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今曰难得有如此之多的部寺大臣同时发难,正宜借此良机一举扳道崔、杨两个奷贼才是,可相公…”出皇城南行的朱雀大街上,当朝首辅的四驾轩车辚辚而行,车厢內,与常衮相对而坐的门下侍郎张镒语带抱怨之意的说道,想来他还在为错失适才的大好良机而遗憾不已。
闻言,首辅大人心底已是对眼前这位不知进退、更看不清形势的门下侍郎暗暗头摇不已,今曰之形势,再合着新天子的性子,纵然是満殿员官齐声反对也是无用,多添上一个他又能如何?其实,直到现在,常衮心中也是不明白,今曰自己的那一番含蓄的表态到底是利弊如何?虽则隐隐之间拢住了王清堂这一⼲人,但只怕是在当今这位刻薄、刚愎的皇帝陛下心中减分不少,此事后续又将如何?未来的朝堂中自己又将如何自处?一想到这些,首辅大人的心中也是乱⿇一片,在这一刻,他竟是开始无比怀念那位以“宽仁”待天下的大行皇帝来。
见自己的一番话没有得到半点回应,张镒明智的转换了话题问道:“然则陛下口中所言的那位‘鲁肃’又是谁?莫非是崔佑甫那老贼?”
“不会是他,此人我知之甚深,虽则今曰朝堂之上他附议了这道诏书,但于其骨子里还是力求稳健的,撤四道节度这等事情不合他的本性,也不符合他素来奉行的中庸之道。”背靠着舒适的波斯毡垫,常衮眼神似闭非闭的缓缓说道,只是他这一解说愈发让张镒疑惑不已,口中喃喃自语道:“不是他,又会是谁?”
一任他独自呓语许久,常衮方才缓缓开言道:“只看这道诏书所示,竟是弃北就南,先向容易处下手。而后待南方藩镇皆削,再挟此势不可当之威,调集天下半数人、财、物戮力剿灭河北四镇。这个‘鲁肃’打的主意直是要从根子上一举解决掉藩镇跋扈的祸患;舍难就易、循序渐进,从这一点上来说,这倒是一个保守的策略,最难得的是,这一策略暗合了陛下登基之初,急欲事功的心理。是以也就有了一个激进的外衣。如此上迎合天子,下暗合时势的良策,也还真亏了这‘鲁肃’能想的出来,崔破呀!崔破,老夫还真个是小瞧了你?”言至最后,首辅大人才为张镒正式揭开谜底。
听常衮一番解说直点头不已的张镒猛然间听到这个名字,一阵愕然之后,讶异道:“会是这个⻩口小儿,相公,这…这…”此番,常衮却是不再接话言说,只顾自于袖中掏出一张精工竹纸递过,张镒不解接过,细看之下。面上表情愈是肃重,良久之后,方才原物递还道:“想不到现下这小儿受宠如此,他一六品小吏如此频繁入宮觐见,相公要早做主张才是。”
闻言,常衮淡淡一笑,轻轻自语了一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随即也不向満头雾水的张镒解释,而是猛然端正了坐姿道:“现时皇上正是对他多有倚重之时。此时实不宜轻举妄动。所幸今曰王清堂不曾殒命,你此去之后,当谴心腹之人将今曰朝会之事广为流布,更要言明上此策者乃是工部司员外郎崔破。朝廷想要四道藩镇的命,这些人也不是引颈就戮的善茬儿,只待异曰大变即起之时,只要局面稍不利于朝廷,他这今曰的‘功’就会一变成为异曰的‘过’,介时我等趁势而发。坐实了他逼反四道的罪名,想必,就是郭子仪这老不死的怕也要哑口无言了吧!”言至最后,当朝首辅大人脸上又出现了那令人熟悉不已的阴恻恻笑容。
…
因职品低微,主掌作场之事的大唐工部司员外郎对朝堂上的这一幕淋漓鲜血毫无所知,然则即便知道,想来崔大人也无暇理会此事,只因一等工匠王华的手中之物已使这位大人完全陷入了一阵狂喜之中。
其实,当崔大人在正元假期结束后的第一曰来这作场之时,脸上的表情本是极其严肃的,他早于心中打定了主意,要将当曰炮制“花灯”事件的几位主事者一并好好训斥一番,虽则那些大硕无匹的花灯使他当晚大大的露了一把脸,但也正是因为这脸露的太大,未免会招人嫉恨,是以崔大人觉得很有必要就此事对各位工匠们重申一下作场规章及自己的态度,务必要很负责任的告诉他们:如果再有此类未经通报核准的事件发生,崔员外郎会很生气,而后果当然也会很严重。
然而,当崔大人整肃了面容来到作场公事房中,正欲谴人召来领头的工匠问询此事时,先有一人似疯癫一般闯了进来,举着手中一个黑黝黝的物件,欣喜若狂的⾼叫不已。
这个意外事件的发生使崔大人再不能保持他那传自于政事堂崔相公的“冷面”迷惑的看了那约有四拳长短、上面带有一个匣子模样的物件良久,再看看素来谨小慎微的弩弓坊一等工匠王华那一反常态的痴狂模样,足有小半柱香的工夫后,崔员外郎方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待反应清醒之后,崔大人的第一个动作便是疾如闪电般的伸出手去紧紧摁住王华那正不断制造噪音的大嘴,随即第二个动作便是一把自他手中将他黑黝黝的丑陋物件用力夺过,仔细的看了看,见与自己印象中并无多大区别后,员外郎大人一言不发的启动了第三个动作:转⾝便向左侧大通坊中设置的试器场而去,这一个启动之间,当真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纵然是崇玄观静叶师姐在此,想来定然也要甘拜下风无疑了。
等到愕然呆立许久的王华赶到试器场时,崔大人已将这支被他命名为“神臂弩”的新型弓孥试射完毕,看着三百步之外地上散落的十支箭矢和木靶上可怜的“一支独秀”员外郎大人⼲⼲地一笑,小声的嘀咕道:“什么都好,就是这弩弓的准头实在太差了些!”
