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府,商丘
又是一骑斥候在岸上跑过,远远地望了商船一眼,又很快地消失在岸边的土丘后。
“真想给这些讨厌的家伙一枪!”有人轻轻冷哼。甲板上站着几个全副武装的火枪手,都用警惕的目光盯着这一骑探马。
这是长胜营的一个火枪小队。
林小満穿着一件小棉甲,背着火铳站在船头,看着岸上那片黑黝黝的城墙。眼前是河南归德府最大的城市商丘,这里离杞县约两百来里,⻩河在脚底下向东面缓缓流去,冲积出一片肥沃的阔野。因为前一个月李自成掘开朱家寨和马家口的⻩河大堤,狂暴的河水奔泻而下,将这一带整个扫平,到此刻虽然滥泛的洪水已经退去,但经过大自然伟力改造的世界平坦荒凉。眼前一片开阔,无草无树,极目只⻩沙片片。那座商丘城孤零零伫立在河边,死气沉沉宛若垂危的老者。
已经是伏天了,阳光泻下,照得天地皆是一片白亮。鼓荡的河风中夹杂着乌鸦的凄鸣,让林小満⾝体一颤,不觉有些寒意。
开封大水之前,归德府所属的尚丘、宁陵、夏邑、永城、>城六县共有人口三十来万。到现在,却只剩孤零零一座商丘城。生民或葬⾝鱼腹,或逃亡殆尽,诺大一个归德大概只有万余户人口吧?
值此青⻩不接之际,就算是逃过水患,又有多少人能熬到秋收呢?
饥饿是如此的可怕,这两天以来,林小満他们沿着⻩河行军已经看到过太多的尸体。那些死者无一例外地腹大如斗,面⾊发青,听队里的战友说这些人都是吃观音土撑死的。
对于饥饿,林小満有着最深刻的认识。以前在火神庙里做和尚时,他就曾经饿晕过几次。这人只要肚子一空,⾝体就开始发飘。冷汗一股接一股地渗出,只恨不得将眼前的一切都呑进肚子里去。
不过,他还是知道:人不是蚯蚓,而泥土也不能入口。
“这就是地狱啊!”他微微叹息,神识一阵恍惚。不噤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生活在人间。眼前是一片黑⾊的迷雾,看不透,冲不出,如同一张大巨的魔爪将人活生生捏在手心。
好在,在几乎死一般地寂静中有一双充満怜悯的眼睛看过来。“可怜的和尚,这东西好脏。吃了要生病的。”
那一天他发觉江陵郡主小院的阴沟里倒了许多白⾊地米饭。
“给你的吧。”一只热气腾腾的馒头递过来。
“和尚。你是男人,⾼将军那里也需要人手…男子汉大丈夫,哪里有被活生生饿死的道理?你有手有脚,又识字,你行的。”
林小満紧紧地捏住拳头。“秋容,我会出人头地地,我会用八太大轿娶你回家。”一想到那个美丽而善良的女子。他地心中充盈着一种难言地感慨。
…
又是一骑斥候跑过,这一次是另外一个人。看他的打扮不像是明军,也不陈留军。最大的可能是活跃在这一带的土匪。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土匪们就盯上了这条商船,不停出派探马,大概要等到合适的地点下手吧?
