌恶宮里朝內那些复杂人际关系,全靠刘彻信任和支持,才能任性随心,但如今他竟为了卫青,亲手射杀了李敢,恐怕已令刘彻大大不満了,如此一来,他甚至会重新考量去病与卫家的关系,这对去病其实十分不利…公子来了!”桂枝清脆的禀报声,打断我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