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棉袍站在一个小山坡上,风一阵阵吹来,又些冷。背后七里就是残破的济宁城,济宁的背后是一条宽阔的大运河。他的北面是南旺湖,南面是独山湖,一片大平原就夹在三水之间,地势平坦,视野开阔。
今天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阳光从天上下来,落在**裸的大地上,有些地方的积雪已开始融化,露出黑糊糊的泥土,斑斑块块地在大地上延伸,如同瘌痢。
风呼呼地吹,偶尔有几声犬吠远远传来,一片宁静。
听到这几声犬吠,⾼原不自觉地紧了紧⾝上的服衣,并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对未知战局的惶惑。所谓大决战,就是上了一个一翻两瞪眼的赌局。这个时候,你已经没有犹豫的可能,就那么将手头的所有力量都押上去,是输是赢自有老天爷来决定。
他手头这三营兵力虽然只是陈留总兵力的一半,可却集中了陈留的所有火炮,所有骑兵,所有弹药库存。可以说,如果这一仗输了,他⾼原将大伤元气,没个两年工夫根本缓不过来。问题是关键是,还有一年不到李自成就要进京北,后金就要入关。到时候,天崩地裂,山河变⾊,哪里还有给自己休养生息的时间。
他输不起,陈留输不起,汉人的江山输不起。
这样的地形非常适合大兵团作战,尤其适合骑兵的冲击。
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形势对后金都非常有利。毕竟他们有一万骑兵,是后金这次入寇的精锐所在。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原还从来没见过后金地军队。自然也谈不上交手。可史籍上后金強盗的累累罪行,汉人的斑斑血迹都无一不在证明,那支建州军队非常強悍。金人不満万,満万天下无敌,事实真是这样吗?
记得还没来这个世界之前。⾼原曾经在山海关旅游地时候看过博物馆里所陈列的后金強盗的盔甲和兵器,盔甲自不用说,都是简单的棉甲,虽然厚重。却也没自己士兵⾝上的板甲坚固。但那些兵器就有些过分了。但说那些单刀,又大又厚,简直就是一把铡刀,寻常汉子要想举起就十分困难,更不要说上阵杀敌。不可否认,普通汉人地体力同后金精锐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而以农民为主体的中原汉人在同北方蛮族战斗,从来都不靠体力。要想战胜他们,纪律、勇敢和优良的兵器缺一不可。
而这三点,陈留军从来不缺。
再说。经过这一年大运动量地训练和优厚地待遇,⾼原军的士兵在体能上也有极大提⾼。最強的士兵甚至能够穿着六十斤重的板甲刺冲一百米后,翻越一道一米五⾼的围墙,而以现代军法约束的军队更是一台杀人机器。因此,这一仗没有理由会输给后金強盗的。
⾼原自认为面对面的较量。他不会输给同时代的任何一个大将。而济宁一带地形狭窄,腾挪余地不大。即便敌人智计百出,要想打败自己最后也不得不同自己面对面硬扛。
如此说来,并没有什么可值得担心地。
但內心中却有些不安。
一年以来,那些惨烈的厮杀,那些死者冰冷的眼神和伤者的惨叫浮上心头,如同一张无间地狱的画卷在眼前打开,让人⾝上一阵接一阵发寒。回想起来,自从来到明朝末年,好象就没看到过美好地事物,即便爱情也是那样地扭曲、惨烈和无奈。
难道我真的喜欢战争,不,我是那么望渴幸福而美好地生活。如果可以,我是那么地想回道自己所来的地方。在那里,没有战争,没有死亡,一切都是如此地平淡。平淡地转业,平淡地结婚生子,然后平淡地老死。那种生是如此地幸福啊,多么想再来一次。
可是,在这个悲哀的年代,这样的幸福是如此地奢侈。
难道我的一生就注定要在这样无尽的杀戮中度过,这样的一生还有什么意义?
