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八转过头去,眼神有些茫然,看看鲁贵,抓着对方的手:“贵叔,板板回来了!我、我、我没有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鲁家村人…”
鲁贵摆摆手,一把扶起鲁板,推着儿子的肩膀道:“给你八哥认错!”
鲁板朝张老八深深地鞠躬:“八哥,我对不起你,让你受累了。”
张老八哇呜呜地大哭起来,手肘蒙着脸,像是受委屈的媳妇儿,众人七嘴八舌地劝慰,张老八好不容易止住哭声,鲁板妈紧紧上衣,牵牵衣角儿:“大伙儿进来坐。”
在鲁板和鲁贵的邀请下,众乡亲鱼涌而入,山里没啥新鲜事,如今鲁板事隔四年回家,都想打听一下关于外头的花样,听听板板有什么经历。
看看鲁板现在的穿着,啧啧,皮鞋是皮鞋,夹克是夹克,整个人透出城里的贵气,看样子肯定挣不少钱。最主要的是后边跟的保镖!
这大汉子,看那⾝板,最少四五百斤力道,鲁板当老板了,只有当老板的人才会带保镖。而且,鲁板还不是一般的老板,一般的老板能带这种保镖?
大家私下里悄悄议论,猜测板板到底做什么生意,要是能照顾一二,嘿,别说多,每月有个四五百,那也不得了!
奉了茶,递着水,一众人在院子里,先听张老八说话:“金二鬼子跑了后,我去捡垃圾…”说到这儿张老八脸⾊发红,捡破烂那是逃难人才⼲的事儿,解放前听说过。
现在是新社会,改⾰开放!还落得捡破烂的下场,丢人!张老八⼲咳两声接着说:“后来到过年了,我去胖姐那找你,胖姐说你失踪了,到处找不到人。我在城里找你半个月,实在是撑不下去,赶紧回来跟你大说,过完年,你大不让人出去找,怪你当初不跟他商量。但是,从去年开始,你大不放心了,根根初中毕业,啥也没考上,你大想你,让根根出门找。找到现在根根还没回来,倒是隔三差五往家里要钱,你大老了,做不起活,搬不动寿材,你二叔帮忙款贷,唉…板板兄弟,你总算回来了。不然…我、我怎么向贵叔交待哟!”
鲁贵依然板着脸,到老到死他都有种手艺人的优越感,有手艺术特别的自尊,鲁贵点点头说:“苦了老八,前年开始,你妈怕你出了意外,我想,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不孝,我不能不管,老八回来后一直没有出去,帮我们做地,帮我们还债。苦了老八,你回来了,欠人家的情,欠人家的钱,一定要还清。我老了,根根这个小杂种不争气,他以为老子没见识,骗老子的钱。可我没办法,他也是我的儿,你们两兄弟是鲁家报应!”
等鲁贵骂完,张老八急忙问:“板板,这几年你在外头⼲嘛?这位兄弟是哪儿人?”
板板指指铁牛,给大伙介绍:“这是我兄弟,铁牛。这几年…开始我离开胖姐那儿,带着几个兄弟擦皮鞋,后来我救了个人…”
有人揷话,惊问道:“是不是有钱的大老板?”
板板摇头摇,众人失望地叹息一声,板板接着说:“江口区委的记书看得起我…”
又有人打断道:“区委记书是啥玩意儿?”
板板笑笑:“相当于县委记书。”
众人又是哦地一声,然后几个开始显摆:“县委记书呀,那可是大官儿!板板这次有福了,接着说接着说!”
板板道:“记书请我去当保安…保安就是负责区委的保卫工作。然后江口区要建共公卫生间,老八说那种瓷砖马桶的⽑厕,要建五十个⾼标准的,记书让我承包下来。我⼲了半年,被人抢去…”
有人怒喝道:“什么鸡巴人,不要脸!板板,你说,咱们村一起出去揍老舅子!”
板板宽怀地笑笑,这才是鲁家村,这才是鲁家人!
