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她是殡仪馆乐师?我不知道啊。”
一早到公司,亚琵就被叫进她老哥的办公室。她还以为她老哥与她心有灵犀,知道她又说服了筑儿,打算嘉奖她呢,结果没想到她一进办公室,立刻就是一连串的臭骂。
“你是怎么办事的?连她是做si-so-mi的你都不知道!”靖?理直气壮地把亚琵刮了一顿。
“什么是si-so-mi?”轮到亚琵疑惑了。
靖?这下可以很得意地卖弄他的知识:“民间一般称在葬礼上演奏的乐队叫si-so-mi。叫你多念点书你就不听。”
知识没人丰富,亚琵只好认栽。她虽然很伤脑筋,但还是得为筑儿护航。“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嘛,是不是。只要不告诉人家,谁晓得。”
“你就能保证桑筑儿那个没脑筋的女人,不会自己在晚会上跟别人说?”
“那…”亚琵眼珠子东转西转,嗫嚅着“我…先去跟她说好。”
“不必了。”靖?迅速下了决定。“你再找人吧,反正她昨天晚上又拒绝来演出了。”
“昨天晚上?”亚琵不噤叫道“怎么会?!”
靖?很聪明地略过了两人消夜的事不提,只简短说:“我要她顺便带西班牙佬去买乐器,她不肯,说她不要当伴游女郎。”
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大事!亚琵霎时一颗提上的心又安稳放下。“哎,这小事一桩,好商量嘛。”
“你办事能力真的这么差?”靖?坐在他的真皮办公椅里,脚往桌上一翘,好整以暇地嘲弄她“找来找去就她一个?”
“我觉得她満好的啊,”人是亚琵找来的,她当然死命得为筑儿辩护。“你又要乐器弹得好,又要长得美,叫我去哪生?就算不用她,我也得拜托她帮我介绍,还是非找她不可。”
靖?放下脚,正⾊叮嘱她:“你跟她走得这么近,小心被她影响。”
靖?担心的是亚琵被筑儿改变了性向,也成了同性恋。这亚琵当然听不懂。她随口就回:“影响什么?她又没传染病…”
然而她的话没说完,就被內线电话的铃声给打断。
秘书卢姐小的声音,从免持听筒的话机中传出。“齐先生,有位叶祖岷先生在线上,说有急事,一定要跟你说话。”叶祖岷?他会有什么急事找他?靖?略一沉昑,还是指示:“没关系,你接过来好了。”
“你这家伙,为什么骗我?!”
哪知电话一接过来,叶祖岷的大嗓门就像从电话中炸爆,那力道整个办公室都感受到,就连站得有点远的亚琵,都忍不住骇异。
“你昨天为什么骗我你跟筑儿没有关系?”叶祖岷继续吼。“本来就没有关系。”靖?平心静气地回答。
“那你昨天还跟她一起吃宵夜?”叶祖岷依然吼,他显然已经快抓狂了。“你不是去拿机手的吗?怎么一拿拿那么久?”
“你先别急,没你想的那么严重。”靖?还是能耐住脾气。似乎只要不面对筑儿,他都能把喜怒哀乐蔵得好好。“我只不过在她家跟她聊了几句,很快就走了。你放心,我对她没有趣兴,绝对不会跟你抢她。”
靖?的保证带着某种威严,让人很难不信,然而叶祖岷仍是迟疑了好久才说:“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找个律师来公证如何?”
“你真的不跟我抢?”叶祖岷的心,完全绕着筑儿而喜乐,他为了筑儿而霎时勃然大怒,当然也可以为了筑儿而立即收起怒火。“我可是告诉你,你最好别骗我,否则我…”
靖?很快打断叶祖岷的恐吓,给了他一个最令他放心的答案:“我可以跟你说一百次,我不会喜欢上她,OK?”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似乎是叶祖岷在咀嚼靖?这几句话的实真性。半晌,他才像是认了。“好,我姑且相信你。”电话切断了。
靖?啼笑皆非地摇头摇,一抬眼,却立刻面临亚琵一连串好奇的拷问:“你昨天去筑儿家跟她吃消夜?”
靖?在电脑键盘上敲了几个键,沉着地回:“她拿错我的机手,我只好去她家把机手换回来,请你不要刻意模糊主题。”
这个答复亚琵还算満意,但这莫名其妙的叶祖岷呢!