老实说,船上地火枪手并不担心。现在的⻩河是陈留军的天下,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也威胁不到谁。
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林小満才发觉自己地双手已经被河风吹得冰凉。
正是上午,随着太阳逐渐升⾼,商丘城也醒了过来,不断有居民从城里走到河边用茫然的目光看着河中的帆船,期待着有奇迹发生。可惜,奇迹终归是奇迹,大凡不会出现。从扬州过来的商船络绎不绝,満载着粮食、布匹朝开封驶去,根本没有在商丘停留的意图。而正是这些物资支撑着⾼原军庞大的支出。作为被朝廷所抛弃的归德百姓,陈留没有义务也没有能力施与援手。
不过,有消息说,⾼原将军有意进军归德,将这一大片土地纳入陈留的管辖范围。毕竟这里也有十来万百姓,加上明朝官吏都逃亡一空,得来既不费力气,又可以增加陈留的人力。
但林小満还是有自己的看法:多出十万人口固然是好事,但乱世只要有粮在手,要招募流民却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将军要拿下归德,唯一的可能是为阔展陈留的战略纵深。⾼原军现在的形势说起来很好,东面南面都是闯军的地盘,大家都是一家人,自然非常全安。北面是河北明军,开封大战之后,河北军也没胆气南下肇事。倒是东面的张献忠有些⿇烦。
张献忠已经占领了大半个安徽,整个南直隶东北都在他的手心。兵強马壮,气势逼人。
虽然大家都是起义军,却也不能不防。
现在的⾼原只有开封府三县一城,虽然物资充足、兵甲精良,可地盘太小。一旦有事发生,缓冲的余地太小。
看来,拿下归德应该是板上钉丁的事情。
当然,前提条件是等到秋收。陈留军还没能力在给自己背上十万人口的负担。
“怎么了,还在生我的气?”一张大手用力地拍在林小満肩膀上,回头一看,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十夫长花无缺。
“没有。”林小満闷闷地应了一声。
“哈哈,你这个和尚还挺小气的,不就是说了你两句,就成这样了?”花无缺虽然年纪尚轻,却非常成熟,加上一脸风霜,十八九岁的人看起来却像一个三十左右的壮汉。他大声地笑着,惊得一支试图落到船舷上打秋风的鹭“噶!”一声飞起。
“不是,不是。”林小満还是很不开心。
“哈哈,你这家伙,难道和尚都是这么小气。你是这样,莫和尚也是这样。”
“不是。”林小満小声地说:“我只是觉得…觉
了大家…”
“哦,还在为那事呀!”花无缺皱了下眉头。
说起这事还真有点让他不⾼兴。前天上午正好是他们小队轮休,又刚发了军饷。已经在军营里憋了十天的士兵们都上街去买东西。最近陈留市井异常繁荣,商品种类极多。这群士兵无家无口,钱多得没地方花去。自然要上街去大醉一场。
很不幸,他们遇到了莫清的內卫。更不幸的是,他们的队列出了纰漏。
事情是这样,按照队部条例,军人出行。两人成行,三人成例。在陈留军中,军人有严格的坐立行标准,要求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在走路的时候。如果是两个人,必须并肩而行。两人以上必须排成一个纵队。随时保持齐步走的标准势姿。
林小満他们一行四人。他夹在中间。其余三个倒没出问题。问题是林小満的注意力被街上地风景给昅引住了,不知不觉地跑到了一边。
正在这个时候,白帽子內卫出现了,上来抬手就给了林小満一记耳光。并从怀里掏出本子,摘下揷在帽子上的鹅⽑笔就开始记录这几人的名字和所属队部番号。
被打了一记耳光不说。小队也被记过一次。
军中的人大多朴实,对荣誉看得极重,处分一下来。众人都是愤恨难平。林小満心中內疚,有些抬不起头来。
“前天我也是运气好,上夜校的时候居然是荀先生讲课。你也知道,荀先生是天上地文曲星下凡,能够去听他的课,那可是上辈子修下的福分。他在课堂上讲了个故事。”见林小満情绪不⾼,花无缺大声说:“故事是这样,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来到河边,准备涉水过河。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过来说,请他们帮忙背自己过去。小和尚羞得満面通红,连连摆手。倒是老和尚什么也没说,背着女人就走。过河后,小和尚一直很不⾼兴。老和尚问:你怎么了。小和尚说:师傅,你平时不是总同我们说和尚不能近女⾊,今天怎么还背那个女人?老和尚一笑;你是说刚才那事呀,那个女人我已经放下了,你怎么还背着呢?”
“花将军,别说了,我明白,我明白的…”
花无缺抓了抓头,嘿嘿一笑:“我倒忘记你是识字的,这个故事我也是琢磨许久才明白过来。嘿嘿,读书人就是聪明,荀先生还骂我是笨蛋呢!”
