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替长安百姓叩谢天恩!”见龙颜大悦,卢杞一个拜倒谢恩后,随即赔笑奏道:“陛下,关于礼部侍郎崔破接手国子学之事,臣以为万万不可!”
“噢!崔卿以礼部侍郎职兼领国子学,本是顺理成章之举,又有何不可?再者,本朝自天宝末以来,官学衰微,倒也是该整顿整顿的时候了。哼,朕自登基以来,五开科试,国子生得中者不过了了三人,似这般,朝廷还养着他们做甚,不过虚耗钱粮罢了。”听闻卢杞这番言语,李适颇不以为然地说道,在提及国子学时,更是忍不住有丝丝怒气勃发。
见天子面⾊不善,卢杞微一犹豫,终究还是不愿放了这个好机会,随即开言道:“崔侍郎如今专任选官,倘若再兼领国子学,臣只怕今后我朝所选之官皆出其一门,长此以往,实非朝廷之福,也难免惹来物议,为保全崔侍郎计,臣以为此事实不可行。更有甚者,今次科考之中,崔大人更是取中一年仅十七的河阳乡贡生,诚可谓开我朝进士取士先河,如今朝野物议纷纷都是此事,更多有质疑崔侍郎选才之能者,当此之时,再令其兼领国子学,臣恐怕难服众议。”不动声⾊之间,这卢相又是参了一本。
“爱卿说的是那韩姓贡生吧!”唇角露出一丝浅笑,李适淡淡说道:“此人是朕亲自点中。崔卿不过是应命行事罢了!朕看此人忠心、文才,朝中诸臣多有不及者,物议个什么!再说坊间议论,每一科出来莫不如是,实在无法计较,也难以计较。”言至此处,那李适随手将御案上一本书册递过道:“爱卿且看看这本科新进士们地诗赋集子后再做论说。以朕看来,这些人没一个是昏庸之辈。若非翰林苑名额有限,朕恨不能将这二十五人一并放入翰苑,哼!看看这些诗文,今科取士可谓自本朝进士试定制以来最为名实相符者,哼!还物议个什么?此次办差,崔侍郎甚合朕心。国子学本属礼部管辖,正好让崔卿这等能吏前往整顿一番,以配合明岁科考改制,为朝廷选子套真正合用的人才。此事朕意已决,爱卿不必再说。倒是这五年庆典之事,卿家要多费心思才是。”
“那韩家小子不过一破落弟子。没听说有这等通天本事呀!莫非是当曰…”听说那韩愈竟然是天子亲自点中,卢杞心下已是咯噔一声,暗骂自己一声“昏聩”后,当下再不敢就此事再过多言,咬牙认了崔破兼领国子学一事后,拜倒行礼,出阁办差而去。
与此同时。长安崔府之中,礼部侍郎崔破大人也是同样面对着一个劝谏者,只不过,此人可远比那栖凤阁中惯会察言观⾊的卢相公顽固的多。
“生学实不敢认同老师改⾰科试之举,若真个要改,以生学愚见,也当尽废当前科试‘帖经’之弊,重复汉制,立儒学以取士,而不是将如今的杂学通卷。唯其如此,我朝选才始能真得其人,更可借此一举扭转本朝儒学衰微之势。”崔府正堂,年不过十七的小进士韩愈肃肃然如对大宾的对着満脸苦笑的坐师崔破侃侃而言,待说到“儒学复兴”之时,他那倔強清澈的眼眸中,更有不可遏制的闪现出一片狂热。
“饶了我吧!次次都是这般说辞,都连续四天了,还要不要人活了?当初本官怎么就没想到把你放到地方为官去!这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呀!”満脸苦笑地崔大人心下这般“恶毒”的想道,说起来也是冤孽,经吏部关试,被放入翰林苑的小韩愈自全盘明了坐师的科举改制章程后,就再没了别的心思,天天一早起⾝,固定就是往崔府劝谏,张口儒学、闭口复兴,偏偏他这一来,言行举止必是正颜肃行,搞得⾝为人师的崔破也不得不正襟危坐,这曰子过地真可谓是苦不堪言。他固然可以借公事暂时避开,但一回府,却见此人必定还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等着他继续“狂轰滥炸”每到此时,崔大人再想想自己当初任翰林承旨时立下的规矩 “翰林苑除值守外,可不予坐班”就真有一种作茧自缚的感觉。
咬着牙端起⾝侧香茗呷了一口,避无可避地侍郎大人猛提了一把精神,调整好一副“辩论”心态道:“阿愈呀!以你之见,这朝廷开科取士的本意何在。”
见坐师抛开了一副敷衍心态,生性倔強的韩愈大感振奋,当即出言答道:“朝廷开科取士,自然是要擢拔人才,以助天子牧守四方,理治天下。”
“这话倒是不错”崔破闻言淡淡一笑,续跟上问道:“那牧守四方,理治天下更需要何等人才?”
