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滚过天空,已经是五月了,暴热的天气总算酝酿出一声旱天雷。抬头看去,天空一片黑闷,铅石一样的云层闷闷庒在头顶。热风习习吹来,心中一片郁气如焚。
但,雨还是下不下来,已经在旷野上奔驰了一个多时辰,这天也越来越暗,却密云不雨。空气闷热得让人想一口将胸间的热血吐出来。
⾼原骑着马狂疯地朝壕沟那边冲去。
妞妞,妞妞,你在哪里,你还活着吗。
如果真有什么意外,我⾼原这辈子都背负着一个沉重的枷锁,你的人情债我一辈子都无法偿还。
热气在这黑⾊的蒸笼里蒸腾,伸手一摸,铁盔上一片湿润,脸上也是湿漉漉一片,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将军,将军。”应宝带着二十个卫兵跟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大声呼喊。傅山已经坐在马上颠得面⾊苍白,却咬着牙关坚持着。
眼前出现一条长长的黑⾊壕沟,从南到北,细长蜿蜒,看不到尽头。大量如蚂蚁一样的民夫提着铲子和锄头沉默地在沟里挖着。沙土扬去,⻩⾊雾墙漫天満地,如一道叹息之墙,透着死亡的气息。
沟前摆放着一排排尸体,一具具骨瘦如柴,呈现出⻩灰⾊的⼲枯,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堆伐倒的木柴,再宿不到半点生的气息。
那些死者大多脸上盖着一把枯草,风一吹。草在地上轻悠悠地滚动,露出那些张牙咧嘴地面孔。大风中,苍蝇嗡嗡乱飞,却怎么也停不下去,只在半空形成一片琊恶的黑雾。
很奇怪,停放尸体的地方并不⼲燥,相反却有液体湿漉漉地流淌,定睛一看。却是⻩⾊的尸水滴答答从⾁⾝上落下。流成一条浅浅的小沟。
臭气让人睁不开眼睛。
看到这一对骑兵凶神恶煞地扑过来。壕沟里的民夫又乱起来“甘霖来了,甘霖知县的兵打过来了。”无数的人丢掉手中工具冲壕沟上爬去,刚爬到一半却被上面地闯军长矛手一一刺落,须臾,沟中落満尸体和大声呻昑地伤者。
“什么人?”一个闯军军官迎了上来大声呵斥。
“去你妈地!”⾼原一个速加,一刀划去。那人站在地上愣了半天,这才“嚓!”一声分为两截。
秩序更乱了。民夫们见死了人,更是奋力朝沟上爬,闯军手中提着长矛不知道该去刺民夫还是去杀⾼原,一时楞住了。
⾼原等人也发了狠,冲上去对着守在壕沟边上监工的闯军就是一阵乱砍,惨叫声中,十多颗头颅滚滚落地。
每个人都被震得站在那里不敢动弹。
一个旗手骑马冲过去。将手中大旗往地上一刺。“⾼”字大旗展开“爷爷是骑兵营⾼原将军的队伍,都不许动。否则。杀无赦!”
⾼蛮子的威名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
⾼原也不停留,骑着马顺着长堑狂奔,一边跑一边大声喊“有王家庄和⻩家村的人吗,有王家庄和⻩家村的人吗?”
他此刻浑⾝发软,一颗心脏跳额像是要跳出嘴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中腾腾而起,让他地头一阵阵发疼。不管事情的最后结局是什么,首先必须找到妞妞。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刚开始,他的声音还十分响亮,可喊了没几句,嗓子却哑了下去,到最后竟然如蚊虫般低不可闻。
“将军,将军,这样找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了。”傅山一把拉住⾼原的马头,大声喊道。
“滚,老子砍了你!”⾼原提起鞭子就要菗下去,可举到一半却说不话来,口中呜咽一声,发出狼嚎般的惨叫,眼泪滚滚而出“妞妞,是我害了你呀。我明明知道刘异地在征发民夫也不知道提前做准备,早知道这样我就将你们一家人都接到军中来的。”
傅山大声道:“将军,谁又知道刘异地是一头禽兽呢,你也不必自责。现在先找到王家的人要紧。”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原骑着马原地乱转,心中一片空白。
傅山跳下马,把头凑到一个民夫耳朵边说:“你马上让⾝边的人传话,一个传一个地把消息传递下去。“
“好地,大人,传什么话?”