不,任何想将战争強加到我头上,想奴役和杀戮我和我民族的敌人都必须打倒。-----谁让我们活不下去,我们就让他也活不下去。
回头看了看济宁城,城中的火势已经被陈留军控制住了,明火已经看不见,只一缕缕浓烟还在那里,张牙舞爪地扑向天空,但顷刻就被大风吹散。
曰光下,大运河在闪着白光,北面和南面的湖泊也在闪着光,一切是如此地灿烂和通透。
但⾼原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救火已经耗费了士卒们很多精力,在控制住火势之后,这些士兵们又穿好甲胄飞快地跑到城外,列队战斗,体力已经透支,以他们现在的状态还能战斗吗?
可是,満城的百姓又不能不救,你总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家园和生命被烈火呑噬,然后心平气和地在城外等着。这不是⾼原的人生信条,军人的目的是守护,守护家园,守护百姓,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即便你手中握着武器,你也不过是一个強盗。
一想起自己的职责,⾼原立即提起精神。大战在即,自己还在想这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想太多并不能为自己带来胜利,还不如不想。
⾼原抬起头朝懂面看去,远处是轻薄淡蓝的雾气,蒸腾的水气在阳光下将一条绵延的地平线变黑变耝。一片片小树林矗立在远处,在大风中摇动,仿佛正在冲锋的骑兵,仿佛只要这风再大一些,他们就会活过来,呐喊着奔驰而来。冲击自己的阵线。
风中,一个声音悄悄传来:⾼原,你以前的胜利不过是建立在敌人地弱小上面。而此刻你面队的是后金的精锐。一支这个时代最強大地军队。他们有一万骑兵,他们有三万⾝经百战的勇士,而你有什么?你只有七千兵马,你的骑兵只有两千…你会失败的,你会死…死了就什么也存在了…
“不!”⾼原狠狠地捏紧拳头。“不会的,我地士兵都经过严格的训练,又有精良的装备。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为何而战。他们知道这一战并不是为⾼某人。不是为所谓地朝廷而战。这一站是为他们自己,是为他们⾝后地家人。输了,不但他们的亲人,全天下的汉人、蒙古人、回族人…都会变成建州強盗的奴才。此战必须胜利!”
想到这里,⾝上暖和起来,风中也夹带着青草的味道,舂天要来了啊!也许,在这样的阳光下,用不了几天。地上的雪就要化了。
努力振作起精神,⾼原朝坡下看了看,目光中,一个青年商人快步跑上来,跪在⾼原面前。“叩见⾼将军。”
来人正是陈留报情司的特务头子洪強。他本呆在扬州商会本部。可后金的入寇让他地山东组的工作陷于停顿,他也明白。目前报情司工作的重点在山东和京畿。为了保证任务能够顺利完成,他带着报情司的精锐来到山东,试图恢复已经被破坏殆尽的报情网络。
“起来吧。”⾼原朝他点点头:“京畿那边如何,明朝地军队有什么动向?”
“谢将军。”洪強站起来恭敬地回答:“京北地戒严还在继续,给我报情司的渗透制造了很大困难。依我看,后金大军不走,京北地戒严不会解除。朝廷已经开始有所动作,据说,京北城在戒严了几个月之后,城中百姓生计越发地困难起来,就连烤火的柴禾出现短缺。因此,我报情司分析,朝廷肯定会在短时间內组织一支军队同后金决战。”
“永远不要指望朝廷的军队。”⾼原想了想,崇祯十六年应该很快就过去,这一仗一打完,就是六月,那时候李自成也该进军京北,发动对明王朝的最后一战。留给自己的时间还真是不多了,到时候,御座空悬,天下大乱,正是我辈上位的良机。可以提前准备了“洪強,从现在起,你们报情司的工作重点要放在北方。你立即让你手下的报情人员向京北和山海关的吴三桂那里渗透。马上,立即,即刻。”
“是,我这就去办。可是…”洪強有些迟疑“京北还在戒严,要渗透进去有些困难。
“不用急,也许用不了两个月,京北就会解除戒严,只要我打败后金大军。”⾼原说:“回去吧,这里是场战,你又是非军事人员,死了可惜。”
洪強:“是。”一拱手,退了下去,然后跳上战马,朝西慌慌张张地去了。
等洪強走远,⾼原又问⾝边的徐以显:“将士们的情况如何?”
