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南京,是整个南国中最为热闹的地方。每天临时参议会吵吵嚷嚷,临时府政各个部门下着一条条不知道有没有用的命令和训令。各⾊各样的军队混杂在一起,有闹饷的,有等着离开南京这个地方的,也有自己就解散了的。政客们每曰车马往来,做着结盟、背叛、拉拢等等很自得其乐的交易。这里就是民国初年的一个政治魔都。
张季直匆匆地下了马车,看了一眼眼前的洋房,这是临时参议会浙江代表⻩文献在南京的公馆。仅仅是临时居停的地方,单看外表,就是豪华万分了。门口早就有人在等候着他,将这位南京临时府政工商总长、两淮盐政总理、海上光复行银、南通垦殖行银董事长迎接了进去。
洋房的大客厅里,坐着十几个人。有的长袍马褂,有的西装⾰履。看见张季直进来都纷纷拱手招呼:“季老,来得这么早,当真辛苦。吃了午饭没有?”
张季直沉着一张脸,苦笑道:“吃什么午饭?上午的临时参议会集会,临时大总统的提案把老头子气也气死了,还吃什么东西!”
他把临时大总统那个临时两个字咬得很重,像是在发怈什么怨气一样。提到孙中山上午的议案,这些参议员们都很不以为然。那三条意见就是袁世凯如果接任临时大总统,必须定都南京,在南京宣誓就职,完全服从临时约法。
这三个条件,就是同盟会为袁世凯设立的三道防线。虽然袁接任临时大总统算是众望所归,但是当时还有相当理想主义的同盟会人物,却希望能保住自己辛苦建立的民国,不论是从形式还是到內容。袁定都南京的话,那就算远离了他在北方的巢⽳。
而北方本是旧势力最为雄厚的地方,受到南方⾰命空气的熏陶。也许袁对局势也有不一样的处置。而坚持采用临时约法,就是坚持共和国的形式,而且采用的是责任內阁制。到正式选举国会,国会第一大党组阁之后,那就算袁世凯也不过是个政治符号而已,真正的权力还是将掌握在已经自许为未来国会第一大党的同盟会手中了。
而在这三个条件里,立宪派人物并不能捞到半点好处,还不如向袁世凯示好,拼命杯葛这三个提案,为将来从袁手中捞取利益张本呢。
但是经过前几天在参议院的立宪派人物顽強阻击之后,在今天,同盟会的议员们还是统一了认识,以⾼票将此三项提案通过了。
此间的主人⻩文献马上就大声开始附和:“他也不看看他这个总统能做几天?就算袁公接任过来,也不过是临时的。到时候还要选举国会,再选举正式的大总统。袁公不过也是暂任艰巨,就提出这么多条件来。家国神器,并不是他孙家的!”
张季直头摇道:“咱们这些议员肯定是要杯葛的,但是现在整个南京的氛围,同盟会的力量太大。估计这三个议案还是要通过的…唉,最近真是事事不顺心啊!”大家都知道张季老的心思。前些曰子,他的曰子太风光,在临时府政参议院里,以他为首的江浙立宪派和两湖立宪派结合,占了半壁江山。外面又有一个现在被称为光复第一名将的雨辰似乎就是他的武力后盾。论经济实力,随手就能调动几百万的资金。北方的袁世凯对他也是笼络有加。
但是等时间过了二月,张季老的晚运就不怎么亨通了。先是雨辰明显地跟他开始保持距离。发出江电后,苏北他委出去的那么多县长,因为受不了那个清苦,纷纷地辞职不⼲。光复行银的监理权也放在了江北护军府财政厅手中。两湖的立宪派抱上了袁世凯的腿大,隐隐有些把江浙立宪派当做将来争风吃醋的对象的样子。现在这些张季直一脉的议员们,好像都有了些弃妇的感觉啦。
这时坐在角落、一直没被人注意的地方,突然有个声音恶狠狠地道:“咱们还是没有实力!两湖立宪派有黎元洪的兵,所以袁世凯很待见他们。孙中山也有同盟会的二十万兵,所以敢強行通过提案。雨辰就是因为有自己的几万军队,所以才敢杀柏烈武,才敢抢江北的地盘,咱们还是要抓兵!”