“有王家庄和⻩家村地人吗?若有,马上过来。”
“好的,大人。”
就这样,民夫们一个传一个,瞬间,这个消息就传到五里之外。
这个时候,有消息过来了,⻩家村和王家庄的人正在北边。
“走!”⾼原率先冲出去,二十多骑滚滚向北。
很快,⾼原看到了王家和⻩家地人,一共五百来人,妇女儿童、老人、青壮,所有的人都混杂在一起,浑⾝都是⻩土,有的人⾝上还带着伤。
“蛮子来了,蛮子来了。蛮子救命啊!”看着跪了一地的
⾼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就迸
“还闯军大将呢,说什么一家人,都他妈是贼。”王有才咬牙切齿地冲人群中冲过来,一把扭住⾼原,提起拳头就打“⾼原,老子锤死你。你这个白眼狼,老子把女儿都给你了,你还带人来抢,你这个畜生。”
卫兵们都冲过来,提刀想砍王有才,⾼原一摆手,示意他们别过来,伸手抹了一把眼泪“老王,妞妞呢?”
王有才还在大叫:“我的粮食,你还我的粮食。”他家里的一万多斤粮食全被刘异地的人抢光了,庄子也被人家一把火烧了个⼲净。几辈人的积蓄,几辈人地心血一把火就没了。让他差点没背过气。
“妞妞呢!”⾼原大喝。“再不回答,我杀了你!”这一吼,眼眶都要裂开了,疼得钻心。
王有才这才意识到人家是兵,自己不过是一个破产的穷老头,颓废地说“死俅了。”
“什么,你再说一次。”
“死俅了。被你们的人扔在草山上。估计尸体都被野狗吃光了。”王有才苦笑。“彩礼我是没办法退给你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想要我的命来拿就是。”他狠狠地朝⾼原吐了一口唾沫。
“死了,死了!”⾼原喃喃地说,心口疼得再无法承受。半天,才吼了一声“来人,把两个村子的老乡都带回我军营去。再…再不能让他们受到伤害了。我们回王家庄去找妞妞。”
依旧是那个村子,已经是那山,那田,那草场,却再无半点生气。村子已经被烧成一片空地,远远看去,漆黑一片。
一路上,⾼原都在不住地大声嚎哭。哭到最后连血丝都碰了出来。等到了村口再没有半点声音。
这个时候。他心中的悲伤更甚至,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眼眶里⼲得像是一片荒沙地。
王有才刚才对他说。本来,因为有⾼原的名号,闯军也没来拉丁。可不知道怎么的,这消息被刘异地知道了,他本与⾼原有仇,便亲自带着兵来庄子。王有才先还好言好语地对他说这里是⾼原地家,⾼原地夫人就是他地女儿。可刘异地一听到这话,眼睛都绿了。怪笑着倒,⾼原的家,嘿嘿,老子抄的就是他的家。叫他老婆过来侍侯我。说着话,一刀砍过去,将帐房安先生砍成两截。
妞妞见刘异地的人来势凶猛,知道这回再不能幸免,又不愿⾝子被人侮辱。假意答应刘异地,跑回屋关上房门,将一根簪子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这下惹闹了刘异地,他一发狠,一口气杀了十几个人,又放了一把火,裹胁了所有村民。
“把这个女人扔山上喂狗。”刘异地恨恨地说“娘的,⾼蛮子地女人和他一样,都他妈是贱骨头。”
…
走在草山上,⾼原已经平静下来,心中的悲伤已经凝结成一块冷石。在马的背后,他找到了一摊被狼扯碎了的烂⾁。看服衣的残片正是妞妞的⾝上的,好象还是过年时穿的那件。即便是死,她也要漂亮地去。
此刻地妞妞已经没剩下什么,只几根沾着⾁丝地骨。在草丛中,⾼原发现了一只手,紧紧握住的一只手。因为太用力,指节狠狠地突起,即便是狼也啃不动。
“你抓着什么,又有什么不肯松手的呢?”⾼原微微一叹,伸手摸了摸,冰凉、硬坚。
那只手却突然一动,发出一声轻微地脆响。却原来,因为天气热,手已经败腐,手上的筋因为临死时太用力,已经绷断了。
一颗红⻩⾊的珠子连着一条红线滚落下来。
正是⾼原送给她的珊瑚。
“听老人们说,掌管人间因缘的是一个叫月老的神仙。他用一根红线把将要成为夫妻的二人拴在一起,红线不断,那一对男女就永不分离。”
“蛮子,你的书说得好,这东西赏给你。”一张白⾊丝帕,上面绣着一朵红⾊的梅花。
红线没断,那一对男女却天人两隔。
摸出帕子,⾼原小心将那颗珠子包好。
心中波澜已经平复,⿇木得生起一层厚茧。
这是乱世,对,这是乱世。人命贱如草的乱世。
⾼原,你要好好活下去,比那些屠夫活得长,活得久。什么理想,什么报负,什么⾰命,都他娘见鬼吧。我只要活,为朋友,为家人活。我要保护我的人。
⾼原,你不是一个男人,你任由别人杀你的女人,抢你的村庄。
你甚至不是一个人!
“轰隆!”又是一声闷雷,凉风顺着山坡吹来,満山⻩草如火焰乱舞。淤积了几个月的雨就快要下来了。让这雨大些吧,将这个污浊的世界洗涤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