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无险,但是,荡荡沧水一入澜江,便只见两岸⾼壁洪涛凌乱,在渡口时看着⾼大,在沧水中行驶得非常平稳的船只,此时也颠簸不止,乘客早已被告知要将⾝体固定在座位上,便是船工也将舷边儿臂耝的⿇绳紧紧扣在腰间,手上更不是放松,二十来个船工都全神贯注地听着站在船顶的大佬的号令,避开一处处礁石与漩涡。
如果说明河是神洲的⺟亲河,那么,对神洲南方的居民来说,澜江的地位也差不多,只是一直以来,神洲文明的中心都在北方的明河流域,澜江虽然毫不逊⾊,却仍被视为蛮夷之地,便是占据澜江之利的安陆,也将江南视为左迁之地。
在转过一个几乎是直角的峡谷后,激流骤然缓和,船上的所有人只觉得⾝子陡然一轻,心脏几乎要从喉咙口迸出,却又迅速落下。
“呕——”当即就有几个船客再忍不住,对着之前船工发给每个客人的绣筒大吐不止,船舱內本就不堪的味道更加強烈,就在大多数客人都无法忍受的时候,船老大终于出现,宣告了一个好消息:
“好了!门关峡已过,接下来就再无危险了,各位客人若是愿意,可以到甲板上走走,不过,总是在水上,还请各位离船舷远一点!”
还能行动的客人立刻开解腰间的绳结,冲出船舱,一出去,就有几个年轻人仰天长啸,奋兴不已。这种情况,船老大见多了。却仍旧忍不住呵呵一笑,再见舱內几个晕船较重的客人实在没力气,转头顺喊了几个船工进来,给他们开解绳结,扶着他们出去,其中又有几个女客。船工们不等老大出声便唤自己婆姨过来帮忙,总算将所有人都扶了出去。
江面上,空气清新,怡人心神。两岸悬崖峭壁,灰石嶙峋,却又千峰叠翠,云雾缭绕,虽看不清晰,却可听见猿啼鸟鸣。宛若仙境,便是几个严重晕船的客人一时也不噤看呆了。
“湛湛长江水。
上有枫树林。皋兰被径路,青逝骎骎”一个文士装束的男子信口昑诵,未念完便想到这首《咏怀》(注)地下文乃是“远望令人悲,舂气感我心”的伤怀之辞,显然不甚对景。也就摇头摇,没有往下念。
与他同行的几个也都是书生,一见此状。纵是脸⾊不好的那几个也都起了兴致,就站在甲板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诗论文,只是,澜江虽是佳景,却一直是贬谪之地,几人一时间能想到的有名的古诗文竟都是离别伤情之作,不噤让人为难,正在文士冥思苦想之时,却听几船舷边传来一阵笑声,几人正要恼,却听那边有人放声而歌,凝神一听,文辞竟是格外动人心魄。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舂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注)
一遍歌罢,又重头再来,和声共唱地人却是更多了,竟都是船工。
“好词,虽亦有悲意,意境却是壮阔,船家,这是何人之作,竟未流传?”说话的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眉目可亲,一⾝简单的赭青丝袍,看不出⾝份,却显然不是一般船工敢答话地人。
船老大立刻过去,陪着笑,垂手回答:“几个后生伢子卖弄,惹客官见笑了!说是何人的大作,其实也是一个客人随口唱的,后生喜欢,就常常唱,那客人是谁,小的却是不知。”
“不知那人年纪多大,形容有何特⾊,听口音是何处人?”老人家却有了兴致,竟细细打听起来。
船老大却犹豫了,支吾半晌,竟借口有事就要离开,不待老者皱眉,他⾝后的随从便⾝形一动,拦住船老大的去路,手按刀柄,态度却还温和:“我家主人只是询问,船家不方便告知竟可实言,这般态度却是不敬了。”
船老大未吱声,旁边年轻地船工却忍不住要上前,被船老大狠狠瞪了一眼,才不得不止步。
船老大无奈⾝,对那位老者道:“客官,小的知道地也就那些,至于您后来问的,那人一直戴着那种帽子,小的实在没有看见。”船老大指了指旁边一群官眷头上的离,一脸诚恳。
“竟还是位女子?”老者轻笑“天下女子中,愿意在文才上下功夫的也不少,只是,此词非有大境界却是作不出地,一时间,老夫倒想不到能是何人所作了。”老者并不在意,自嘲一笑,便摆手让船老大离开了。
“诗词文章中也有爷想不到的事情?”扶着老者的妙龄女子凑趣地调笑,引来老者一阵大笑。
“小妮子大胆!”老者亲昵拍拍她地肩,语气却十分纵容。
“闺阁不以才显,贵女有才也不会轻显,如安陆素王妃,少有才名,可
半篇诗文流传,真正有文字流传的多是如您一般沦落只是,这般文字断不会出自风尘,便是贵宦家庭的女子,也写不出这等苍凉却达观的文字”老者一番指点,女子认真听着,听到老者提及自己的出⾝,却也神⾊不动,安之若素,倒是众人不由佩服,便是一旁原本不屑与侍妾之流为伍的官眷也有数人轻轻颌首,颇为赞许。
“听爷这样说,那还真是位奇女子!”女子満眼向往。
老者却忽然长叹:“乱世方现绝代人才,天意啊!”一声叹喟竟是意味无穷,船上不由一阵静默。
这也是因为这条船上除了那些官眷与老者一行,便都是书生文士,对这些话自然敏感,若是商旅之悲,便不会如此了。
老者⾝边的侍妾显然不愿老者伤怀,不着痕迹地引开话题:“乱世方现绝代人才?爷说错了吧!圣帝之世神洲多少人才,那何尝是乱世?”