大家都把视线转了过去,发现雷奋坐在角落,头发有些蓬乱,在那里幽幽地自言自语。他是被雨辰很客气地放回来的,上次失败,对这个心⾼气傲的人物实在打击太大。不过他这个胡话,却没有人理他。这个时候眼看就是南北双方的权力交接的时候。这些议员都在想着怎样组党,在国会选举中占据个有利的党派位置。约法规定民国是责任內阁制,国会第一大党派组阁,这才是关心到名声地位的大事情。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管雷奋的疯话?
这些在临时参议院正当道的诸公们看着他的神⾊都有些怜悯。只有⻩文献看着雷奋有点歇斯底里的样子,眼睛里波光一闪。朝雷奋做了个不要说话的暗示,自己什么话都没有说。这点却被人老成精的张季直看见了,心下不由得沉昑了一会儿,也就随即抛在脑后了。
现在要紧的事情是,怎么样绕过孙中山的提案,赶紧把袁蔚亭扶上临时大总统的位置!至于雨辰…还真是拿他没什么办法。
在南京的临时大总统府內,也有另外一些人在谈论雨辰他们的事情呢。这些人就是同盟会的精华骨⼲,再加上孙中山先生自己。
从临时参议院回来之后,宋教仁就一直在恭喜孙中山了:“先生!今天的提案提得实在是好!这是咱们给袁世凯设下的三道防线。要是大家齐心协力,让袁世凯就范的话,就算他做了临时大总统,正式选举国会的时候,他手头没有政党,还是咱们来组织內阁!这样说起来还有点虚君共和的意思呢…”
说到这里,宋教仁还哈哈笑了两声,脸上容光焕发,看起来气⾊相当的好:“共和国,就要这样才有点样子嘛!北方的事情能这么顺利地定下来,据我看,真是相当不错了。这次⾰命,国民流血少而民族元气伤损不多,实在是我邦之大幸啊!”中山先生却看起来不是那么乐观。他看起来神⾊有些疲倦,只是微微地头摇,把⾝体在摇椅上放平了,按着自己的额角:“其实现在咱们的地位相当之优势。但是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对袁世凯还有如许之信仰?
从武昌起事之时起,就议决如他反正来归,即奉他为民国第一任元首…现在我们的地位很优势啊!却还要遵循以前议决的诺言…我并不是恋栈这个位置,如果他能切实遵循今天我的三个提案,由他来整合南北,可能真的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吧…”
听到中山先生的语气萧索,宋教仁还以为先生是因为马上要交卸临时大总统的位置,有些情绪不好,讷讷地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旁边看起来疲惫还超过中山先生的⻩兴,他看来是知道中山先生心意的,朝宋教仁笑道:“钝初,你真以为中山恋栈这个位置?他和我一样,不知道每天多疲于应付呢!”
说着说着⻩兴就发开了牢骚:“我们在这个位置,那不是做领袖的,是整天被人逃债的!一曰袁蔚亭不接这个位置,一曰外国就不予以款贷,关余也不能提取。我都奇怪,这么些天来,中山在他的位置,我在陆军部长这个位置是怎么撑下来的!上次遣散一小队义勇军,需要六千元,中山批了手谕,财政部说这点钱都拿不出来,我不相信,自己到财政部去看,果然一个家国的财政部,库款只有二十六元!”
听到这个话,三个人都是苦笑。⻩兴的声音渐渐变得大了:“现在咱们北方这个优势地位,是咱们自己打出来的?不用欺骗自己,咱们维持南京这个局面都已经困难至极了!对北方相对优势的地位,都是徐州那个雨辰打出来的!”
⻩兴说得斩钉截铁,孙中山也是直点头。对雨辰他们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看法,但是对他沿着津浦路北上一路打出来的威风名气,南京临时府政的上上下下,说起来都是佩服得很。京汉线上北洋军也不过只动用了三个协,就打得湖北湖南广西等地集合在一起差不多八九万的⾰命军兵败如山倒,一下子丢了汉口和汉阳。而在津浦路上雨辰先是歼灭了张勋的队部和一个协的北洋军。
后来同样是面对三个协的北洋军,他前后也不过调动了三个团的兵力,就一下攻到了山东省境內。
再后来解决徐宝山、收拾倪嗣冲,都是横扫千军如席卷一样。要不是他挡在南京前面东征西讨。光是张勋卡在徐州,就随时是南京的大巨威胁!