这次在城外列阵,⾼原将七千人马全拉了出来,至于那一万辅兵则留在城中安抚百姓,维持治安。这次虽然能够不战而拿下济宁,但城中物资却被明军抢了个精光,抢不走的也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所以,⾼原拿下济宁,不但没有收获反倒背上了一个大负担。可这次北上抗金,为的就是捞取一个好名声,这个包袱他不能不继续背下去。満城百姓,两万大军要吃要喝,陈留是指望不上了。所需粮草完全依赖兖州西部七县供给,如此下去,只怕用不了一月,就会发生困难。
因此,首要任务是打退后金,占领兖洲,取后金军需自给。将士们也知道这一战的重要性,全都静静地站在⾝前的山坡上,等到即将到来的战斗。因为站的时间有些长,有的人已经冻得四肢发⿇。
徐以显笑道:“将军放心,除了有些冷,战士们都精神着呢!毕竟都是老军旅了,又是百胜之师,大家都盼着敌人早点来,好打完回城休整。”
⾼原眯着眼睛,迟疑道:“你觉得这一仗我们赢面大不大?”
徐以显有些吃惊地看着⾼原:“将军说的是什么话。如果连你都没有信心,这仗还怎么打?依我看,后金虽然精骑甲于天下。可他们长途来袭。到这里想必已经疲惫。今天天气不错,路上雪化,骑兵跑起来也快不了。而我军以逸待劳,士气⾼昂。再说了,洪強的报情显示。敌人地主将岳乐不过是一个⽑孩子,从来没上过场战,而将军却是百战勇将。这一仗怎么看都我军有七成的把握获胜。”
“七成,不错了。一场战争。有六成把握就可以开打。”⾼原喃喃道:“等他们到这里。也该是傍晚了,天一黑大家都打不成了。所以说,我军就算初战失利,也无大碍。”
徐以显一跺脚,大喝道:“将军,我一直敬你是一个骁勇剽悍的猛将,怎么临到这时了还婆婆妈妈起来了?后金兵又不是三头六臂,他们也是人,一样会败。一样会死,怕他何来?如此犹豫不决婆婆妈妈可不像你!”
听徐以显这么一声断喝,⾼原猛地睁大眼睛,狠狠地盯向东方:“你说得对,怕什么。没什么可怕地。我军必胜!”是呀,一直以来。人人皆说后金的強大。可这一切只是停留在书本上和人们的传说之中。实际上,后金的战绩是建立在明朝军队的无能和懦弱上面。具体情况如何,打过就知道了。
他之所以这么说,也不过是排遣一下大战之前地紧张情绪。这是陈留之成军以来最大的挑战,上一次同孙可望对决时,张献忠的军队虽然也人多势众,可战斗力却是十分低下。而自己又是偷袭,做不了准。但这一次,他和后金摆开了阵势硬碰硬,毫无花巧。说不紧张那是假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已经移到西面,变成红彤彤的一团,再不像先前那样耀眼和不可逼视。气温也逐渐下降,早舂地滋味随风吹来。被蒸发地水气在地平线那边涌动,逐渐变成灰蒙蒙的大雾。
等了半天,后金大军还没有来,⾼原不噤有些郁闷:“岳乐是不是不来了?“
“不会,济宁混乱,我军初到立足不稳,岳乐年少气盛,这么一个绝好的打败我陈留军的机会他怎么可能不抓住?呵呵,他在后金也不过是一个新人,这次打兖州他有没拿到一点功劳。要想在军中立足,急需一场大胜。”
“恩,这么说来,岳乐肯定会来。不过,我们出派去的斥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回来吧?”想到这里,⾼原突然惊叫一声。上一拨斥候出派去已经小半个时辰了,到现在还没人回来复命。难道他们遇到了后军大军,被人家消灭了?如果那样…可以肯定地说,敌人已经到了,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
正在这个时候,寂静的旷野中传来一串清脆的蹄音,远处一骑撕破雾气飞奔而来“报,敌袭,敌袭!”
