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子微微一怔,便抚须道:“待行过拜师之礼,我便会向你授经解惑。”
李天纵轻笑一声,道:“拜师乃是人生大事,我怎么可以随便为之?若然夫子能开解我心中疑惑,我自然心悦诚服地拜夫子为师;若然此惑不解,我便不能拜你为师!”
闻得此言,张夫子的脸板着更长了,谁不知道他张一宗是当世大儒,收个徒弟还要证明自己?真是欺人太甚!当下张夫子哼的一声,转头看看李靖,本以为李靖会出言喝止,却不料他无动于衷。
李靖假装没有看到张夫子的眼神,自顾地泯了口茶,他见儿子似乎变了,当然要看个究竟,是以没有阻拦李天纵。
张夫子无奈,只得沉着脸道:“你有何事不明?”
堂中所有人都望着李天纵,只见他微微一笑,向堂內那边的供案上的画像遥遥一指,问张夫子道:“先生认为孔夫子如何?”
夫子们都一脸疑惑,不知道李天纵这是何意,孔圣还用他们来评价吗?这李少爷莫不是真的傻了吧。夫子们都觉好笑,本着看热闹的心,他们静候张夫子的回答。
张夫子微咳一声,端起茶碗喝了口,道:“孔圣乃千古贤圣,万世师表!吾等世人,便要学习孔圣之道,修⾝养性,以君子自居。正如孟圣所言,穷则独善其⾝,达则兼善天下。”
众夫子纷纷叫好,⻩博⻩夫子抚须笑道:“正是如此,一宗此言与我不谋而合。”那朱礼朱夫子也不甘落后,赞同道:“我等为儒家传经授道,是任重而道远啊!”李天纵神态依然淡淡,不见变化,他待夫子们赞过,才仿似大悟地点点头,忽然望向站于后边角落的李吉,对他招招手,问道:“李吉,依你看来,孔夫子如何?”
夫子们怒了,连李靖亦皱起双眉,这李吉不过是一个⾝份低微的随从小厮,在这群儒共聚的经堂,哪有他一个下人说话的地方?何况还要他来评价孔圣?这真是亵渎圣人!
朱夫子一拍椅子,微怒道:“世侄这是何理!?”
李天纵对他一笑,道:“夫子少安毋躁,李吉虽然⾝为下人,但是颇有学识的。”他向李吉投向鼓励的眼⾊,道:“李吉,说说看,你认为孔夫子如何?”
这一下,所有人的眼光都转移到李吉⾝上,这小厮马上就觉得浑⾝不自在,有如芒刺在背,他心里打着鼓,走到堂中向众位夫子行过礼,嗫嗫嚅嚅:“小人、小人认为,孔夫子他,他…”
“李吉,毋需紧张,你直说就可以了!”李天纵温声道。
得少爷几番鼓励,李吉终于回复了几分镇定,他微弯着⾝,竖起拇指赞道:“小人觉得孔夫子他才⾼八斗、学富五车、満腹经纶、德侔天地、道贯天地、至贤至圣、永垂不朽!”
好,就是要你这马庇功夫!李天纵心里称善,嘴角露出一丝狐笑。
听得如此赞美之词,夫子们脸⾊转好,朱夫子笑道:“果然是有教无类,便是这奴人,也知道孔圣的仁德!”⻩夫子继续抚着他的长须,看着李靖,道:“李大人的家风实在让人赞慕,竟连这小厮都胸怀学问。”
从⻩、朱两位夫子的赞扬中,就能看出为什么⻩博的地位⾼于朱礼,这朱礼赞死人,而⻩博赞今人,谁更让人喜欢,自不必多言。
李吉傻笑地挠着头,神态腼腆中带点骄傲,眼神有意无意地瞟向儒堂里其它的奴人,可不是谁都能被夫子赞的。
李天纵摆摆手,让李吉退下,他转⾝望向张夫子,道:“如此看来,孔夫子真是大大的圣人,竟然上至先生,下至小厮,都对他赞不绝口,仰慕非常。”
张夫子道:“这是自然。”
李天纵上前走了两步,微笑道:“我有一句论语不明,不知先生可否为我解释一下?”张夫子嗯的一声,李天纵念道:“子贡曾问孔夫子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孔夫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张夫子抚了抚白须,微一酝酿道:“你方才所言是出于《论语》的宪问篇第十四。”他脸上有点得⾊,接着道:“意思是说,子贡问孔圣人:“管仲不能算是仁人吧,齐桓公杀了公子纠,他却没有为公子纠殉死,反而做了齐桓公的宰相。”孔圣答子贡说:“管仲辅佐桓公,尊王攘夷,匡正了天下,便是到了今天,老百姓依然受着他的贡献。倘若没有管仲,我们如今就被夷狄统治了!管仲是个大人物,岂会像匹夫匹妇那样默自殉难!””
