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茶馀饭后的话题很多。
其中最令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城內两大富豪聂家跟西门府。
会将两家相提并论,除了两家在南京城內各为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外,在家族背景上也颇有神似之处。
比方,聂家与皇亲贵族保持友好关系,曾在大明开国有功于朝廷,而西门家也曾功献朝廷--只不过是由西门家的义子冒命换来;聂家家中兄弟多人,无姊妹,西门家中兄弟也多--除了西门恩外,其它兄弟都没有血缘关系;聂家中有个自幼体弱多病的聂老四,而巧的是西门家中也有一个自小病到无葯可救的老幼--只是这老幼恰好是西门家中唯一仅有的真正血脉。
聂家与西门家就好比是对影,无处不巧,直到几年前聂家老四亲自出门代断腿的聂老三经营书肆之后,对影就被打破了;西门家的老幼仍要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曾有人发下毒誓,亲眼目睹西门家的某个义子就站在书肆附近,恶毒的眼光像要瞪死聂老四般。
聂家,最近没什么话题可供人嗑牙闲聊天,自然地,南京城无聊的百姓便将话题转向西门家--
看看西门家里,到底是哪个义子会独呑掉西门庞大的家产?
说起西门家,就不得不提起一连串的不幸--自从十三代前,西门家突然间从多子多孙开始一脉单传起来。初时,西门家的祖先们很单纯地不觉有异,只当自已不够努力,于是娶一堆老婆回家,夜夜奋战,奋战到死,还蹦不出第二个子儿来;后来几代的祖先下场包惨,幸运点可以陪儿子七、八年再去见祖宗们,不幸点儿的,儿子才两、三岁,老爹就一命呜呼。上一代的西门老爷最惨,儿子还在娘亲肚子里,他老人家就下去见阎王了。生出的儿子叫西门恩,像要结束西门家十三代来的“惨剧”似的,自出生就⾝体状况奇差,每个大夫都说绝过不了弱冠之年,如今西门恩虽已过了二十以上,但外人从未见过他--换句话说,就是深锁內院二十馀年,不是离死不远,就是遭西门家的义子以久病为名,将他困在府里一辈子也见不了天曰,好独霸西门家的家产。
“哦,原来如此啊,你说得真详细…”
“美姑娘…”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破旧的衣裳不知是几百年前城內的流行,衣袖的尾端还有补钉,洗得⼲⼲净净的;怀里抱着旧旧扁扁的包袱,但看得出她⾝材姣好,而且…年轻美丽。小伙子的口水流了一地,与同伴施了个眼⾊,对她说道:“既然你对西门家这么有趣兴,西门府离这儿不远,咱们兄弟俩好心,带你去瞧瞧,你说好不好?”
“好啊…不,还是算了。我在这里等人,我离开了,她们找不着,那可⿇烦了。”
“那有什么关系?咱们兄弟俩啊,在南京城里算是地头蛇,七拐八转的路子在咱们的脚下,一会儿就到了。你不是想知道西门家长什么样吗?那可跟现下你瞧见的房子完全不一样呢。”
见她迟疑地点点头,两个小混混心中大喜,连忙带她拐进小巷里。她的打扮就像是乡下小姑娘,与南京城里的繁华颇有格格不入之感,这种女子最好骗了。
她好奇地东张西望,从一进南京城,就觉得一街一巷十分地眼熟,好象很久以前曾经来过--是她跟姊姊来过吗?为什么她连一点印象也没?
“请问…几年前是不是有过巫女到西门家祈福?”
那小混混回过头,惊讶道:“你怎么知道?七、八年前听说是有找过城內的王师婆作法,不过没有用,后来听说有外地的巫女来了又走,西门家的人一直在找她呢--”行到巷中,忽然停步。
巷极长,而且无人,两个小混混忽然对看一眼,又擦擦口水,转⾝向她说道:“美姑娘…咱们兄弟俩很久没有女人了…你让咱俩摸一摸、亲一亲,好不好?”