这个斥候浑⾝都揷満了箭,浑⾝血污。
他跑到⾼原面前“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禀告将军,鞑子,鞑子大军已至,距我六里,好多骑兵…不计其数。”
两个和尚冲了上去,手脚⿇利地起着斥候⾝上的箭。
“不要急,慢慢说。”
还好,斥候⾝上穿着一件厚实地棉甲,虽⾝被十数箭,却不是致命伤,他坐在地上喝了一口热酒,突然放声大哭“一起去的弟兄们都死在鞑子斥候的手里,将军,把我编入战斗队部吧,我要报仇!”
这一组斥候一共有五人,他们一路搜索前进,却不巧遇到大雾,居然一头撞到后金的斥候队。两队一阵乱砍,又用弓箭互射。很快,陈留军这一支斥候队因寡不敌众被消灭了。这一个斥候也是拼死杀出了一条血路,这才跑回来报信。
看到斥候痛哭的模样,⾼原也不废话,朝⾝边地卫兵一挥手,指了指浑⾝浴血地斥候“给他一把刀,一副盔甲。”
他狠狠盯着斥候:“跟着我,如果死不了,等下就随我杀奴报仇。娘的,咱们陈留男儿流血不流泪。给我站起来!”
“愿追随⾼将军!”斥候奋力站起⾝来,抹去眼泪,举手行礼。
斥候地话刚说完,远方突然出现一条火龙,细细长长一条正翻过前面那道⾼坝,猛地跳进眼帘。将那一片灰⾊的雾气破开,如刀如剑,如斧如钺。
大概是雾气太浓,又近傍晚,敌人为了加快行军速度,点起了火把。
“鞑子,鞑子来了!”
队伍中出现一阵骚动。
很快,又一条火龙蜿蜒而来。接着又是一条。
千万点火光几乎在一瞬间将远方填満。
很快,一队后金的斥候骑兵就冲到⾼原阵前。天⾊已经暗淡下来,加上又有大雾,这一队骑兵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原大军。齐齐发出一声呼啸,径直拔转马头在陈留军前划过,绕了一个大圈又奔了回去。
这下,陈留军算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后金鞑子了,他们⾝材不⾼,却显得比中原人壮实许多。⾝上穿着一条长可及膝的对襟棉甲,背上背着大弓,手里提着一把长矛。也是一张嘴巴,两只眼睛,同明军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他们的骑术真的很好,任何一个拉出来,都已经达到⾼原的水准。
更重要的是,借着天光,所有的人都能看出敌人眼睛里的凶残。看来,敌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火把越来越多。火光之下,天⾊也显得越发地暗淡了。
回头一看,太阳已经落山。
⾼原浑⾝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好,鞑子要夜战,我们奉陪!”
徐以显也奋兴起来:“⾼将军,是不是让大家最好战斗准备?
“好,下令吧?”
哨子凄厉地吹响,全体陈留军都动了起来,三营在极短的时间內组合成三个倒品字形军阵。无畏营和长胜营在前,⾼原的飞虎营骑兵居中后位置。
军官们大声下令,士兵们默默地遵命行动。很快,前排的长枪手便在后面战友的帮助下穿好了亮闪闪的板甲,组成两排,同时将长枪指向前方。在他们的后面是三排火枪手。
长胜和无畏两营组成的是一个空心方阵,最外面一圈是长矛,里面是火枪。
在两阵之间的空地,梁云龙的炮兵整齐排列,测量手平举着右手测量距离和方位,大声报告着数据。实际上,已经不需要这么做了,敌人是如此众多,任何一炮下去就能打倒一片。
看到这样的军队,⾼原精神亢奋到顶点“敌人距我还有四里,不要急,大概半小时才能与我接触…”正说着,脚下的地皮突然有节奏地震荡起来,积雪也微微颤动,在地上滚出无数细小的颗粒。
敌人滚滚的蹄音就在这一刹那传来。
战马长嘶,似乎也在为这即将到来的大战而亢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