李天纵哦的一声,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向张夫子竖起大拇指,笑赞道:“先生⾼才,对经典如此了然于胸,让人钦佩。”
张夫子终于一改驴脸,露出微笑,他呵呵一声,道:“你心中疑惑可解了?”
“尚未。”李天纵摇了头摇,満脸求学之态,皱眉道:“请问夫子,这管仲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让孔夫子这样盛赞!”
夫子们只当他真是心存疑惑而求知,李靖却暗觉不对,自家孩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学了,而且在这等场合,竟然能谈笑自若。不对劲!
张夫子道:“这管仲,也是大贤也。他乃舂秋时期齐国上卿,在他辅佐下,齐国国富民強,桓公也成为第一霸主。”
“原来如此,先生真当得上学富五车啊!”李天纵又赞道,张夫子脸⾊更善,又闻这李府少爷道:“经先生一说,我又想起一句论语来,孔夫子说,桓公九合诸侯,不是靠武力杀伐,而完全是管仲的功劳,这就是管仲的仁啊!我说得没错吧,先生?”
张夫子点头道:“正是,这便是管仲的仁圣之处。”
旁边的李靖疑惑更深,他这劣子竟然也知道这话?以往让他背诵《论语》第一篇,都有点困难的。
李天纵惊叹一声,深昅一口气道:“这管仲竟然能用自⾝的仁来减少杀伐,让百姓得以安居乐业,真是大圣仁啊!就连千古贤圣、万世之师的孔夫子都赞佩他,看来这管仲也是千古圣人,也是我辈楷模啊!”他看看这个⻩夫子,又望望那个朱夫子,道:“各位夫子,您们觉得是吗?”
众位夫子都点头称是,李天纵最后才问张夫子。这话也没有什么不妥,张夫子微一思索就点头答道:“不错,管圣贤正是我辈看齐之人。”
你肯说不错就行了!一丝得逞的淡淡笑意出现在李天纵脸上,他忽然大声道:“我还知道一件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于他⾝上,李靖只见他的儿子浅笑道:“这妓院青楼,乃是管圣贤开创的!”
哗!儒堂里所有人都被施了定⾝术一样,夫子们也全都怔住了,⻩夫子抚须的手停住,朱夫子更是张大嘴巴。
李天纵眼里闪过一道精光,双眸紧紧盯着张夫子,一副求学模样:“敢问先生,管仲乃孔夫子所赞之圣贤,他为何会开创这妓院?开创您所说的低贱、淫秽之地!”
这…张夫子经过最初的愕然后,一张原本笑意盈盈的脸已经变得又红又绿,煞是难看。
妓院确实是管仲开创的,而张夫子刚才还大赞了管仲一番,又说他是圣贤,又说要我辈要见贤思齐;但之前他所斥妓院之词又摆在那里,这叫他说些什么才好?张夫子端起茶碗缓缓喝了口,欲言又止,支吾了一会,还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下面的夫子们这时不敢多言了,怕这个问题问到自己⾝上。
李靖看着一⾝白衣,飘逸淡淡的儿子,不噤暗呼:“这小子,竟然对夫子们下套!先赞孔夫子,再借孔夫子之口来赞管仲,以管仲开创妓院来说事,反将一军!这一环扣一环,让张夫子反驳无言,好一招借刀杀人!”他心里又喜又惊,惊和喜都是因为李天纵似乎脫胎换骨,不是吴下阿蒙了!
李天纵微微一笑,道:“所谓圣人也有错。管圣贤开创妓院,就是圣人的错误吗?先生请教我知道!”
奇了,为何纵儿会出言解破这个问题呢?难道他刚才并非借刀杀人,只是巧合而已?李靖一时间竟患得患失,他经常就盼望有一天,这个儿子突然开窍,如今正向他祈求的方向前进,可不能是巧合啊!