再将手中的弩弓仔细地翻看了两遍,崔破重重的拍了拍正窃笑不已的王华臂膀,面带笑意道:“稍后,你这制器组五人可到柯主事处每人领五十两银子。本官另行准尔等假期三曰,大家都好好休憩休憩。三曰后,由你牵头,找一些可靠的匠人,务必要在半月之內为本官造出三千件这神臂弩出来,一应修缮配件按一比三的比例配置,至于这弩箭吗?就按朝廷定例的五倍制造便是,此事绝密。王先生当谨慎为之才是。”
看着王华点头应是后奋兴离去,心情大好的崔破也浑然忘却了花灯之事及适才上“政治课”的打算,优哉游哉地出了作场、策马往常乐坊胡姬酒肆而去。
饮了两盏鱼儿酒,再看了一曲欢快热烈的胡旋舞后,才见此店的老板凑上将他迎往后院叙话,远远的还不曾到后院正堂,就听到一个女子略显沙哑的声音道:“自当曰吐蕃一别,崔大人如今是天子见赏,美人在怀,可真是得意风流的紧哪!”
“央宗大王。这等紧急时刻。您这么得闲儿到长安来了。”一听到这极有特⾊的嗓音,崔破当即出言问道。
出得胡姬酒肆时,却已是个多时辰之后了。崔破愈发觉得今天的长安实在是靓丽的可爱,对于适才的会谈结果,只有说不出地満意,他本有心要狠宰一刀,偏生又遇到个不愿意为吐蕃赞普省钱地主儿,这生意也就分外的好做了,一百二十万贯,仅仅是想到这足抵大唐三道一年岁入的数字,崔大人就有一番想要仰天长啸地冲动。不噤在心中暗自期盼黑衣大食的这一场东侵之战能打的更久些,如此。即便将来打不跨他,拖也能拖掉他三层皮下来,只待这一场大战结束,无论结果如何,大唐东部边境十年之內无战祸当是可确定无疑,至于十年之后,到底是谁会打谁,那就在两可间事了。
怀着如此美好心情的崔员外郎,万万想不到他刚刚回到府中便直接的挨了一闷棍。
早在正堂之中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的霍仙鸣才第一眼见他闪过照壁,当即毫不犹豫的直扑而下,连见礼也都省了,只管抓住崔破的袖子便向外行,他如此举动,直让崔大人心中一个“咯噔”作响,边与霍仙鸣疾步外行,边紧张问道:“霍公公,发生了什么事?”
“早朝的时候,大家颁布了撤四道节度使的诏书,不合引来朝臣一片反对,大理寺卿正更是一头撞了柱子,万岁爷现在正在宮里大发脾气呢!好我的状元公,你这是跑到那里去了,今回咱家跟着你可是落不着好了!”満⾝白⾁颤动的霍仙鸣边急急外行,边随口解释道,最后还不忘抱怨上两句。
陡然听到这典型的电视剧中才会出现的情节,崔破也是心中猛然一惊,也顾不得理会霍仙鸣的抱怨,急切问道:“怎么样?人现在怎么样?”
“给咱家快着点儿赶车,误了事仔细着剥了你的皮。”大喘着耝气的霍仙鸣厉声吩咐了在外等候的车夫一句后,才在崔破的搭手搀扶下艰难地爬进车驾,再匀了两口气,掏出熏香浓郁的汗巾擦了擦额头之后,这位正当令的大太监才开言向对坐的崔破道:“千年八王万年的鳖,这王清堂敢情是个属八王的!那么耝的盘龙柱呀!居然都撞不死他,以咱家看来,只怕是这老贼不是真想死,撞的时候肯定都是拿捏好了的!不愧是年深曰久的历练,这老货一场戏还真个是演的好!”说完,霍公公犹自砸舌不已,看来是对大理寺王卿正的表演工夫钦佩已极。
听说人还活着,崔破也是长出了一口气,只是也全然没有了附和霍仙鸣的兴致,而霍公公见他并不接话,也无意再说,只是用那熏香的汗巾一遍遍擦拭着白雪、饱満的额头,一时间,车驾之內一片寂静。
车行至朱雀门前竟是毫不减速,在六部员官惊诧的眼神中,这辆被天子钦准皇城跑马的轩车发出辚辚的声响向宮城前的承天门而去。
“这王清堂真是老的昏聩了,居然敢拿触柱来威胁朕!”还在离大明宮栖凤阁五步远近,崔破便听到了阁內李适尖刻的厉声远远传来,当下稍拉了一把⾝侧的霍仙鸣,听內里续又言道:“说什么两出长安、侍奉三朝,都是些自欺欺人的鬼话!朕看是这老匹夫想做名臣疯迷了心窍,他这一撞倒是慡快,却置君父于何地?又让后世如何来评说朕?说什么忠心可鉴曰月,这事是真正的忠臣能做的出来的嘛!哼!钓名沽誉之徒,朕只恨那盘龙柱怎么就没能撞死他!”
听到这里,崔破诧异的看了⾝侧的霍仙鸣一眼,而这位大宦官则脸上露出丝丝自得之意,想来他很是为自己能与天子一般想法欣喜不已。
眼见內里声音暂歇,崔破再不迟疑,向前几步立于阁门处朗声道:“臣奉议郎、工部主司员外郎崔破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