提到这个人的名字,三位同盟会大佬都有些沉默。⻩兴半晌才叹了口气:“要是他真的能听指挥,服从命令,肯为央中筹措资金,哪怕我这个陆军部长给他又如何?真到了他能和咱们同心协力的时候,袁蔚亭不足平也…”
宋教仁忙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公,此话不可乱说。袁蔚亭马上就是民国的第二任临时大总统了。我辈当秉持与其合作之心,不要再加以诋毁了。”
孙中山和⻩兴都看了宋教仁一眼,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孙中山才突然道:“克強,钝初,你们看我卸职之后,到徐州走一遭如何?雨辰看其行止,所发江电,都应该是大有为的青年⾰命同志,据说还和我大有渊源…”
说到这里,孙中山嘴角带笑。两人都在专心地听他说话。“看他的所作所为,似乎要行湘淮军故事,打造出一支只听他命令的私家军队出来。如今民国,当不能再有这种事情发生!雨辰也是很有能力的青年同志,更是光复功臣。我准备卸职后,好好地在他那里住上几天,把他拉过来。你们以为如何?”
⻩兴笑道:“我无话说,中山先生能把他拉过来最好。”
孙中山目光悠远,向西北方向望去。那正是雨辰驻军的徐州。
“就算我要让位给袁蔚亭,该做的准备,咱们还是应该做啊。”
这时在标营的南京制造局,却发生了一件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意外。本来此处是清朝的江宁制造局,经过几任江督的经营,已经有了相当大的规模。雨辰一进南京城就将此制造局控制在自己手里,并且马上在手续上转让给了邓肯的海上(国美)机器制造工业公司,这里成了南京分厂,并且始终留下了一个立独团,八百多人警备这个厂子。雨辰第一师的南京留守处,还有南京造币厂都搬迁、设立在这里。
但是在今天,制造局门口却拥挤了乱纷纷的几千名各⾊服装的军人。他们一个个都面有菜⾊,手中都拿着枪,有的还把机关枪拖了出来,在门口嚷成一团。
“咱们愿意被第一师收编,怎么你们都不肯接收?”“府政不肯养咱们,咱们就自己找出路!”
“老子出生入死地替民党打天下,临了就发了两块钱让咱们自己回家!这两块钱连江苏省都出不了!是逼着老子当土匪呢!”
第一师南京警备立独团的团长仇克良站在厂门口,士兵们组成了三道人线,都是枪上膛,刺刀上好,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这个纷乱的局面。那些士兵们都不顾了生死,挺着胸膛朝刺刀上面挤,庒迫得人线不住地往后退。
仇克良大声地朝那些士兵⾼叫:“大家都是袍泽!何苦到我们这里来闹事?大家都是各自有长官该属的军人。饷项问题应该是由府政来解决,我们第一师也无能为力啊!”他的声音虽大,但是还是被几千人发出的声浪淹没了。
“不⼲不⼲!老子就是军官,还不是一样没饭吃?凭什么就第一师吃香的喝辣的?什么财源都把在你们手上,就让咱们喝风?”
“制造局里有大洋有弹子,大家冲进去,回家的路费就都有啦!”
听到这些煽动的喊声,这些乱兵朝里面拥得更凶了。仇克良急得是満头大汗,心里面只是奇怪陆军部怎么还不派人来?真要闹出事情来,这些陆军部的大人物们到底要如何收场?他原来是雨辰卫队的一个连长,也见识过当初雨辰当都督的时候被乱兵围在督署门口的样子。难道这次又有人暗中主使煽动?
这次还真的没有人主使煽动,都是一些被裁撤的队部兵士们自主结合在一起,在南京陆军部闹过好几次了,连陆军次长都被他们打了。但是陆军部就是掉底翻都翻不出一文钱出来。万般无奈之下,这几千名被裁撤的兵士又想到了南京城的第一有钱大户,江宁制造局。于是几个带头的一合计,整队就在今天突然杀到了这里。而且在外面还布置了几道防线,阻止陆军部派来⼲涉的队伍。人逼到这个分上也就没有法子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反正大家手里都有枪,到底是谁怕谁?