“这个姓叶的又是谁啊!这么无理取闹,你怎么没好好骂他一顿,还那么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
靖?的眼光停留在电脑萤幕上,似乎只拨出百分之廿的心思来跟亚琵说话,然而仅仅这百分之廿的脑子,也足够应付亚琵了。“他单恋筑儿。我当他是被爱情给迷坏了脑子,已经够可怜了,不忍心再骂他。”
“难得你也有这么善良的时候耶!”亚琵也难得这么直接地夸奖起她老哥。
“他爱上一个不可能理他的女人,难道还不惨?”
亚琵与叶祖岷一样,一听到靖?这么说,就直觉想到筑儿已经面临分手,但她还不肯放弃的男朋友。“对呀,我也觉得。我从来没见过像筑儿那么痴心的女人,明明人家都已经要分手了,她还舍不得。”
“到底痴什么心?”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筑儿痴。
“Julian啊。”亚琵说了筑儿男友的名字。“他人都在阿拉斯加啦,筑儿却还不死心。”
“茱莉安?你连她的名字都晓得?”靖?又再度听见朱利安的大名。“你们两个昨天喝下午茶是喝到天亮吗?怎么祖宗八代都交代清楚了?”
“去喝下午茶不嗑牙要⼲什么?”亚琵倒很理直气壮。
“我实在该自我检讨检讨。”霎时靖?嘲讽的口气又出笼:“我在办公室里忙得要死,我的下属居然还有时间闲闲喝下午茶嗑牙。”
完了,她老哥又要骂人了。亚琵自悔失言,咽了咽口水,⼲⼲地说:“呃…没别的事,我去工作了。”
靖?没说什么,只抬起眸子看了她一眼。那道锐利的眼光,倒像一只冰箭,直直往亚琵⾝上射,她顿时只觉得全⾝从脚到头忽然寒冷起来…
她转⾝打开办公室的门,赶紧溜了。
* * *
当天下午,靖?正跟他的法国客户通完电话,秘书卢姐小便紧张兮兮透过对讲机通报:“齐先生,那个桑…姐小,在外面说要见你。我跟她说她没有事先约,可是她还是执意要我来问你。”
筑儿?莫名其妙来找他做什么?靖?脑子霎时闪过一个画面,便是筑儿在柜台拜托接待姐小让她进来找他,接待姐小肯定说不行,但筑儿肯定用她又黏又软的嗓音乱七八糟的死命缠她…
靖?忽然自顾自笑了起来,他吩咐:“没关系,你请她进来。”
卢姐小惊讶之余,正常机能果然受到影响,她机械而反应迟钝地说:“喔…好。我…去请…她进来。”
几分钟后,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卢姐小站在一旁,让筑儿进来。当筑儿经过卢姐小⾝边时,靖?明显看见卢姐小惊吓地往旁边一闪,好像筑儿⾝上有什么致命的传染病似的,那惊惶的样子,让靖?又在肚子里大笑了三声。
其实应该把筑儿请来公司上班的。每天看公司里的那些八婆被筑儿吓得天翻地覆,工作肯定多点乐趣。
“没打扰你吧?”
筑儿的神情异常客气,倒让靖?不习惯了,他摆出很平常的平淡面孔:“有什么事?”
“我来跟你说…”筑儿低着头,但靖?仍然可以看见她很难启口似地嘴角撇了撇:“对不起。”
“你对不起我什么?”靖?好整以暇地燃起了一只雪茄。
筑儿这才抬起了头。“早上叶祖岷打电话来胡闹对吧。”
原来是这事。靖?本不放在心上。“你告诉他我在你家吃宵夜?”
“我不是故意的。”筑儿显得很懊恼。“他今天早上又来缠我,问我昨天晚上⼲什么去了,烦死啦,糊里糊涂就拿你当借口,跟他说我昨天在陪你陪你。没想到他一下子发疯…”
“我这个借口还好用吧!”靖?故意看看她。“把我扯进你的爱情游戏里面,你很快乐?”
“我才没有玩什么游戏。”筑儿咽了口口水,忍不住问:“你生气啦?”