林小満不噤微笑起来,这两天地不快一扫而光。
说笑着,船很快过了商丘,眼前是一片绵延的丘陵地带,河道也变得狭窄起来,不过,河水依旧平缓。这一带水浅,加上前一段时间又是一连大半个月没下雨,⻩河水量不足,船开始慢了下来。
林小満正个花无缺正聊着,突然听得船底传来一声沉闷地击撞,二人猝不及防,同时跌倒在甲板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一个⾼鼻深目地黑发泰西人从船舱里冲出来,用蹩脚的汉语大声地吼着。
随着他的叫声,花无缺小队的士兵也冲了过来。
“安静!”花无缺大吼“所有人都听着,保持警戒状态。韩三,进仓看看。谁水性好,下水去看看。”
“我水性好。”泰西人一边说,一边快速地脫起⾝上那堆样式古怪的零碎,露出黑黝黝地肤皮。
“⿇烦大耳朵先生。
”花无缺点头致意。
“我叫纳达尔,不是大耳朵。”泰西人一脸地不⾼兴:“花将军,这河道有多少年没疏浚过了?”
花无缺抓抓头:“不知道。”
自从明末乱起,明朝府政无力也没有治理⻩河的想法。自崇祯皇帝继位起,朝廷就没拨过一两河工银子。在这十五年的时间里,⻩河每年都要滥泛一次。而朝廷则只看看,任凭这一道祸水肆虐,只要不冲到京北就成,至于小民地性命,那就管不着了。
而治理⻩河又是一件浩大的工程,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不是一个強大的大一统王朝不能为之。这也是国中五千年来一直都保持着统一,而不至于像欧洲那样裂分成几十个大小不同的家国-----非不想,而是不能。----可以想象一个占地百里的小公国面对滔天洪水时的情形。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河是华中民族的⺟亲河一点都不假。只要有这个脾气不好的⺟亲在,家庭里所有的成员都还得团结一心。
“真倒霉!”纳达尔很快从水里浮上来,这个葡萄牙水手満面忧愁“底下有一艘沉船,我们正好撞在上面。船只受损极重。”
“你看清楚了?”花无缺问。
“上帝可以作证,正是前几天沉在这里地扬州商船。”纳达尔吐了一口⻩水“水里好浑,我的眼睛!”
听纳达尔这么一说,花无缺心中一惊。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你看清楚了,真是那艘船?”
泰西人有些不⾼兴“当然,我以我⺟亲的名义发誓。就是前天沉的那艘扬州商船,我看得清楚。那船已经被烧得只剩残骸。倒霉地我们还是撞了上去了!”
花无缺心中更惊。前一曰。有一艘商船在这里遇到土匪抢劫,船上二十多个水手只有一个水性好的跳船逃到陈留。那艘商船上载了一船粮食,等陈留军派人过去,贼人已经逃走。
这次,纳达尔来陈留并没带多少货。只一百条燧发枪,一门四磅铁炮和十几桶火药。这已经是葡萄牙囤积在国中
陆大的最后一点家底。当然,这点物资这么跑上一趟也没多少油水。他再次来陈留的目的并不是为钱。而是船上一位叫李方西地耶会传教士。
老实说,作为一个前军人,作为一个冒险者,纳达尔对上帝还是非常虔诚的。上次从
扬州后,正好碰到李方西神甫。纳达尔很自然地在起这次⻩金之旅,以及对欧洲文明心怀崇敬地⾼原将军。
说这无心,听着有意。李方西正打算去陕西传教,无奈陕西那边兵凶战威,一直不能成行,便郁闷地呆在扬州。听纳达尔这么一说,李方西神甫有些动心。既然陕西去不得,何不到陈留去,让上帝地荣光只要一下河南的异教也好。
于是,虔诚的教徒纳达尔先生自然当仁不让地担负起护教的责任。
因为此举事关重大,至少地纳达尔这个教徒而言如此。因为这一段时间河上出现了一群土匪,为全安计,他请求陈留出派士兵接应。
⾼原本以为这是一艘军火船,若他知道纳达尔这次来陈留纯粹是为输出意识形态,非骂娘不可。
为了保护陈留民人的好朋友,伟大地际国主义战士纳达尔先生,陈留军出派了一支二十人的火枪队,领队的是军中勇士花无缺花将军。
听纳达尔说商船被撞破了,花无缺暴跳如雷。这个时候,去船舱查看地人也上甲板来说,被撞的地方洞很大,没办法堵,如果不出意外,一个时辰后这船就要沉到河底做暗礁了。
“娘的,收拾一下,上岸!”花无缺心中的琊火一阵阵往上涌。心道:“果然是一次倒霉的任务,先是见了这一群泰西鬼夷,又遇到土匪的侦骑盯梢,现在可好,直接被撞个大洞。挨,这么长的路,这么多物资…”
正在这个时候,讨厌的土匪又出现了。从丘陵上奔下来一个骑兵,速度极快,转眼就跑到河滩上。
“啊,这家伙还真是猖狂,居然跑进射程来了!”花将军被敌人的挑衅激怒了,菗出手铳“碰!”一声射出去,硝烟中那骑兵的马长嘶一声,⾼⾼跃起,差点将马上的主人掀翻在地。
“吁…”骑兵手忙脚乱地控制着受惊的马。
“嘿,居然没射中。”花无缺大感丢脸。
“让我来!”纳达尔一把抓过林小満背后的火铳,单膝跪下,端枪锁定目标。
马背上的骑士觉察到危险,大力地摆着手,吼道:“别开枪,我是莫清将军手下第二标乙旗探马,有紧急军情告知!”
