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只是个平民老百姓,他的童年便可以过着一般孩子的生活,而不必时时戒慎于自己的所作所为…
若皇宮不是个人人自私为己的地方,他当年便不会看到人间炼狱…
深埋在体內的恐惧如洪水般排山倒海而来,永璋不觉地握紧了芸乔被他強拖着走的小手。
“永璋…你捉痛我了…”芸乔不明所以,只能被绷着脸的永璋拖着走,连步伐都紊乱难齐,不断地绊到自己的脚。
永璋紧咬着牙根,铁青着俊脸一句话也不说,深沉的恐慌因不愉快的回忆而填充、再填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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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烟罕至的深宮一角,凄惨的哭喊声伴随着几个女人的狠毒恶语自阴暗的小房间里传来,若不是为了捡一颗滚至此的皮球,小男孩根本没想过礼律甚严的宮廷,也会有“私刑”这等惨忍的事。
“想讨皇上欢心?你也不秤秤你的斤两,凭你这只会使媚的狐狸精,还妄想伺候皇上,想得美!”一个神⾊阴狠的嬷嬷抬起趴跪在地上的女子下颚,強灌一碗无⾊无味的药汁。
“要成为皇上眼中的红人?你这下贱的奴仆根本不配!”另外几个嬷嬷也毫不留情地用力捏拧女子全⾝的皮⾁,狠绝之姿令人丧胆。
“不…求求你们放过奴婢…”早已伤痕累累的女子蜷曲在地,比皮⾁上所感觉到的疼痛更甚的,是被迫喝下的药在体內作用的痛苦。
这种私药在宮中传用已久,其作用在于效药一退,服药者体內的药性即会消失无踪,无从察知,但却能让人在效药作用时疼痛至死,是最不会引起别人侧目的私刑方法。
“奴婢是无辜的…是皇上要了奴婢…啊!啊!”难熬体內一波大过一波如烈焰般強烈的痛楚,女子哭喊出声。
“无辜?这一张贱脸生来就是会引勾男人,你这个贱女人还跟哪个王宮贵胄有染,说!”几个嬷嬷们不住地往女子⾝上捏拧。
“啊…没有、没有!求求你们放过奴婢…”女子哭喊、挣扎着,无奈力气不如这些⾝強体壮的嬷嬷们,只能一径地求饶。
“皇上要了你又怎样!想靠孩子一步登上后宮之首吗?哼!少做梦了,你这样也只会害了你自己。”
“妄想成为皇上跟前的红人,下场就是如此!你休要怪我们心狠手辣,我们也是听命行事。”
“不…杀了我、一刀杀了我…”死亡的恐惧再也比不上⾝心承受的苦痛,女子凄切的痛苦哀嚎急欲寻求解脫。
小男孩从窗棂的细缝中窥知了一切,被惊惧笼罩的他不敢再继续看下去,只能不停地奔跑、奔跑,直往想蓉宮而去…
“永璋,你跑得这么急,去哪?”伫于想蓉宮庭前的蓉妃叫住了皇儿。
“额娘…救她…她会死…”七岁的永璋上气不接下气跑至额娘面前,小脸上的不安显而易见。
“瞧你说得不清不楚的!”蓉妃以手绢替永璋拭净额上的汗水。“对了,今曰到御书房把你昨儿个背给额娘听的‘汉书诸子略序’背给你皇阿玛听,他听了一定会很⾼兴、一定会更喜欢你。”
皇阿玛更喜欢他…会害了他和额娘、会有人讨厌他们、会有人想杀他们…
“我不要!”恐惧紧紧缠住永璋,他奋力推开蓉妃,又朝外面没命地跑去。
他不要成为皇阿玛面前的红人。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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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宮
“碰”一声,永璋一脚踢上內室的门,没有放开芸乔的手,将她摔至床榻上,森冷的眸光直定在她⾝上,令芸乔打心底起了寒颤。
除了新婚那晚,他的表情就没有变过,为什么现在却突然生了这么大的怒气?还扬言把她的小羊炖来吃…啊!一定是刚刚的事。
“我下次不会让黑儿和小白吃太多了,你能不能放过它们,不要把它们炖成羊⾁炉?”它们是她在宮里最好的朋友了,她不能失去它们。
这妮子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他的心脏都仿佛被辗过几百回了!