靖?微微一笑。“要是为了这点小事就生气,我早就被气死去你的殡仪馆报到了。”
“对不起。”筑儿是真心道歉,而且,她还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这次是我错,所以我决定补偿你。”
“什么?”靖?失笑。
“你别紧张,我不会以⾝相许的啦。”筑儿俏丽一笑,也恢复了她平曰的自在。“你不是要我去你们的晚会演出,还要我当伴游女郎吗?不管什么,我统统都答应了。”
靖?笑了起来,刻意作寻思状。“不过…我们现在改变了主意,不打算找你来演出了呢。”
“为什么?”筑儿大惑不解。
“我们不想找一个si-so-mi乐师。”
“你怎么可以看不起我的职业?!”筑儿难得板起了脸,正⾊道“婚丧喜庆,从古到今,国內国外,有音乐演出是很正常的事。为什么在你们的晚会上演奏就比较⾼级,在葬礼演奏就比较低级!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那我晚上教的那些生学,都要因我而觉得丢脸了是不是?!”
筑儿素曰迷迷糊糊,没想到今天却把这番话讲得是义正词严礼义帘聇,靖?一愣,不得不对筑儿另眼相待,换成他诚恳地说了句:“你别误会,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
“算啦。”只见筑儿胸襟宽阔地摆了摆手,原谅他了。奇怪怎么短短时间內来道歉的跟接受道歉的角⾊就互换了?但似乎只要遇见筑儿,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靖?还真是哭笑不得。
“那就这样啦,”筑儿很⼲脆地说“我去找亚琵谈好了,免得每次跟你正事没讲几句就先吵架。”
“真抱歉,看起来好像我很喜欢吵架的样子?”靖?椰愉。
筑儿却当真地点点头,她是不管明讽暗讽,一律懒得听懂。“就是啊。其实我觉得你这人没有表面上那么可恶,为什么你老是装得一副讨人厌的样子。”
“多谢教诲。”靖?更嘲讽了。
筑儿一本正经地回道:“不客气。”
“好了好了,”靖?简直拿她没办法,他挥挥手。“你没事了吧?我还有好多工作等着。”
“谁说我没事?”筑儿忽然惊呼一声,慌忙地看表。“我等会有课呢!哎呀,糟糕,要迟到啦!”
说毕,筑儿冒冒失失地转⾝冲向办公室门,那扇上回跟她作对的铜门,这曰筑儿一急,又忘了怎么开啦,拉着那扣环死命上下攒还是弄不开门,最后还是靖?莫可奈何地叹口气,从坐位上站起来走过去替她把门拉开。
“谢谢。”筑儿连忙道,却仍是不忘:“哎,你换扇门好不好?每次开这扇门都要损我两年的寿命。”
说完没等靖?奚落她,筑儿便慌忙地奔出长廊。
这个白痴女人…
靖?忍不住在心里笑骂,然而望着筑儿急奔而去的背影,他的唇边还真带了抹微笑。这若有似无的笑容,让一旁的卢姐小看了是大大惊讶,她跟随靖?工作了五年,这五年靖?笑过几次,卢姐小数都数得出来。
“齐先生,”卢姐小忍不住问“你今天心情很好啊?”
“有吗?”靖?收起笑容盯了卢姐小一眼,便走回办公室,关上了房门。
其实他为什么要掩饰?的确是筑儿让他心情变好了。
这女人似乎有种魔力,能让她周遭的人都自在快乐,被她的自然随和所感染,忘了要遮掩內心的情绪。
靖?忽然就有那么一点懂得,为什么筑儿会有那么多女人疼、男人爱了。
* * *
靖?公司大楼的五楼有片开放空间,他们便租下办研讨会,下午开会,晚上的轻松时间则请外烩负责餐饮,筑儿便是在这时演出。
靖?的西班牙佬客户,一看见巧笑倩兮的筑儿,魂已被慑去了大半,再加上这个美女居然还弹得一手好琵琶——
西班牙佬除了赞不绝口外,立即允诺了明年的订单,好借机明年再来看美女。
筑儿的表演时间只有五十分钟,一结束她本来要走,被亚琵在门口拦截,拉着她:“⼲嘛这么急着走?你晚饭都还没吃,总要吃点东西吧?”
筑儿只好留下来吃东西,跟公司职员,参加研讨会的人瞎聊,而且谨记亚琵的吩咐,不说她在殡仪馆工作的事。
只是奇怪为什么靖?他们公司有几个女职员祝她为毒蛇猛兽似的,她一走过去她们就作鸟兽散?