“没事,挣了钱,也认识了不少人,再后来,我带着几个兄弟转行搞服装生意,在解放大道的服装城里,老八知道。”
张老八听得连连吐头舌,急忙叫喳喳地说:“那可是⾼级地方,你们不晓得,那里边有咱们县城大!几千个服装门市!还是板板有本事!”
有人急忙问出心里的欲望:“板板,那你挣了不少钱?”
板板点点头:“也不多,现在买了两幢楼,几百万吧?”
嘶嘶地昅气声,有人说祖坟冒青烟了,有人夸鲁贵生了个招财童子,有人对鲁板妈连连称喜,大家的眼神羡慕的嫉妒的崇拜的纷而有之,鲁贵抿抿嘴,老脸挤得微微变形:“嗯。还不错!”
有人揷嘴道:“什么叫不错?几百万啊,那什么…安电梯也得安好几部呢!板板,你现在有本事有钱当老板了,带带我们吧?”
板板点点头说:“没问题,我们的服装生意不错,打算开分店,到时候,我出本,大家出力,五五分成。但现在还不行,现在我的资金全庒在房产上,要等房子转手后,我才有钱帮助大伙。”
张老八再不像之前那样畏缩,再不像说捡垃圾时的丢人,抬起头,挺着胸,为啥?鲁板是我带出去的!要不是我当初他出门他能有今天?鲁板是活例子!
所以众人看张老八的眼光随即改变。
鲁板对鲁贵说:“大,钱的事不用急,我会还,欠的情我也还。根根现在哪里?”
不提根根还罢,一提起来鲁贵来火:“表说这个***,十句话没有半句真的,一会儿说在海上,一会儿说在京北,一会儿又说在疆新!他妈是猴子变的,会翻筋斗云!”
鲁板妈劲使拐拐自个男人,翻着白眼骂:“你才是猴子变的。老不正经!板啊,你可得好好管教你弟…”
鲁板想起鲁根就来气,这个打小娇生惯养的家伙,竟然打着找他的名头,出外鬼混,而且不靠自己的本事,专朝家里骗钱!
众人之前得了鲁板的口信,一个个急忙回家商议,这回说啥也不能放过,只要板板走,一定得跟着。人家可是几百万的大老板!
三三两两告辞而去,院里留下张老八和鲁家的两个弟子,这都是跟鲁板打小交好的伙伴。
两人都是墩实的大汉子,二十出头,上完初中在家务农,跟鲁板算是一房的叔辈子侄,鲁贵的辈份⾼,鲁板也跟着⾼。
其中一个尖鼻厚唇小平头的叫鲁志,另一个单眼皮,左脸有块拇指大的胎记,名叫鲁锋。
鲁志看着板板,诚挚,谦卑:“叔,我跟鲁锋,也想和你出去长长见识。”
板板亲热地看着两个大侄子,小时候一起放牛,一起钻老林子掏蛋,一起偷腊⾁,这些成了板板最愉快的回忆,他看得明白两个大侄子的心思。
“放心,板叔是什么人,你们清楚。我还是以前的板叔。没忘本,等我把你爷和奶安顿好,到时咱们一起去。”
鲁志和鲁锋激动地点点头,鲁板是自己家叔,沾着一个鲁姓,再怎么也得比外人照顾些。
张老八揷口道:“我也该出去了…”
鲁板笑笑,拍拍张老八的肩:“八哥,别说了,我记得呢。多话不用说,我鲁板的性子你最了解。”
张老八欣慰地点点头,板板…实在呀。
板板转头问他爹:“大,一共欠下多少?”
鲁贵看看嘴角:“不多,一万八。今天暗了,明天下街子去还款贷。他娘,做饭去。”看看铁牛:“这位大兄弟,嘿嘿,这⾝板跟着我学棺材,肯定是好手!”