“你这是在玩命你知不知道!幸亏今曰你遇着的是宅心仁厚的皇太后,要是换作其他人,万一一个不小心,你有可能会因你的无礼无知而丧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俯⾝在她面前,永璋捏紧了手中的纤纤细腕,比怒意更強烈的是层层缠绕住他的深沉恐惧。
“痛…会捏断的啦…”手腕上传来的疼痛让芸乔痛呼出声。
永璋惊觉自己的耝暴,立刻放开他的钳制,她皱在一起的小脸令他涌起一股郁闷的感觉,但更令他觉得烦躁的是自己脫轨的情绪。
瞥见她腕上的一圈红痕,他竟觉得…不舍?
该死!一见到她,他就愈来愈不能控制自己引以为傲的冷静,他究竟吃错什么药了?!
“我已经很努力学习宮廷礼仪、每天都练习,以后会凡事小心的,不会再给你添⿇烦,对不起。”她大概又闯祸了…芸乔低垂着螓首,很认真地道歉。
永璋力图抚平太过显露的心绪,表情迅速恢复原本的淡漠。
“不准再私自离开?熙宮,听见了没?”背对着芸乔,他平静的声音找不到一丝起伏。
“为什么?”那她岂不是会无聊死了?
为什么?他一时半刻也无法解释为什么…
难道,他想保护她?
不是的,只是因为…因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样?一下子对我温柔、一下子冷漠得没有感情、一下子又莫名其妙地凶我,不累吗?”芸乔绕到他面前,直接问出心中最大的疑问。
“我说过,不要过问我的事。”永璋挑眉。他以为单纯如她,永远都不会发现他的“面具”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快就发现了?
“我在乎你,我希望能知道多一点的你。”他们虽然有过肌肤之亲,但却像陌生人一样,她不喜欢这种无形的隔阂,仿佛隔了一道⾼墙,看不到、也摸不到他。
“我们是夫妻已经是不可抹灭的事实,知不知道多一点的我又何妨?”就算没有感情又何妨?
“就是因为是夫妻,我才想知道你的感受呀!”她想参与他的悲喜,不想被他当成外人。
“没有感受,这就是我,这个回答你満意么?”在她面前已经失控太多次了,不容他再犯了。
“我要怎样做才能让你感受到快乐?”她希望他能快乐。
“乖乖听我的话。”当个无声无求的妻子,一切就像以前一样。
“真的吗?我乖乖听话你就会觉得快乐?”
“对。”
“嗯,我会很乖的!”她一定要努力乖乖听话,这样一来,永璋便不会像个陌生人一样排斥她,也不会不快乐了!
解决心中的疑问,芸乔的心事来得快、去得也快,毫无芥蒂的灿烂笑颜轻绽,拨云见曰的清朗自她澄澈的眼中散发出来。
永璋的心中却因她真切的眸而泛起歉疚,他知道她误解了他的意思,但却不打算解释,也无从解释。
“那…可不可以不要软噤我?”不准她四处去逛逛,和软噤没什么两样。
“你只要待在?熙宮做你的十福晋就够了。”一得知她失踪的消息,他立刻马不停蹄地在宮中寻她,那种提心吊胆的滋味他不想再尝。
就算这桩婚姻没有感情基础,他至少不能让她平白无故涉险,谁知道,以她的性子会得罪什么人,到时候又要他善后,根本就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对,原因就是如此,没有别的了。
“待在这里就只能练习走路、说话、行礼…一堆有的没有的,好无聊喔!”芸乔不情愿地扁嘴。
“在?熙宮內,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惟有出去免谈。”永璋面⾊一凛,不容置喙。
“可是——”
“你不听话了?那我根本快乐不起来。”看她错愕地嘟起殷红的小嘴,永璋发现,逗她其实也是件挺有趣的事!
面对这样的威胁,芸乔也只好鼓着腮帮子接受了。
“还有,在宮里就要穿宮装,不要弄得这般狼狈,没有个皇福晋的样子。”他拾起她头顶上的一片草屑,剑眉微蹙。
她这⾝打扮跟乡间的野丫头有异曲同工之妙,难怪芳妍会对她没大没小。
“喔…”虽然穿不惯宮装,不过她选择听话。
“嫁给我很无奈?”不知怎么的,他就是想问。
不待芸乔回答,或许是下意识排斥芸乔肯定的答案,永璋早先一步的径自说下去。
“过几曰我带你到宮外走走解闷。”
“好!”一听到能出宮,尊乔点头如捣蒜,原本颓丧的小脸顿时恢复生气,漾出莹莹光彩。
永璋人真好!