九点晚会结束,参加的人陆续离开,靖?今天忙到恨不得一个人能当两人用,自然没时间去注意筑儿,他尽责地恭送几位贵宾,还得送西班牙佬去晶华店酒。当他准备带西班牙佬离开的时候,会场已是一片空静。
从地下停车场驶出他的宾士车,室外正下着倾盆大雨,园区晚上本来就静,雨一下更显得天⾊黯淡。雨幕中,靖?依稀看见骑楼下有个熟悉而孤独的影子,竟是筑儿。
她还没走?又怎么一个人在这?靖?很想不理她,但却又很难叫自己对她视而不见。
他迟疑着,终究还是打着方向盘,暂停在路边。
“对不起,请等我几分钟,我立刻回来。”靖?跟西班牙佬道了歉,找着了伞下车。
“怎么还不回去?等人?”他撑着伞来到筑儿⾝边。
“等雨哪!”筑儿无奈地指指天上的大雨。
“你怎么不叫亚琵送你?”靖?又问。
还没淋到雨,筑儿的鼻音就像是已经感冒了。“刚才一大堆人走出来,我根本没看到亚琵。”
靖?皱了皱眉。“你怎么来的?”
“我的小ㄅㄨㄅㄨ
啊。”筑儿拍拍⾝边被她操得已经像旧车的vino,懊恼说“我记得我车上有雨衣的啊,可是怎么突然不见了?这附近又连家超商也没有,想买都买不了。”
雨衣怎么可能突然不见?一定是她自己迷糊忘了。靖?懒得说她,只是问:“你打算怎么办?”
筑儿两眼空空地看看他:“不知道。我本来想找朋友来救我,但是我的行动电话没电了。想坐计程车,可是看来看去,怎么都没有空车经过啊!”“你一个人晚上坐计程车很危险知不知道!”靖?斥她。
“那怎么办嘛?”筑儿跟他发起脾气。
靖?沉昑了一会,终于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坐我的车吧。不过我得先载西班牙佬去晶华。”
没想到筑儿还不领情。“坐你的车?!那我的小ㄅㄨㄅㄨ怎么办?放在这里明天再来骑?很远耶!”
“不然怎么办?”靖?都快疯了。“你要是坐计程车回家,明天还不是得来拿车。”
“也对喔。”筑儿好像恍然明白。
靖?简直为之气结,搭着伞把她塞进车后座,一边又跟西班牙佬道歉:“不好意思,我顺路送她回家。”
“没关系,我不介意…”西班牙佬笑得合不拢嘴,有他最爱的国中美女作陪,他怎么会介意哟!
随和的筑儿,一坐上车就跟西班牙佬聊开了,靖?当下降级成为司机,除了开车以外根本揷不上嘴,这样的角⾊颠倒让他实在有点后悔让筑儿上车。但筑儿又再一次地让靖?叹为观止,这回是她的拉丁语,真是吓死人的流利。
把老外送进晶华店酒,筑儿自动地换坐到前坐来,她难得这么礼貌,一上车就说:“谢谢,我家在景美。”
靖?翻了个白眼。“我去过你家的你忘了?”
“啊,对喔,”筑儿像忽然想起似地笑了起来。
真是天兵…被她打败…靖?迁怒似地一踩油门,车子往前呼啸而去。
“喂,你开车都这么狠啊?粉恐怖耶。”筑儿还教训他。
“别担心,”靖?故意说“我的车保了乘客险。”
“还有这种险啊?”筑儿完全不憧她话中的讥诮。“说真的,我觉得你这人其实満好心的耶。”
“能让坐我车的乘客拿到保费,就算好心了?”靖?继续他一贯的调侃。
“不只啊。”筑儿一向是想什么说什么。“你看,你刚才还停下来载我耶。我本来以为都没人来救我了。”
“那是我一时发神经。”
“是吗?”筑儿灿灿笑了。“那还有那天早上叶祖岷打电话去无理取闹呢,你也很好心地没骂他不是吗?”
“你又不在场,怎么知道我没骂人。”靖?不承认地冷哼。
“叶祖岷都跟我说啦。”筑儿嫣然一笑。“他说他事后想想,觉得自己太冲动,还要我如果见到你,帮他跟你说抱歉呢。”
“不必了,”靖?回答得很快。“只要你们下回又有什么爱情纠纷的时候,别扯到我就行。”
筑儿拿食指戳戳他的手臂,叼念道:“你啊你,就是这张嘴巴坏。亚琵说你在别人面前都戴个假面具还真是没错,我觉得你是故意把你的好心肠蔵起来,摆出一副又酷又讽刺的样子,这样才不会被别人欺负是不是?”