她愣了下,后退一步。
“摸一摸就好了,不不,再加亲一下下,美姑娘,你的肤皮好滑光,眼下的小痣好性感,我已经好久没有女人了…”他涎着笑。
她望着他的笑容,脫口:“你在对我笑吗?”
“啊…是啊是啊!我当然在对你笑啊!”他在对她笑呢!虽长得小头锐面,笑起来倒也真好看。她想道,不知道城里的人是不是都像他们一样爱笑?见这一对小兄弟愈走愈近,伸手探向她扁扁⼲⼲的包袱。
“这包袱,是我的。”她皱眉说道。
“是你的,也就是咱们兄弟的,就像你的人,再一下下也会是咱们的了!”
魔手抓向她的包袱,她弯⾝连避,跑向巷口。她的行动有些迟疑,像是每跑一步都停了一下,才到巷口时,后头的小混混追上,一把抓上她的衣袖“嘶”地一声,衣帛裂开,破了好大的袖子,她心中暗叫不妙,头皮忽地吃痛,飞扬的长辫被狠狠拉住,脚被人拐上,随即翻滚在地。
辣火辣的剧痛从臂上传出来,一抹湿答答的,是…血?
惨了!
祝六、祝八、祝十必定恨死她了!
“看你往哪儿逃!”
“不要逼我!”她恼叫,心里薄薄的怨恨开始凝聚。“走开!”
“鸭子都到口了,谁会走开?美姑娘,不怕不怕,我就来扶你了。”
她眯起细美的眼眸,忽然之间,庞大的黑影闪到她的面前,挡住那只魔掌。
“青天白曰的,在戏调良家妇女吗?”男人沉声说道。
不理救命恩人,她迅速爬起来,转⾝就跑。
“西…西门老爷…”那两个小混混同声低叫。好不幸哪,怎么遇见西门家会武功的主子了呢?
西门笑很轻松地打昏他们之后,转⾝瞧见那年轻的姑娘跑开,地上的包袱未捡回去,他正要喊住她,忽地看见对面王师婆押着一名汉子。
他认出那汉子正是为西门家的米行做事的小张,职位虽低,但每天生龙活虎的,充満热心,只是这几曰听下头的人说他连事也不做、老婆也不理,成天不知道在哪儿鬼混,找不着人。
那胖胖的王师婆大声说话,仿佛要让所有人知道:“张嫂子,你放心!他交给我,我准把附在他⾝上的鬼给驱出来,有我南京城的王师婆在,没有问题的!”
有鬼附⾝?
西门笑心中讶异,随即瞧见那小张撞上之前他救的那年轻小姑娘的纤肩。
他直觉脫口喊声小心,忽见那小姑娘不经意地侧⾝与小张对视。
从小姑娘的侧面望去,十分年轻美丽,但在他眨眼之间,突见她眼睛张得好大,细长到眯眯线的眼眸暴裂,黑白极为分明,像要起凸,嘴唇血红上咧到耳际,藌⾊的脸庞化为数年前他曾见过的鬼脸…
他瞪着她的嘴巴张开,好象说了一个字,他听不真切,只觉耳边一阵吼声,从她喉口噴出一股強气来,正中小张的睑,然后,小张马上像被千石庒⾝,模糊的鬼影被震离他⾝上,王师婆却浑然不觉方才发生的一切,押着小张走了。
“我的天…”他再定睛一看,那小姑娘头也不回地拐进另一条街跑了。
没有人发现方才她的脸…像鬼吗?
还是自己错看了,之前只是幻觉?
“可是…她那张鬼脸好眼熟,在哪儿看过?”应不是幻觉,他双眼自幼能见一些模糊的影子,只是从未像这次见过的可怕清晰,那小姑娘莫非也被鬼附了⾝?
方才是鬼吓鬼?
他一头雾水,瞧见地上有她的包袱,包袱露出一角很眼熟的东西来,他蹲下拾起,随着那一角,露出全貌--
“是面具…”这面具长得跟她的鬼脸一模一样,打开他很久之前的记忆。他恍然大悟:“是祝氏一族的鬼面具?她是祝氏一族的巫女?”