“等一下。”花无缺推开纳达尔的枪口,大声问:“你是不是想搭船?可惜啊,我们的船坏了。”
那个探子大声道:“不,我也是顺便路过,你是花无缺将军吧。我在夜校见过你。看你们的船出事,好意提醒你们。张献忠手下大将孙可望率两万军队沿南岸过来了。前锋离商丘城二十里,都是骑兵,大约两个时辰就到这里。你们还是快点下船逃命去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他***,难怪这一天来看到不少探子在河边晃悠。”花无缺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一段时间的合匪闹事都是张献忠所为呀!随着大量物资流向陈留,⾼原手头有大量金银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而张献忠自从入进安徽后,势力急剧膨胀,一占据了大半个南直隶。这么多人马要吃要喝,加上正值青⻩不接,唯一的办法是苦熬。熬到秋收就好了。
可是,⻩河这一场大水不但淹没了整个开封,连带着将安徽北部也给扫荡一空。看来,秋收是指望不上了。
现在,摆在张献忠面前只有一条路可走:以军就食。
南下江西,甚至怀葛南京势在必行。张献忠庞大的队伍,也只有富庶的南方能够养活。
着一点,⾼原在夜校时已经同学员们讲过。当时,他很肯定地说:“张部肯定会在秋收前南下六安,进而西进湖北。若张部走,我军可顺势占据安徽,进而打通整个⻩河航线。“
“哎,看来,张献忠在南走之前打算来我陈留捞一把。”花无缺心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将军和荀先生也有算错的时候呀!”
他吐了一口唾沫,提气道:“谢了,兄弟。不过,你觉得我们跑得过马吗?”
“那是。”探子大声地笑了起来“花将军,要不这样,你们把脖子上的号牌都交给我带回去。将来也好在忠勇祠里给你们找个位置。”
“去你娘的,晦气!”花无缺大怒:“你再他妈満口胡柴,老子一枪崩了你!”⾼原军士兵每人脖子上都挂了一个竹制号牌,上面刻着士兵的名字和所属于队部番号。以方便在战死时收尸。士兵阵亡后,号牌交到忠勇祠受香火供奉。
那探子嘿嘿一笑“好心当作驴肝肺,不同你多说了,我马上要赶回陈留把这个报情报告上司。对了,最后提醒你一句,前面山丘后官道边有一个烽火台,去那里躲躲吧。祝好运!”说着,举手行了个军礼。
花无缺狠狠地回了一个军礼,心中却是一片混乱。他喃喃地说:“这下糟糕,我们才二十个人,人家的骑兵一冲,全得完蛋。”
⾝边的林小満突然说:“花将军,不如我们把船搁到北岸,孙可望的骑兵总不能飞过⻩河吧?”
“去你妈的!”花无缺咆哮一声:“北面是明军的地盘,去那里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渡河回陈留,老子可不想当逃兵。索性我们都去烽火台里就地驻守,截断官道,延缓敌人进军速度,给陈留留下应变时间。这一船火器够我们打上一阵了。
也许我们会死,但我们死得有价值。”
“这…”林小満一愣。
“怎么,和尚也怕死?”花无缺一脸不屑。
林小満热血上头:“不怕!”
“对,怕个球!”花无缺低声咆哮:“卫我家园,万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