隐蔵自己的喜恶情绪并不是怕被人欺负,而是愈平静愈能赢得胜利,这个道理跟筑儿讲她也听不懂,不过某方面来看,筑儿还真的说对了。
这个小女人,才认识他多久,就把他给摸透了?靖?还真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斥:“你才见过没几次,就这么了解我了?我妹认识我大半辈子,都不敢这么有把握地说我。”
筑儿坐正了⾝子,很正经地开始发表她的⾼见:“认识多久跟了解多少是两码子事,人家不是说缘分吗?有缘就谈得来,谈得来就很容易认识喽。还有一句话不是叫作心灵什么的…”
靖?皱了皱眉:“心灵相通?”
“对啦,就是心灵相通。”筑儿満意地说。“这跟认识多久无关,心灵相通,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啦。”
“你的意思是,你跟我心灵相通?”靖?又开始调侃了。
“呃…”筑儿忽然也凝眉正⾊思索。“这样说好像有点暧昧…”
靖?叹口气。再暧昧的时刻,被她这么一搞也成了笑话。“你可不可以用用脑子,不要肚子里有什么话就立刻吐出来?”
“不行,这样很难过的…啊!”只见筑儿陡地指着路边大叫:“那是台北行银,停车!”
“⼲什么!这里是快车道不能靠边的。”靖?被她骤然一吼差点也被吓到,还好他十分镇定,没有听她的话从快车道一下子杀到路边去。
“我要提款嘛。”筑儿被吼得很委屈。
靖?受不了地继续吼:“提款机不是到处都有?!”
筑儿也理所当然扬⾼了声调:“我的卡是台北行银的,跨行领要收手续费你知不知道?!”
真是够了。“手续费才七块钱。”
“七块也是钱啊,”筑儿嘟着桃红小嘴。“我很节省的。”
靖?打鼻子里不屑地嗤哼:“省这种小钱!你去买服衣刷卡的时候怎么都不会省?”
“咦?”筑儿非常惊讶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
靖?更不屑了。“女人不都同一个样子。”
“你这话就不对了,”筑儿认真地纠正他。“我可是独一无二的。”
“我知道,你‘与众不同’,”靖?别有所指地讽道。
“啊!又有一个台北行银。”筑儿又嚷了起来,然而靖?仍是依他的原意,车笔直前行,惹得筑儿气鼓着一张脸“你怎么都不停嘛!”
靖?才不理她。“⼲嘛那么急?明天再领不行?”
“我没钱啦,”筑儿的理由对她来说再正经不过。“我⾝上只剩两千块。”
靖?又气又好笑。“现在这么晚了,你回家只是睡个觉也要花两千块?你家的床是按时收费的?”
“不跟你讲了啦!”筑儿不甘被损,气嘟嘟地往车椅背上一靠。“你这人真说不通耶!”
“我就是这样,你有意见?”
“没、有!”
筑儿扭过头去瞪他,然而他正专心开车,完全不理会筑儿的圆睁的利眼。筑儿自己一个人瞪着瞪着实在也没什么意思,却突然发现,怎么这男人在这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还是这么帅?他的侧面,阳刚而挺拔的线条,他的眼神,傲慢的背后总带着一抹深思,让人摸不透,也就愈好奇…
哎,她还能有什么意见?他实在是帅到让她不能有意见的地步。
“说到钱上靖?并未意会筑儿正被他俊硕的外表给迷惑得心跳速加,他公事公办地说:“亚琵把今天的酬劳给你没有?”
“还没。”筑儿收回视线,偷拍偷打自己突然红透了的双颊。奇怪这男人她第一次看见就已经知道他很帅,不是新闻了,可是为什么现在她竟会为他脸红心跳成这样?
她又打了两下自己的脸,要自己恢复平常。“你现在要给我钱?”
“我怎么会管这种小事。”靖?平淡地回。“出纳应该已经把支票开出来了,你明天到公司领。”
“真⿇烦…”筑儿埋怨着。忽然又好奇“喂,有多少钱啊?”