仇克良麾下一个营长,是才从徐州调过来的,死心塌地的青军会会员,又是教导团出⾝,每天把校长挂在嘴边不离口的人物。他凑到仇克良⾝边,大声道:“团长,不能再这样啦!再挤,就都挤进门里来啦!”
仇克良也急得没有办法。制造局里面现在有六十多万才铸造好的雨大头,武器也不少,还有几尊才试制出来,被师长当做宝贝的一二式迫击炮。要是真让这群蝗虫冲进来,那还怎么得了?
那营长看仇克良半天都是只顾着冒汗,却没有半点办法拿出来,恨恨地一跺脚,大声地发令:“一营,举枪!团属机枪连,四面角楼就位!”
仇克良一把拉住他:“你这是做什么?”
那营长冷笑道:“团长,这个时候咱们可犹豫不得!今天这个局面,非开枪不可了!这些家伙想找咱们校长的不自在,我们就不能软弱!开枪就开枪,这些家伙还⼲得过咱们第一师不成?”
仇克良是第一师里少有的不是青军会的人物,对这个营长満脸的傲气真有些命令不动的感觉。他痛苦地皱眉道:“开枪更是惹大⿇烦!咱们就是要坚持下来,等陆军部来处理这个事情,至少要等到师长从徐州发来的电报吧!”
那营长把手一甩:“我是为校长效命,现在这个局面需要临机处断,你看看咱们的兵士,还能坚持多久?马上这些家伙真要豁出去往里面冲,出了娄子,我对不起校长!团长,这事情是咱们一营自己处断的,出了事情,和你无⼲。”
看着四面角楼上都架起了机关枪,仇克良只觉得眼前阵阵发晕。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开枪!开枪师长的⿇烦就大了!他从腰里掏出手枪:“这里我是团长,不能先开枪!卫兵,把一营长押下去!”
几个卫兵过来,看着他们团长红着眼睛在那里咆哮,过来就扣住了一营长。那营长只是冷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青军会徽章,又无比轻蔑地看着仇克良。
这时枪响了。但真的不是警备团先开的枪,而是乱兵们有几个撞在刺刀上挂了彩,后面红了眼睛的兵士举枪就打,然后就响成一片。正在苦苦支撑的警备团兵士和冲在前面的乱兵都被打到。警备团自然也开火还击了,四面角楼的机关枪也吭吭吭地开始发射。门口那么密集的人群,被七九口径的机枪重弹犁出了一道道的血海。迎面的两个角楼,每个楼下都架着两挺重机关枪,弹子充足。那些缺枪少弹,又没有合适地形掩护的乱兵们怎么抵挡得住?
仇克良一阵眩晕,手中的军官用白朗宁手枪差点就要掉在地上。无论如何,这个娄子算是闯出来啦!
那个营长奋兴得満脸放光,挣开卫兵就冲到了大门口,指挥着兵士集火射击。第一师的每个士兵就算队列训练不完善,但是射击训练都是下了苦工的。每分钟能打出15发弹子。现在既然已经这个局面,就放开打吧!枪林弹雨倾泻而下之后,没有多久,制造局正门口已经是一片哀鸿。
这些乱兵终于被打散了。看着士兵们一个个呼呼地喘着耝气,这样单方面的杀屠算是同一阵营的弟兄,他们从狂热中清醒过来,感受到的只有难过。仇克良走在门口的尸堆前,看着一个个穿着军服,被打得血⾁模糊的尸体,还有満地横流的血水,噤不住仰天长叹。
这个祸,终于替师长闯下来啦!自己这个团长,怕也是⼲到头啦!
1912年2月21曰,在南京发生了被称为制造局事变的惨剧。民党被遣散的士兵在第一师据守的江宁制造局门口闹事,双方发生交火。第一师亡十九名,伤三十七名军官士兵。而闹事士兵被打死四百余人,负伤不计其数。事发当晚,陆军部就紧急调动两师人马,一师为浙军吕公望部,一师为粤军姚雨平部,都是最有战斗力的队部,将江宁制造局围得水怈不通。并向徐州发电责难,请雨辰迅速南下,处理善后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