找了这么多年,终于让他找着了!
很少有表情的西门笑露出极度的狂喜,低叫:“恩弟有救了!”
闭了一条街,说是走在陌生的街道里,不如是依着自己模糊的印象--
真怪,她从来没有来过南京城啊,难道…真的是带她来过?
模糊的印象让她走向一楝大宅前,正奇怪为何有好几名姑娘站在小门前,后来才知道那是新买的丫鬟。她会知道是因为她才走近那些跟她穿著很像的姑娘们,小门就突然打开,有个老头子赶着她们进去,嘴里说着西门家规矩一向严谨,绝不容私什么的。
这么巧?
进了西门府,她随机掩⾝,一见那老头儿带着一堆姑娘离去,她马上背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
愈走愈偏僻、愈走愈奇怪,遇见分岔两条路,她毫不迟疑地往左边而行。
“奇怪,我好象来过这里…”
眼前的铜门半掩,却没见半个家仆丫鬟经过此地,她的心漏跳一拍,东张西望,想要找门口先跑出去,等祝六她们来之后再说,但双脚却不听意志地侧⾝走进铜门之內。
铜门之內,一样无人。
“姊姊说,走这边,会遇见一个一直咳一直咳的人,在哪里呢?”
她惊跳起来,马上转⾝,不见任何人。她抚着心口,张大眯眯眼,低叫:“我的天啊,这里有鬼吗?那声音…好象是个小女孩…”而且很像她小时候的声音呢。
不怕不怕,她不像姊媲巫女,可以看见三界鬼神。从小到大她连个鬼都没见过,应该…不会很不幸地在此遇鬼。
她咽了咽口水,走进熟悉的拱门內,树枝打上她的睑,她惨叫一声,捣住疼痛的脸,眯眯眼看见花开満枝。
“有花!”她喜道。顺手摘下一朵盛开中的小白花,心脏的跳动突然又变得极快,好象这样的事她曾做过。
她抓抓有些乱乱翘的头发,咕哝道:“真怪…”
忽然之间,听见一阵轻微的咳声,她惊得跳了起来。
“是…谁在咳?”真有人在咳?那咳声不断,心虽惊,脚步却不受控制循着咳声往前走,来到一间房前。
窗子半掩,她捣着疼痛的睑,小心地往窗內偷瞧。
“啊,找到咳咳的人了。”童音忽起。
她见怪不怪,当作没听见。窗內,有个人坐在床上,咳声像是从他嘴里发出的,他是侧躺着,床幔微微遮住他的容貌,只见他在翻着书,慢慢地看着。
翻着书的手…好白、好瘦,几乎可以见到骨头了,青筋起凸,丑不堪言,像是一层极薄的白皮包在骨头上了。
莫名地,她的心脏狂跳起来。
这就是西门恩吧?
这就是祝六她们嘴里说一定要害死的西门恩吧?
明明没有看见他的脸,心里就是知道他是西门恩。为什么?是那看起来好单薄的⾝子很像是她们嘴里笃定离死不远的西门恩吗?
“好⾼兴,好⾼兴!找到了!”
“别叫了!”她恼道。
“谁?”房內的人轻讶,十分缓慢地坐起⾝子来,从床幔后露出他那张脸来。
她瞪着那张…好可怕的睑。
那张脸瘦到只剩骨头,就像是他的手一样,只剩一层薄薄的白皮包在脸上;双眼隐约看出眼形好看,但如今深陷,像两个大黑洞;唇无血⾊,白⾊的肤皮上蒙上一层死灰。如果有人告诉她,眼前这男人再两天就死了,她一点也不会惊讶。
“怎幺了?是霍总管带回来的丫鬟吗?”气若游丝的。他的话听起来病恹恹的,却十足地和气。见她捂着脸,不答话,他露出微笑道:“是不是迷路了?我告诉你路子,你出园之后,往右边走--”
他在笑耶!“你…在笑吗?”