他双眉一蹙:“亚琵没跟你谈?”
“没耶。”筑儿耸耸肩。
“她好像报一万吧。”靖?大约说了个数字。
“一万?!”筑儿忍不住夸张叫了起来。“你们好大方喔!下次有这种case不要忘了我。”
筑儿不遮掩的快乐让靖?也笑了。“你之前不是还打死不肯接?”
“我怎么知道你们这么慷慨。”筑儿说实话。“通常这种晚会不过给五六千就算很多了。”
靖?从望后镜里对她狡狡一笑:“那我明天记得叫出纳给你五千就好。”
“不可以!”筑儿急得猛抓他的手,完全把他的玩笑当真。“不然这样,我请你吃宵夜,给你分红。”
靖?从小家境就好,当上总经理后,有时一天经过他手里的钱甚至几千万,然而这个小女人,赚了一万块就要分他吃红…
从来没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换句话说,他从没见过这么纯真的女人。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你没去领钱,拿什么请我吃消夜?”
“我⾝上还有两千块嘛,够了够了。啊,前面,前面!”筑儿忽然紧张地指着眼前的路。“下下一条巷子右转。我记得那里有家⿇辣锅,很棒的。”
靖?从来不这么听人家话,但这回他竟没有异议,方向盘一偏就转了弯。
他忘了他最怕的就是跟女人吃饭,单独见面。但筑儿可以例外,也许因为她很纯真,也许因为她是同性恋,对他不构成任何威胁。又或者…在他的潜意识里,只当她是个可爱的小女人,他喜欢跟她在一起。
巷里,果然有家⿇辣锅的招牌闪着,店边居然还有空地,靖?方向盘一转,很漂亮地把车停好了。
“你看,还有停车位,多好。”一下车,筑儿就迫不及待地跟靖?邀功。
“是,你真英明能⼲。”靖?笑着损她。
走到店门口,透过玻璃门,清楚可以看见店里只⿇雀两只,看来还是老板加伙计,除此之外,竟没别的客人。
靖?的脚步不由得犹豫了。根据他的经验,客人多的店不见得好吃,没客人的店却肯定难吃。
“进去进去,”筑儿却在他⾝后猛推。“我来过这里一次,这家的⿇辣锅很够味的。”
靖?被推进了店门。老板伙计一看终于有了客人,异常热情招呼,筑儿也不知收敛,叫了个鸳鸯锅又唏哩哗啦点了一大堆火锅料。忘了她只有两千块。
没多久,鸳鸯锅送上。靖?一看,清汤的那边竟像洗米水似地浑浊,⿇辣的那边,也不像人家是红红亮亮的辣油,而是暗暗死红的猪肝⾊。
靖?咽了口口水,心里有不大好的预感,然而不知死活的筑儿还好心地替他捞了块鸭血,也给自己夹了块豆腐,一边还不忘招呼他:
“喂喂,你吃啊。”
靖?没辙,只得当筑儿把豆腐送进嘴里时,也吃了块鸭血。
然而…两人咽下口中的食物之后,都久久没说话,老半天,两人抬起眼来四目相对,几乎是同一时刻,这两张俊男美女脸都难过得纠结成一团——
“妈呀!怎么这么咸?”
“这鸭血是苦的!”
类似的话,同时从两人的嘴里迸出。
“这就是你上回吃过很好吃的店?”靖?不噤吼她。
“不对啊,味道完全不一样。”筑儿也委屈地叫。她不由得环顾四望,却是愈看表情愈迷惑。“不过说真的,现在看起来这家店的装演好像不太一样耶。会不会…我记错了?是下条巷子?这附近⿇辣锅満多家的…”
筑儿自顾自说,转回头,才看见靖?的表情像是想把她抓来打一顿:“你是不是从来都没被人骂过,所以才这么迷糊?”
筑儿当真好好地想了一会。“嗯。真的好像每次我惹了什么祸,我的朋友都不会骂我耶。”
靖?没好气地瞪她:“那是因为他们拿你没办法,只好原谅你。”
筑儿也知道自己太过迷糊。她垂下头,怯怯地拿一只眼睛偷看他:“你…生气啦?”
这世界上恐怕没什么人有能耐跟筑儿发火。靖?长叹口气。“我也拿你没辙,所以也只好原谅你。”
“就是说嘛,”筑儿如获大赦般笑了。“是我出钱,你又没损失。”
靖?的声音陡地又扬⾼:“这么难吃的东西,会让人一个礼拜没食欲,怎么没损失?”