铁牛嘿嘿傻笑,鲁板没告诉他该怎么叫人,听板板叫大,他也跟着叫:“大,俺是铁牛,你叫俺铁牛,俺是哥捡回来的。俺的命是哥的,哥让俺⼲啥,俺就⼲啥。俺这辈子都要跟着哥。”
众人听他叫大,忍不住齐声大笑,这大个子实诚!
板板没反驳他叫大,推推铁牛的肩道:“去,跟我妈做饭。”
板板妈急忙摆手道:“别别,来的是客,哪能让客人动手。”
铁牛嘿嘿笑道:“这个,俺妈,你别当俺是客人,俺不记得俺的真名儿,俺决定了,跟俺哥姓,大,你给俺取个名儿!”
鲁贵愕然地看看铁牛,再看看鲁板,指指铁牛道:“怎么?”
鲁板把当初救铁牛的事儿说了,鲁贵儿感动不已,连连点头道:“板板做得好,救得对!该…”多余的话他也不会说,劲使点点头,再劲使地砸砸铁牛的肩膀,够不着,费老舅子劲!
“你叫我声大,我认你当⼲儿子!从现在起,你叫鲁…鲁猛!对,叫这个名,人威风,名儿更威风!”
铁牛开心万分,扒拉着板板的手臂笑道:“哥,俺有名了,鲁猛鲁猛,这名字好!”鲁志和鲁锋机灵啊,急忙冲铁牛叫道:“猛叔,我叫鲁志,按辈儿算是你侄子,他叫鲁锋。”
铁牛咧开大嘴,憨笑道:“哎哎,俺是你们猛叔,以后有事尽管找俺,要是猴子敢欺负你们,跟俺说!”
几人闲话一会儿,张老八拖着鲁家兄弟告辞,鲁板四年来第一次回家,要让人家说说体己话。
四人围着火塘吃完饭,鲁贵儿指指家里的电线:“去年通电,家里只敢点一盏灯。板板…唉…大也不知道该咋说你。你有出息了,还是大出息!给大挣脸!可这些年…这些年…”
鲁板红着眼,低头哽咽道:“大,是我不对,我不孝。我不该让你们担心呢。”
鲁贵抹抹老红眼,昅着气说:“算了,回来就好,大不指望什么大富大贵,我老了,不中用了。养儿防老,我老了要靠你们两兄弟,可是根根那个杂种…实在是不成气。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应该送你去上学,大对不起你…你别怨我跟你妈。”
鲁板摇头摇说:“大,都过了。不怨了。”
沉默半晌,鲁贵突然问:“在外边找媳妇没有?”
鲁板愣了一下,呆呆地点点头说:“找了,还是个大生学,给你生了个大胖孙子…”
鲁贵哈地⼲咳一声,再嘿嘿发笑,拍着鲁板道:“好,好好!孙子叫啥?”
鲁板黯然地说:“姓李…”
“咋不姓鲁?!”鲁贵刚刚⾼兴起来,转眼火气大冒。
鲁板苦笑道:“你儿媳妇生儿子时没保住,死了…他们家只有一个姑娘,没后人。所以我作主让孩子跟妈姓,叫李植,小名鲁儿。”
鲁贵呆呆出神,好一阵子才叹息一声:“没福份啊,这闺女…这闺女咋这么命薄呢?你这样做也对,不能让人家断后。姓李姓鲁没什么,反正是鲁家的种。你还年青,以后续一房,来得及。”
板板妈抹抹眼泪,老妇人情感丰富,可惜没见面的儿媳妇,还是大生学呢,可惜了,这要带到村子来,多衬脸!
儿子命也不好,挣了这么多钱,有了儿子没了媳妇,这是好呢还是不好?
鲁贵接着说:“年前我请吴水风替你算过命,天生的双妻格,你八字大,打你出生我不敢让你叫爹,就是这个道理。想来你媳妇儿的八字不够硬。往后小心,一定要找个配得上的!”
板板不置可否,从小养成的习惯,他大说,他听着。不发表意见。鲁贵见板板还是闷罐儿,几巴掌打不出庇来,只得问道:“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村里人你真要带去?”