见是这等大好阐发自己观点的问题,韩愈更是不假思索道:“守节如一、爱民如子,治天下以公心,有这几点,基本也算的是一好官了。”言至于此,见坐师并无揷话之意,他更是借机滔滔道:“说来,为官与做人一般,首重治心而修⾝,此诚然夫子所言之:‘正心、诚意、修⾝、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也。三皇之世,正因上位者理国以公,而天下海晏河清、万民安乐尔!后世礼崩乐坏,私欲并起,遂使天下竟尚机巧,而人心不古。再无复三皇之盛。推演本朝,亦如是也,唯其如此,欲使天下承平,则必先收拾人心,而欲收拾人心,则不能不借助孔孟之学,民如是,为官者更应如是,有鉴于此,生学以为,科试应尽废当前杂科。纯以儒学选才,而试举之法,也自当去当今之‘贴试’,而代之以‘经义’,唯其如此,方能杜绝士子们死记经文,不解经义之弊。以遴选实真之才;再则,朝廷一旦如此更改科考之法。则天下士子必定重回儒家经典之习颂,而弃当前诗赋等绮丽无用之学。长此以往,由士子而渐及天下,则何愁我朝儒学不振?儒学振而人心治,人心治则天下清,庶几,我大唐強盛可期也!”这韩愈不愧是极富鼓动力地一代“文宗”此时虽年纪尚小,观点并无太多出奇处,但这一番言语说的却真是慷慨激昂;而这短短一番话语。也将这个在唐时儒学衰微之际,一力排佛老而振孔孟的“圣人”学宗观点表露无疑。
“偷换概念,这是典型的偷换概念!”崔破心下如此分说,面上却是笑容不减道:“自舂秋时,夫子立儒学而家百蜂起,后強秦用商君行法家理国,修守战、务耕织,使民怯于私斗而勇于战阵,国力曰強。历数世而一统合六,然则,同样是法家治国,大秦不过二世而亡;后汉之初兴,以道家⻩老之学理国,遂有文景之治,至武帝出,罢黜家百、独尊儒术,一时朝中似董仲舒等儒家士子济济一堂,随后儒学在有汉一朝诚可谓是独盛天下,然则如此儒学大盛之世,依然不可避汉室衰微,天下三分。这以上种种,阿愈又当何解?人心治固然可以天下清,然则儒学振就定然可以人心治?似有汉一朝,经察举出而为官者,又有谁是不习经的?然则该贪地依旧贪,该腐的依旧腐,人心本是这世间最不可捉摸之物,时移、事移,人心亦移,岂是凭一家之学、几本经典可治的?”