他的气势让筑儿吓了一跳,她小心翼翼又问:“你又生气了?”
“没有。”靖?降下音调,认栽了。“算了,我吃旁边的普通锅好了…”
“天!”靖?又一口把菜吐出来。“这白菜怎么是苦的?!”
他窘迫的模样,让筑儿不由得喻笑出声,但要她节制笑声是件太困难的事,果然不多久,她从小小声细细碎碎的笑,变成了合不拢嘴的大笑。
靖?被筑儿笑得很呕,他眯起眼来直视筑儿:“为什么我开始怀疑,这会不会是你的预谋?”
“不可能,我才没那么精明。”
筑儿仍止不住笑。她的笑容自然而纯真,黑而生动的眼睛,甜美璀璨的脸庞如此迷人,他的眼光像被下了魔咒似的离不开她,愈看愈痴。
他必须承认,她真的很动人,靖?这一生,还没遇过这么令他迷惑的女人,他感觉自己心中似乎正有一股他所陌生的暖流窜升——
一种他早已遗忘的爱情讯号。
他灼灼地凝视她,不由自主地说:“你笑起来很美。”
筑儿的笑声卡住了。她的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震了震,他的眼眸就这么肆无忌惮地锁着她,热炽的眼光,震撼力十足,像酒一样让她神思恍惚,她下意识地咽咽口水,这男人竟能使她心慌意乱。
筑儿的双颊已经快要变红了,她不得不偷偷做了个深呼昅,眼光躲避着他的。“喂,你这样看我,我会心跳速加啦。”
只见靖?的眼中霎时闪过一丝错愕,而后是隐蔵不住的笑意,她真是坦率得可爱!这让他也忍不住直言:“连这种事你也说得这么坦白,你都不会害羞的!”
筑儿只是一抬眼看他,他那双放电似的双眸,立刻让她刚刚呑进去的食物在胃中作怪,心跳速度狂翻,吓得她的眼帘立刻又垂下去,半慎半斤:“不害羞怎么会心跳速加。”
他的眼里闪着促狭的光芒,半真半玩笑地:“你在逗挑我?”
一股触电似的感觉忽然窜过她的神经末稍,他们之间似乎蕴酿着某种气氛,一种并未刻意去制造,却在不知不觉中蔓延的暧昧。应付这样的状况筑儿并不得心应手,她只能继续她的坦率:“没有。暂时还没这个打算。”
“这么说,以后有可能?”话一出口,连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为何追问?尤其他低沉的语气,多像在情调啊!他疯了,他已经快不认识现在的自己了。
“难讲。”筑儿还是据实以答。然而这样的答案,却让靖?忽然意识到一件他早以认定的事:她是同性恋。
仿佛下在他⾝上的魔咒陡地被解除,他清醒了过来,不仅为刚才的暧昧气氛而迷惑,也深深纳闷自己为何会有那些奇特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给过女人一丝好脸⾊,而他刚才竟对一个女同性恋情调。
他要不是突然智商降低,就肯定是突然疯了。
“我想,你是不可能喜欢上我的。”靖?恢复了平常的语气,他早已认定筑儿是同性恋。
筑儿却也跟亚琵、叶祖岷一样,直接想到了她的男友。她诧问:“你在说朱利安?亚琵连这也跟你讲?”
“亚琵把我的祖宗八代都告诉你了,”他微笑道。“她好歹也该回馈一些你的秘密。”
“这算不了什么秘密,我死缠他是众所周知的事。”筑儿城慨地说。
谈起朱利安,她的心立刻开始下起大雨,刚才与靖?那番心荡迷魄的感觉,已不复寻。
她摇头摇,百般倦怠似地叹口气:“哎,聊他很烦,我们别讲了。”挤出一个勉強的笑容,她心不在焉地说着浮面的话“来来,吃菜吃菜。”
靖?看得出她脸⾊的变化,他也猜到,这个茱莉安带给她的恐怕并不是多么幸福的感情。他解决不了她的问题,但他想恢复她的笑容。
他微微一笑,指指那锅可怕的⿇辣锅:“你吃得下去,我就服了你。”
筑儿一怔,这才想起这桌上的菜几乎全是吃不得的,她抬起眼,正与靖?又奚落又拿这锅菜没办法的无奈眼神相接,像约好了似的,两人竟相识大笑起来。
笑声,像雨水般冲走一切,冲走莫名其妙的尴尬暧昧,冲走不愉快的心情,两人开怀的放声大笑,使他们像一对密友。
虽然桌上还摆着満満的菜,但五分钟之后,他们亳不考虑地结了帐,靖?绅士地想付帐,却被筑儿死瞪一眼:
“⼲什么?不是说好我请客的?”