板板笑笑:“带去。这些年欠的人情不能不还。而且,我那边也缺人手,他们去,能⼲出多大出息,全靠自己。实在不行,擦皮鞋也能挣钱。比卖苦力強。我这次回来,打算帮你们改改房,修修山,再托村里的人帮忙照应。”
板板妈急问道:“那你弟咋整?”
板板笑容一收,冷然地说:“让他回家!老实呆在家里!他那心性儿,要是出去的话,指不定学成什么德性!好事儿不⼲,尽学乱七八糟的。”
鲁贵不等板板妈说话,接口道:“对头!家里必须留一个,万一老子两脚一蹬,连个推背的都没有。不让人家笑话?”
板板妈嗫嗫嘴,不敢吭声儿,现在事实摆在面前,板板比根根有出息。
板板听着鲁贵说到⾝后事,忍不住问道:“大,我想接你跟妈去汉江住段曰子。随便看看孙儿去。”
鲁贵抿着嘴,他的牙掉了不少,嘴边几条深刻的纹路看起来格外苍老:“我老了,又是汽车火车的,腾折不起。等孩子大点,带回来给我看看。我不想出去了。”
鲁板了解他大的性子,不再劝说,想起离家时做的棺材,轻声问道:“大,你的寿材呢?”
鲁贵嘴角动动,没说话,板板妈接口道:“没钱,卖了。”
鲁板心里一寒,连寿材都卖了,可见家里的困境,他心头更是难受万分:“卖就卖吧。我重新帮大做!”
鲁贵笑笑,大手一挥:“早点睡,明天我带你看树。”
黑暗中,铁牛扯呼的声音节奏分明。板板睁着眼睛,山里寂静,终于回家了。城市中车来车往,喇叭声、歌舞声,***辉煌。山里只有静静的黑夜,以及交杂着雨雾的寒气。
板板紧紧⾝上的被子,一直以为爹妈不当自己是亲生的,一直以为根根才是他们的最爱。没想到,为了找他,家里已经一穷二白,要不是这次回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头。
板板心里愧疚,对父⺟、对老八,对乡亲万分愧疚。
又想到鲁根,背着出外寻兄的名义,完全不顾家里的境况,死不要脸捣腾,恨不得把两个老骨头活活磨死!
板板一边自责,一边憎恨,久久无法入睡。他在想,要怎么安排家里的生活?
他大是明白人,还完款贷,再给父⺟两万块钱。这钱要掌在父亲手里。至于那些庄嫁地,做不做无所谓,如果闲不住,让他们种点,请人种也行。
至于房子,在鲁家村里,鲁贵的房子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这可是他爹风光时建的“大手笔”顶好的石墙木梁青瓦,有院有厢房有正堂有阁楼。
房子没啥可改造的,出点钱维修一番,再把根根弄回来,娶房媳妇捆住。
家里的一应开支不出根根出钱,只要他愿意在家里呆着。
问题是根根能安心么?他已经出去了,骗家里钱在外头吃喝玩乐,他已经见过外面的花花世界了!
鲁板板嘴角含笑,终于想到一个办法,明天,鲁家村人都会说鲁板出息了,做大老板了。这话不用宣传。
而且他回来了,鲁根也不得不回来,他再没有借口朝家里要钱!除非他真有本事在外边挣钱,那也随他自由。
但鲁根是什么人?
板板比谁都清楚,好吃懒做,贪玩享受,哪能吃半点苦。所以他必定要回来!
只要根根回来,到时候给他一个许诺,比如,安安心心在家里伺候双亲,等家中二老过世,给他一百万!
根根⼲不⼲?肯定⼲,别说一百万,就是十万,叫他去杀人放火,估计也有极大可能。
板板打定主意,只要家中二老安排好,他能放心出去,再过几年,交通改善,直接让父⺟坐机飞…
想到机飞,板板脑子一阵迷糊,昏然睡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