崔破蓦然拎出汉之覆亡来说事,顿时把年不过十七地韩愈给猛敲了一闷棍,毕竟汉代自武帝之后不仅是以儒治国,儒学更是盛行天下,并以此衍生出对后世影响深远的“经学”如此之下,汉朝仍是不免覆亡,这让现今学业思想并未大成地他如何反驳。怔怔站了良久,才见脸⾊微微泛红的韩愈出言愤声道:“固然儒学不可依,然则似明法、明算诸杂科就可依吗?退而言之,儒学毕竟是圣人传承、正统学问,如今老师将之与这般杂科并列,这…这未免也太过于辱没斯文了!”说到此处,激动之下的韩愈竟是按捺不住,口中说出这等轻慢之言。
“不趁这你现在翅膀没硬、学术未成的时候欺负欺负你,以后还那里找机会?”心下暗道了一句,崔破饶有趣兴地看着韩愈那涨的微红脸庞,笑着续言道:“什么是正统?譬如秦时,法家就是正统;譬如汉时,儒家就是正统;再譬如本朝,说起来,道家才是正统;这正统之说本也是随世而移地,阿愈不可太过执着。本官改⾰科试,不过是想兼收并蓄,殊不偏废,使我朝擢选之官,即明经义,坐堂审案时又能熟谙律条、律理;展布一方时,又能深明经济计算之道…总之,师之所为,是想借各家之长,使本朝之官不至于偏废一项,只做个懵懂官儿,也借此引导天下士子不固守一隅,学成个僵化脑袋,长此以往,何愁我大人唐才不得繁盛。阿愈,治国与治学一般,尤其是为朝廷选材,更要讲究的是兼收并蓄各家之长,不可过于偏执了。”只看崔大人此时语态,还真是循循善诱、语重心长。
那韩愈红着脸站了许久,他本是个最能坚守己见的人,要不然也不至于后来明知皇帝不喜,依然坚持上《谏迎佛骨表》大触霉头,从而被贬谪远地,写下“欲为圣明除弊事;请收吾骨漳江边”这等千古名句。当此之时,他尚年幼,虽不至于因坐师几句言语便放弃的自己的素来主张,但心下隐隐也是觉的这话也实在有几分道理,心下这般两个念头相互纠缠,一时间,他竟是答不出话来,崔破含笑品茗等了许久,才见这倔強生学躬⾝一礼道:“多谢老师教诲,生学现时心中疑惑混乱,先请告辞,改曰再来向老师请益。”
虚拍肩送走了这个⿇烦多多的门生,长出一口气地崔侍郎直觉心下无比松慡,当下一声叫道:“涤诗。走一趟郭府,禀明驸马爷,今个儿少爷⾼兴,请他到轻歌曼舞楼听新曲儿…”
河北道魏州田惜府装饰富丽地府中正堂处,刚刚赢得斗鸡全胜的田惜接寒暄邀茶之机,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道骨仙风,満脸都是出尘之气的葛袍冠者。
“仙师远来,本官不曾远迎。还请勿罪”挂名了一个“军粮使”闲职的田惜这般自称。倒也显得不远不近,一句客气话说完,放下手中甘善,就见他哈哈一笑接道:“本官适才听佟先生言说,仙师法力神通,却不知能占激为演示一二。也好让本官瞻仰一番⾼士奇行?”说话之间,他也不忘向右下侧站立的管家抛去一个眼⾊。
似是早料到有此一招般,那⾼道面上神⾊并无半分变化。只含笑淡淡道:“噢!却不知大人要看些什么?”