他微楞,答道:“我是在笑。”他知他自已早病入膏盲,笑起来很可怕。
“你在对我笑吗?”她惊奇地问道。
他又是一楞,这次发楞的时间较久,一双眼睛直瞪着她。曾经…也有人用同样的惊奇问过同样的话,让他永远不忘。
“我是在对你笑…”他柔声说道。忽地瞧见她的臂上少了一截袖子,上头还沾着一道血痕。他吃了一惊:“你受伤了?”
这伤看起来不轻啊,怎么霍总管没有为她先治伤呢?
他瞧见桌上有布巾在,迟疑了下,向她招招手,微笑道:“小姑娘,你进来,我帮你包扎伤口。”他早就失去冒犯一个姑娘的力气,就算整楝宅院的人发现她在他房內,应该也不会对她的名节有损。见她好奇地走进来,心里有些微讶她连一点矜持也没有,连忙道:“不要关上门。”
她点点头,走进房內。
“桌上有白布,你搬张凳子过来。”他撇开头咳了几声,等他回过头时,她已坐在他面前。
他微微笑着,缓慢地想将白布撕成两条,撕了几次却没有力气。
她见状,说道:“我帮你。”
她一把就撕了布条,力气比他还大。
他点头致谢,隔着自己的衣袖抓住她的手臂,开始清起伤口来。
“小姑娘,你在院內跌倒的吗?”看起来像是硬石子划过的伤口,怎么她一点都不怕疼?这道伤口从手肘滑到快手腕的地方…他暗暗瞧见她的手腕处有一块好丑的⼲痕,像被咬过一样。
他微微皱眉,记下若遇上霍总管,要他去取无疤葯膏给这个小丫鬟用。
“每个人都怕我流血,你却注意到我有伤口。”心里滑过奇怪的暖流,却不知该如何形容。
族里每个人,一见她流血,就仓皇逃走,除了姊姊外,就剩他不怕。这种被人包扎、问疼不疼的经验是头一遭,连姊姊也不曾有过。
是城里的人都像他这样吗?还是他比较特别?
“这么大的伤口,谁都会注意到。就连你自己,都会感到疼,不是吗?我帮你包好了,血也止住了,待会你一定要去跟霍总管要葯,姑娘家留伤不好看。”他轻轻笑道,抬起头看她一眼,随即呆了呆,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她的脸,好眼熟啊--
方才她捂着脸,没有仔细看,现在才发现她美丽的脸形,很像他记忆中的小女孩,她左眼下的痣就长在同一个地方,淡淡小小的,却惹人怜爱…天啊,是同一个人吗?
被他几乎无礼的瞪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脸微微热起来。
“你…你…”连咳了数声,差点问不出话来,等到气喘回来了,他才心颤地问道:“你姓祝?”
她讶异:“你怎么知道?”祝六她们的仇人好強啊,连她姓什么都知道。抓着她手臂的力道愈来愈紧,让她暗暗吓一跳,觉得他好象快把全⾝力量用尽了,而且他似乎浑⾝在发抖。
他忽地瞧见她衣襟里露出一朵白⾊的小瓣花,哑声说道:“花…送给我,好吗?”
“花?”她被他热切的眼神吓到,很认命地拿出那朵被庒得扁扁的小白花。“你要就给你…”这朵花,虽在他家摘下的,但摘下了,就是她的了啊,他眼这么尖。
他慢慢接过,楞楞地子这朵扁扁的白花,哺喃道:“给花,就笑笑。”他盯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低哑问道:“你…你叫祝什么?”
“我叫祝…”
祝什么?他又听不清楚了,因为痛的喉口让他再度咳了起来,咳得又凶又猛,就像当年一样--
“别…”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不顾自己咳到快昏厥,只知道用力地抓住她。
他的手掌像骷髅,若要劲使挣开,其实是可以的。她见他咳得快死了,心里不噤想道,若是他死了,不知道祝六她们是不是会发狂?
等到她发现时,已经在拍着他的背。他的背好单薄喔…这种人,怎么还活着呢?好象在拍着一具骨头而已。
“我…我去找人来,好不好?”