靖?回瞪她:“除了我妈,我这辈子还没让女人请过客。”
“哼,大男人主义,”筑儿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为什么不能让女人请客?”
“你不是只剩两千?”他提醒带揶揄。“我是怕你万一半夜想爬起来花钱怎么办?”
筑儿真恨自己脑子没他灵活,嘴也没有他伶利。她只好刷刷立刻掏出两张钞票往老板怀里一塞,眼明手快先抢先赢。
真是败给她了…靖?平生头一次让女人请客!还是个不怎么有钱的小女人。这使得他边走边斥:“你很有钱吗?殡仪馆赚的钱够你这样乱花?”
筑儿自动拉开他的车门,点点头。“还不错啊。一场就有一千,有时候一天两三场。”
靖?发动了车子,有个疑问他一直想问:“说真的,你为什么选择在那工作?只为了钱多吗?”
“钱当然是个原因。”筑儿一向诚实。“但我不觉得那个工作有什么不对。职业不分贵贱,什么工作都得有人去做。”
靖?大大不以为然:“也不必找个殡仪馆啊!”“不错啦。”筑儿斜眼一瞥。“我姑姑本来叫我跟她去学化妆——帮死人化妆。她说那种手艺独门,只要我学会,一辈子不怕业失。”
靖?骇异万分,他虽然见识颇多,却也不得不被筑儿吓到。“你家怎么都是些怪人?”
“哪里怪?”筑儿不服地啄嘴。“要像你这样坐大办公桌才叫正常吗?”
这种事当然没有一定的定论。靖?换个口吻:“你打算就在殡仪馆混到老?”
“没有哇。存够钱就开家音乐教室喽。”筑儿回答得很理所当然。“再不然回巴西去。”
“巴西?”靖?的头上又多了个惊叹号加问号。
“我爸妈、姐姐,所有的家人都在巴西。”筑儿转头看窗外,外头又下雨啦,讨厌死了。“我五岁以后,十二岁以前也是在巴西过的。”
“怪不得你的拉丁文讲得那么好。”靖?长久的疑问获得了解答。“你家就你一个人在湾台?”
“本来还有我奶奶——”她转头冲着他微微一笑。“我是回来陪我奶奶的,我学国乐也是因为我奶奶喜欢,可是她四年前过世了。”
靖?心一懔。“抱歉。”
筑儿敛下笑容,却也只是摇头摇。“我那时是很伤心,但奶奶去世时八十岁啦,我觉得一个人活到这样,也够了。”“小孩子想法。”靖?不由得障。但內心里,他却也不得不承认筑儿的乐观也不失为一种看待事情的好方法,人生总有许多令人伤感的变故,不想通,就永远也无法前进。
“其实我觉得如果能一直当小孩也很好。”筑儿笑道。靖?果然猜对,筑儿正是那种不愿意沉溺于伤心的人。
“啊…我家到了。”
车已转进筑儿住处的巷弄,靖?似大梦初醒般地十分惊讶,怎么这么快!他全忘了这段路程其实不远,晚上人车稀少,更缩短时间。
筑儿倒没想那么多,她拎起包包,顶着雨一下车就往骑楼冲,连头都没时间回,只是边跑边喊:“再见,晚安!”
筑儿上楼去了。坐在车里的靖?,不期然地內心竟隐隐划过一道惋惜…这夜一就这样结束了?
不这样结束又该如何?靖?提起手来敲敲自己的头,把这个好笑的念头敲掉。他回转方向盘,脸上的笑容像是在笑他自己,发神经!
他独白自驾车回家,然而一路上,他却不知不觉地总会浮现笑容。车窗外,静暗的街头,寂寥的夜,他却一点也不感觉那份冷清,因为这个晚上,和陪伴在他⾝边的那个小女人,使他的心情如此放松而悦愉,充満了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