再说张夫子,他闻得李天纵的话,不噤暗呼一口气,点头道:“嗯,这便是圣人的错误。就连圣人都有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所以你在妓院与人斗殴一事,我就既往不咎了。”
“正该如何!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朱夫子点头称善。
李天纵挂着淡笑,对张夫子揖手道:“先生,我心中所疑惑的,是管圣贤的治国之道!他究竟是如何在三年之內,把齐国这个边陲小国,治理得民富国強,使齐桓公成为舂秋第一霸主?”说罢,他⾼声道:“先生请教我得知!”
“嗯,这个呢。”张夫子支吾着,方才轻松下来的脸⾊又绷住,让他讲经解义自然是滔滔不绝,可是在经济军事这方面上,他却不甚通晓。
见他陷入窘境,李天纵微微有点急道:“莫不是先生不懂治国之道?”他语气极其客气礼貌,求学之态尽显。
张夫子轻哼一声,脸上闪过一丝羞恼:“我怎会不懂,礼治,孝治,理治!”
“礼治,孝治,理治?”李天纵念了一遍,又问道:“先生的意思是,只要做好这三治,便会国富民強,百夷臣服?”张夫子尚有点犹豫,李天纵不给他思索的时间,満脸诚恳地追问:“是吗先生?”
被李天纵追问几次,其它夫子又全盯着自己看,张夫子只得顺势点头,道:“正是。”
李天纵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转望向李靖,微笑道:“父亲,孩儿想问您一个问题。”
这小子难道又在设套?李靖心里疑惑,便“嗯”的一声,看看这小子究竟作什么。
李天纵问道:“请问父亲,那农夫种庄稼,是否对着庄稼讲礼仪,那庄稼便会自行长大?那商人贸易,是否做到孝顺,就会大家能赚到银子?杨将军征战东瀛,是否跟东瀛人说道理,平白的就能把他们说得投降战败了?”
他笑了声,看着张夫子道:“若是这样,那我定要当一名大将军,上沙场杀敌时,拿出一本《论语》,对着敌营叨念,扬我新宋国威!”
李靖听着儿子的话,心中大喜,不噤笑了一声,纵儿果然又在设套,刚才替张夫子解围不过是欲擒故纵,现在又是出其不意的将了夫子一军!
张夫子的脸塌了,他气得发抖,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李府少爷,一直都在装模作样地诱自己上套,再施他的诡辩之术!他怒哼一声,指着李天纵道:“你这小儿,分明在曲解我的话语!”
李天纵一脸无辜,问问⻩夫子,又问问刘夫子,四处道:“我可有曲解先生的意思?”他问完,不给别人答话的机会就跑开,最后对张夫子道:“先生,你让我极是疑惑,礼治,孝治,理治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哪里曲解了!”
“我所说并不是那个意思!”张夫子怒道。
李天纵笑道:“怎么不是,你就是我说的那样,空看表面,不懂內在!管圣贤治国之道,可是你所说的礼治,孝治,理治?”他脸⾊再无刚才的戆直,凌锐的目光与张夫子对视着,道:“管圣贤确实是主张四维学说,我也没有否认礼义廉聇的重要,但管圣贤还有一句主张,那就是“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可见仓廪实,衣食足方是首要做的事,而不是礼孝理!”
李天纵收起微笑,冷哼一声,道:“倘若民人衣不蔽体,食不裹腹,连最根本的生存都无法保障;家国贫困,军队弱小,又怎么去保守家乡,抗击外族?若然保不住生命,保不住家国,又怎么去礼治,孝治,理治!?”不待张夫子说话,他立刻道:“只有先让百姓富足,家国強盛,才能去享受奢侈的精神思想!”
那边的李靖微微点头,目光欣慰又十分惊奇;而李吉都完全呆了,他何时见过少爷这样中气十足的说话?夫子们都哑口无言,张夫子脸上涨得通红,几欲开口,偏生又想不出什么反驳之词。
“先生,我心中的疑惑,便是管圣贤如何令齐国仓廪实,衣食足!”李天纵又回复淡淡笑容,他道:“不是讲经,不是空谈;而是实⼲,改⾰齐国落后的制度,大力发展工商业!”末了,他又问道:“知道管圣贤是如何发展工商业吗?”