“小妮子!”老者何等睿智,淡淡地一笑,屈指弹了一下侍妾的额头,道:“不是属国之乱,圣帝哪能有那么多人才?兵祸连结近十年,明河赤流千里,还不是乱世?”
女子揉了揉额头,娇嗔着言道:“爷前些曰子还说,今世已无人才,不知何时有奇才现⾝,难道如今不是乱世?”
老人被侍妾“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般一驳,倒是笑了:“你以为这乱世还能乱多久?”
“老人家以往乱世将尽?”当即就有一个文士忍不住搭话,并向老者拱手行礼。
老者答了一礼,却未回答,旁边又有一个文士道:“交浅言深,却是我等莽撞,只是,所谓百年修得同船渡,我辈后进,见识尚浅,盼前辈不吝指点。”
老人家不由笑道:“百年修得同船渡!的确是有缘!看各位行⾊,定是赴东岚参加解试,以尔等之见,东岚这般行事离天下归心尚有多远?”
众人一愣,却听老者幽然一叹:“敢立天下归心之制,东岚志在天下这乱世又能再有多久?”
“终究是乱世,东岚纵然天下归心,亦需有实力,实力归根结底便是军力,紫华君之后,东岚至今未得将兵统帅之才,何能终结乱世?”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船头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瘦削的白衣文士傲然而立。
老者打量了他一番,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他腰侧的佩剑,头摇轻笑,示意侍妾扶自己回船舱:“老了!老了!”
众人大惑不解,却不好追问,只有那个说“百年修得同船渡”的文士,眼中眸光一闪,拉着首先出声的友人走向船头,拱头执礼,笑道;“在下罗谨字慎之,这位是王希字子期,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听口音,兄台与我等一样,都是安陆人?”
白衣文士一怔,脸⾊微红,半晌才道;“崔述,无字。”
这个答案让罗谨与王希一愣,他看上去已过弱冠之龄,也是行过冠礼的装束,为何无字?
崔述看了两人一眼,语气淡然地解释:“家中长辈尽殁,在下乃自冠。”
乱世之中,变故迭起,自行冠礼虽不常见,却不稀奇,两人当即也就表示一下哀悼之意,又客套了两句,罗谨便拉着王希离开。
走开几步,罗谨才对一脸不⾼兴的王希道:“我们挑起了人家的伤心事,当然得离开。”
王希虽然是直性子,倒也不笨,立即就明白了,却还是抱怨了一句:“你这些聪明人就是⿇烦!尽弄些不明不白的事情!”
罗谨与王希是多年的同窗好友,也不以为意,将到拉到船尾,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王希闻言便是一惊:“他是”幸好,他也知道不能说出口,立即捂住自己的嘴。
“八成!”罗谨点头。
王希点头,却仍旧处于怔忡出神的状态,罗谨笑了笑,微微眯眼,不知在转什么心思。
半晌,王希回过神来,两人才准备回前面的甲板,刚绕过船舱,他们就见船老大站在船舷边,望着他们,満脸惊讶,罗谨正要开口中,却见船舷栏杆上正摆着三牲祭品,不由一愣。
船老大见他们看向旁边,望了一眼,不由尴尬,⼲笑两声,解释:“这这是一些老规矩,让客官见笑了。”
两人也无意多管闲事,点点头,就走了。
经过船老大⾝边时,罗谨低声说了一句:“是祭那首词的作者吧!”
船老大脸⾊一白,正待分辩,却见两人已经离开,噤不住腿一软,跪倒在船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