“别…别走!”他气喘如牛地说道,额面上的汗珠不停地冒出,白唇直颤抖,想要努力忍住咳声。“告诉我…你叫什么?”
她叫什么,有这么重要吗?他又不是巫师,不能诅咒她吧?
他微微侧过脸望着她。大到惊人的眼眸十足骇人,若是在夜里突然见到他,必定会以为是一个好可怕的鬼,但此刻他的唇边勉強露出微笑…他在对她笑吗?明明他痛苦得要命,不是吗?
为什么还要对着她笑呢?
“别怕…咳…我不是有心要吓你,只是想知道你的闺名而已。”
她迷恋地望着他一直没有收起过的笑容,不由自主地轻声道:“我…我叫祝十五。”
好奇怪,明明天是凉的、也有风,为什么她看着他的笑颜,脸庞不只会发烫,连心跳也快到连自己都要有些头晕了--
“你真是胡闹。明明说过不能吹风的,怎么不关好门呢?若不是阿碧送葯过来,及时发现,你不是要活活吓死我们吗?”
“笑大哥,生死有命。诸位兄长们长年为我求来各地奇葯,我能活到今曰,也算是奇迹了。”
“奇迹?”西门笑的声音微微激动起来:“你说的是。上苍要给奇迹,才会先让我在街上遇见祝氏一族,连你在府中也能遇见她。”
“她…还没走吧?”
“我怎会让她们走?”
“她们?”
“恩弟,我先遇见祝姑娘,后来又在大街上巧遇祝六、祝八跟祝十,她们都是祝氏一族的巫女,你一定有救了!”
“六、八‘…十五…”
“你是觉得哪儿奇怪吗?祝八姑娘说当年救你的巫女与其它姊妹不幸意外,但还有这四个姊妹,你不用怕。”
“笑大哥…咳咳,你帮我拿那面镜过来,好不好?”
就算西门笑觉得奇怪,也没有多加询问,将西门恩不曾照过的铜镜举到他面前来。
“我…看起来很丑吧?”
“怎会呢?”声音中连点讶异都没有,只是静静地搜寻西门恩的表情。“现下你只是病了,将来你会是咱们兄弟里最好看的那一个。”
“我病了…咳咳,一直是病着,一直是这样的,我怕再病下去…再过个几年,我会更可怕…难怪,她好象认不出我来…”
“恩弟,你喜欢祝十五?”不过几个时辰,怎会让恩弟付出真心?啊,是了,恩弟所见女子极少,能相谈的更几乎等于无,恩弟巧撞祝十五,依祝十五的貌美,自然…脑中迅速翻转,心中已有了计量。
“笑大哥!你不要!”
“不要什么?我是要端葯给你喝呢。”
“不不,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祝十五…你别要硬将她凑合给我,我只是…”
夜风凉凉,接下来的话不必听啦。
肥肥胖胖的⾝躯从窗下偷偷跑出园外,中途腿双无故一软,呈大字型地趴在地面上,恨恨地低叫:“祝十五,你又受伤了!有你受的了。”
她努力翻起胖胖的⾝躯,以快走的方式走回暂居的院里。
敲了几下,她自行打开门,随即将门关上。
屋內,没有光,只有从月亮透过纸窗的淡白光圈。
“十五睡了?”胖胖的祝八庒低声音问道。
祝六面不改⾊,指指躺在床內侧的⾝影,道:“刚才她不小心划破了手指,我叫她上床,点了她睡⽳,防她三更半夜醒来。”
“太好了!”祝八眯起眼,得意地笑道:“我终于找着法子了,咱们可以光荣地回祝氏一族,顺便解决恶灵的纠缠。”
她摸摸自己扎着绷带的额头,心里好恨。她就知道下午她莫名其妙遭恶人抢劫,还重伤头部,就是因为祝十五流了血…还好祝六懂点武,及时带她脫⾝,要不然她就会像其它姐妹一样死于祝十五的手上了。
“那个像鬼一样的男人,喜欢她呢。”祝八道。
“像鬼一样?”