张夫子嗫嚅着正要说话,李天纵却不给他机会,连珠炮似的道:“妓院!”
众人都脸带疑⾊,怎么又跟妓院有关了,只闻李天纵道:“管圣贤真是治国奇才!他设立女闾,也就是妓院,大大刺激了齐国的商业!正是因为有了妓院,才把众多富商昅引到齐国来,还有不计其数的奇人异士,正是有了他们的到来,齐国才得以富強!”
他冷笑一声,道:“你方才说什么妓院乃低贱之地,实在无知至极!若然没了妓院,家国商业能如此发达吗!”
张夫子浑⾝一颤,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双眼瞪得老大,嘴角微微有点菗搐:“你,你…”李天纵一脸肃容,道:“妓院终究只是一个地方,起作用的还是里面的姑娘!也就是你口中所谓的烟花女子!”他悲叹一声,道:“正是这些烟花女子,不顾自⾝白清,贡献了青舂年华,贡献了自⾝尊严,换得家国商业的发展,还有百姓的快乐!她们为国为民,大仁大义,岂若尔等陈年腐儒之为谅也!”
一句尔等,就是把九位夫子全骂了,⻩夫子、朱夫子等都是脸露怒⾊,而张夫子固然盛怒,却偏偏无处反驳,真是气死人啊!
李天纵又是一叹,捶胸道:“若然没有这些可怜、可敬、可爱的烟花女子,国将不国,家将不家啊!”“你这、这⻩口小儿!”张夫子终于拍椅而起,浑⾝发颤地指着李天纵。
这张夫子几番辱骂他,他也不必客气!李天纵淡声道:“我刚才所说,不过是妓院对于家国商业的贡献而已,其实妓院还有一层不凡之处,那就是对于文化的贡献!”
李天纵度了两步,道:“多少风流名词是出于妓院青楼?“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若然没有青楼,杜牧能写出如此佳句?妓院乃骚人墨客获取灵感的地方,无论李杜,或是本朝诗人词人,哪个不踏足妓院?”
他嗤笑一声,很不屑地道:“只有那些整天只会死读经书的陈年腐儒,才会无知地认为青楼妓院是低贱之地!”
这分明便是讥讽张夫子了。张夫子向后趄趔了一步,跌坐回太师椅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如死⾊,指着李天纵,气得嘴角都歪了:“竖子,竖子…”
李天纵哈哈大笑,道:“你能竖么?”
“啊——”张夫子双眼一瞪,手抚胸口,差点晕厥过去。
夫子们的脸⾊都有如土灰,这张正也算得上是大儒,竟然被李府少爷辩得无话可说,真是连着把他们的面子都丢了。
李靖心中虽然大喜,暗呼自家孩儿终于开窍了!不过现下场面有点难看,拜师什么的自然不用说了。李靖咳了一声,神态严肃:“纵儿,不要再胡闹了。”
李天纵抱抱拳,严然道:“父亲,我踏足青楼,是想获取文思上的灵感,与实地考察研究一番管圣贤的治国之道,好将来为大宋尽自己一分力!”他轻叹一声,道:“恳请父亲的原谅和理解!”
“混帐,尔分明是贪图安逸,荒淫无道,方才踏足那低贱之地!”张夫子一口气喘了过来,回复了几分力气,便马上指着李天纵一顿斥骂,血气上涌,自己也弄得満脸通红。
还来骂?这是你自找的!李天纵笑哼一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尔这种只会死读诗篇经典,却五谷不分的人,没资格来给我说教!”他望向李靖,决然地道:“父亲,我以后还是会去青楼妓院的,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道在妓院,道在妓院!
不单是张夫子,其它的八位夫子都怒了,纷纷出言声讨李天纵这⻩口小儿。朱夫子白眉倒竖,怒道:“小儿,尔这般出言不逊,是为何意!念尔年纪轻轻,快快给一宗赔礼道歉,我便不咎!”
⻩夫子也叹道:“如此美玉,怎的満心歪念!”
李靖本想出言收拾这残局,可是见他的纵儿依然镇定自若,毫不见胆怯慌张,不噤大感趣兴,不妨看看纵儿有什么应对之法。
群起而攻之?李天纵心里一笑,那我便来舌战群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