“就不知仙师能显地什么神通?”面对一个上门来说“观聚王气”的人物,田惜实不能贸然信人。
“斗鸡走狗、烧丹炼汞。贫道倒也不敢妄自菲薄,今曰登门无物相赠,就为大人炼一炉赤金,以为献贺如何?”这道长的话刚刚说完,那早得了眼⾊的管家随即上前冷笑接道:“不说我家老爷,这自称能炼石为金地道士。就是老奴我也不知道见过多少,可到最后…哼哼!”那田惜刚刚假意便要斥责,却见那⾼道淡淡一笑道:“哦!那以尊管家之意,又当如何是好。”
“我闻但凡得道仙长,多是能斧钺加⾝而毫发不伤者,道爷如此仙风道骨,想来定是也有这等本事的。”一句说完,见那道长并无变⾊拒绝之意,那管家一声吩咐,随即便有侍候的小厮自堂外捧上一把亮闪闪的钢刀。
“道长,得罪了!”几步近得⾝来,那管家一声告罪后,便抡刀直向道士胸前劈去,堪堪刀刃已经临⾝,田惜大老爷制止的语声才刚刚出口。
那道长面对寒光,脸上表情却依然是一副含笑和煦模样,而那重重的一刀劈向他那普通之极地葛袍,竟是不能有半分损伤,那管家心下骇异的收刀退后,随着堂中众人的目光看向自己胸前时。怔了片刻,才蓦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嘶叫:“老爷,妖术,这道士会妖术!”原来,在他的胸前衣衫上此时正显出一道长长的刀痕,在看那着刀部位,分明与自己劈向那道士的那一刀,更无分毫之差。
看到眼前这诡异地一幕,田惜猛然起⾝,眼眸中的骇异退去后,浮上的是一片火红的狂喜,又等了片刻,才听他一声⾼叫道:“来呀!请仙长到书房献茶,非经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房门一步!”看着眼前这个真仙一般地道长,一团长久庒抑的火焰在田大老爷心头不可遏制的愈燃愈旺…
“你真要连国子学都改?”轻歌曼舞楼一个封闭厢房中,当朝驸马都尉看了下边⾼台上演曲地关盼盼一眼,再将盏中美酒一饮而尽,这才转⾝向崔破问道。
“几岁不见,这关盼盼的歌艺是大有长进呀!”合着《清平乐》的曲牌轻轻击打着拍子,崔破口中赞了一声后,扭头对郭暧笑道:“科举已改,国子学早晚总是要改的,现在改,总比以后再改要好。说起来,此事少不得还要你这国子祭酒多生帮忙才是。”
“我说你会好心请我听曲儿吃酒,原来还憋着这样心思。”笑着伸手点了点崔破,抬手间郭暧又是一盏下肚。
原来此时的国子监与唐初贞观时候“大征天下儒士,以为学官”不同,自⾼宗朝之后,儒学渐微“其国子祭酒,多授诸王孙及驸马都尉”而现时的国子祭酒,便正是这位郭暧郭大人,只是他多久才会去“祭酒”一次,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复缓缓为自己再斟了一杯三勒浆,郭暧又开言道:“自安史乱后,国生学不能廪食,生徒尽散,到前些年才渐复元气,但与玄宗朝那是不可同曰而语了。说起来,国子监包括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简择标准分别是三品、五品、七品以上员官勋贵子孙,但现在这些三五品人家弟子又岂会真来上国子监?现下所招不过各地择优选进的普通官吏或良家弟子罢了,对付这些生学,你这礼部侍郎手上又掌握着他们的前程,还怕他们造反不成?只要你不动弘文、崇文两馆的习书生们,朝中不会有人来与你为难的。不过这两个地方现在一归崔相、一归卢杞在管,你想动也没办法,尽管放手做去。虽然我不知道你心里又安的什么想法,但看你前时所为,想来不至于无的放矢。”
自国子监没落,崇文、弘文两馆的“习书生”便成了王孙勋贵弟子的最佳去处,此地招生名额即少,但却是可以避过正规科举而另行试考,所谓“以其门萌全⾼,试亦不拘常例,已补入为习书生者,自然登第”这些情况崔破自然知道,但他也只能无奈长叹,这些弊端,诚然不是他现下能管的。
片刻的静默,郭暧持酒而饮时,似是漫不在意的更说了一句道:“眼见五年庆典将至,朝中武将们决意趁此时机上书请平四镇,此事乃卢杞居中,你自当趁此时机好生去做自己的事,倒时切不可強自出头,否则得罪了这一群丘八爷,可不是好耍子。”
“什么,出兵平四镇?”闻言,崔破心下一惊,愕然出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