“就是咱们祝氏一族的大仇人,西门恩啊!”祝八笑得连贝齿都在月⾊下闪闪发光。“本来我只是想瞧瞧西门恩好不好对付,想看看西门家的义子是不是早就想独占家产,⼲掉西门恩。我只是在窗口戮了个洞,真是吓死人了,西门恩那张脸…想来就发抖。”
像要附和自己的话,祝八可爱的⾝子一直在抖啊抖的。一回想到那张像骷髅却还没死的脸,真佩服极他自己竟还能揽镜自照,不怕活活吓死自己吗?
“你怎么能确定他喜欢祝十五?”话不多的祝十忽然问道。
“任谁在场,都能听出来的。”祝八酸酸地说:“他不是祝氏一族的人,自然不知道她的⾝分,而我们,都忘了她已经不小了,除了眼下的痣,她长大后跟大姊长得一模一样,在西门恩的眼里,她只是一个美丽的少女。我猜,西门笑明儿个会先探探咱们的口风。”
“我也猜,你肚子里已经有好计策了。”祝六说道,看了床的內侧一眼。
圆圆胖胖的祝八得意地点头,道:“当年大姊没做完的事,现在我们为她做完,祝氏一族会因此再度接纳我们的。西门家绝料想不到一脉单传全是当年祝氏一族的所作所为,现在我们赶尽杀绝,绝了西门家的后,以后世世代代的祝氏巫女都不用再诅咒西门家了--”顿了下,她的声音庒得更低,像怕祝六的点⽳功夫不佳,让祝十五随时会醒来似的,低声说道:“我们姊妹会被赶出族外,不是因为大姊死了、我们没有用,而是他们怕恶灵;我们不敢甩掉祝十五,正是搞不清楚她流了血,死的究竟是亲人还是靠近她的人…所以,我心中想了个法子可以一石二鸟,一来可以荣耀地回族里;二来也可以摆脫她这个恶灵。我们可以骗西门笑说,大姊虽死,但祝十五是巫女…”
“她不是。”祝十说道:“没有人是了。”
“我知道,但西门家不知道啊。”祝八真不知这死脑筋的祝十到底是哪个爹生的,一点也没有她的聪明。“为了保住西门恩的命,祝十五可以嫁给他,一辈子锁在他⾝边…呵呵呵,好妙好妙,到时,让我们看看,祝十五流了的血,会转到谁的⾝上去?那时她最靠近的人是西门恩、最亲近的人也是西门恩,西门恩会死在她的手下,我们就能回去了。”
祝六与祝十齐望着她,前者问道:“你…要怎么说服祝十五?”
“这需要说服吗?她不是也想要当巫女?她跟十妹一样,奢想着成为巫女,咱们就拿这个来诓她,只要她暂嫁给西门恩,只要她害死西门恩,咱们就可以回族里告诉大家,是祝十五用巫术咒杀他的,那时,她就是祝氏一族的巫女啊。”
“祝氏一族的巫女会是我。”祝十认真说道。
“不就告诉你,那是骗她的吗?等我们一确定她流了血,不会害死咱们就跟害死其它姊妹一样,我们马上找机会离开西门家,先在城里找地方住下,一等西门恩的死讯,就回族里。”
祝十听了,満意地点点头。
“我要睡了。”祝六说道。走到床前,又看动也不动的祝十五一眼,便翻⾝睡在外侧防她半夜滚下去。
“我太激动,怕睡不着呢。”祝八眉开眼笑,圆胖的⾝躯跳上另一张床。啊,自从被赶出族后,就再也没有睡过这么软的床了,她眼一闭,马上就梦见了周公。
冷冷的夜,黑黑的屋子里,祝十诡异的歌声,清清冷冷、低低地飘着--
头一个是巫女,中间的是普通人,最后一个是恶灵,血就是诅咒,带来不幸跟痛苦,记得,不流血,保平安。
月光照在床上,祝六睡的那张床內侧对着窗外的月圆。
窗,是开着的,祝十五眯眯眼张得大大的,一直一直望着白白的月亮,不肯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