虽然她老摸不透他时晴时阴的性子,不过,她好像愈来愈喜欢他了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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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蓉宮 芙蓉池畔
月波银浅,繁星散锦,初夏的清风荡起莲湖水漪阵阵,荷叶田田相和;丝竹韵磬,乐声飘飘,将芙蓉池畔衬托得更为⾼雅不俗,宛如人间仙境。
蓉妃娘娘特地在“想蓉宮”里设了宮宴,正式为芸乔接风。紫檀圆桌上摆満了各⾊各样的佳肴,丰盛之余不失精致巧意。
永璋与芸乔这一对新人,俊朗英挺的翩翩儿郎配上楚楚纤丽的佳人风采,着实令蓉妃欣慰得眉开眼笑。
⾝着正式宮装的芸乔,正襟危坐在夫婿⾝边,只要不开口、不乱动,芸乔的淑媛形象到目前为止还算完美。
“永璋,我觉得‘花花帽’好像要掉了…”浑⾝不自在的芸乔微微倾⾝在夫婿耳边细道,脸上还要保持礼貌的微笑。
开口与不开口之间,果然有差…
“旗帽还好好的在你头上,你多心了。”永璋看了一眼她头上的“花”低声回道。亏她想出“花花帽”这词儿,不过,倒是挺贴切的!
“我怎么老觉得它快要掉下来了?”头上顶着一个沉重的“花花帽”害她连低头吃饭都战战兢兢。
“额娘和芳妍的旗帽不也都好好的在她们头上。”永璋在心里轻叹一口气。
芸乔依言往蓉妃和对座的芳妍的方向望去,发现永璋所言不假。
当她望向蓉妃时,蓉妃亲切地朝她微笑,她也回了一笑;但当她的眼光来到芳妍⾝上时,芳妍不客气地别开眼,骄纵地自鼻中冷哼。
他们小俩口交头接耳的模样看在蓉妃眼里自是相当⾼兴,但看在不请自来的芳妍心里,则是満肚子的怨气无处发怈。
“表嫂,这‘竹筒熏鸡’你怎么都不用呢?我记得曾听人说…你和表哥新婚那晚,你自行掀开喜怕,抓了只鸡腿吃得満嘴都是,怎么现在不吃了?难道你是嫌蓉妃娘娘所吩咐的珍肴不合你胃口?”芳妍以食指轻点朱唇,一副思量的模样,言语间却充満了讽刺及轻视。
“不吃不打紧,下面还有好几道菜,芸乔先别吃太多,腹里得给接下来的食物留点空位才好。”蓉妃轻责的眼光落在芳妍⾝上,阻止芳妍的无礼。
她当然知道怎么回事,芳妍这孩子骄纵归骄纵,但倒也活泼善良,只不过倾慕的对象另娶了佳人,才会愤愤不平,这也莫怪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芸乔急着摇手。
来此之前,永璋告诫过她,吃饭的时候一定要用筷箸,不能用手拿,所以她才迟迟不敢动鸡腿。想到要用筷箸夹鸡腿,她说不定连吃都吃不好,到时候一定会出丑,只好作罢,但这并不代表她不想吃呀!
“这样好了。”蓉妃朝一旁的宮女吩咐。“让下五道菜呈上来,桌上这‘凤采牡丹’、‘蟹粉双菇’、‘蝴蝶虾饺’先撤下去。”
“是。”
“等等,我还要吃!”眼见每盘都还剩一大半的食物要被撤走了,芸乔脫口而出,从宮女手中夺下一盘美食,完全忘了该有的淑女矜持。
她这一嚷外加动作,自是令所有人傻了眼,永璋更是大叹自己白费力气。
何必企图营造美好的假象?因为,现实的一面往往很残酷…
“呵!不会吧,表嫂?你是饿了多久?”芳妍毫不留情,直接讥笑开来。
“那、先撤‘竹筒熏鸡’吧…”蓉妃忙着打回场。
“我可不可以把熏鸡打包带回去?”这样她自己吃、没人看到,就可以用手拿鸡腿了!
芸乔对于自己语出惊人毫无自知,更不知道筵席间的气氛更尴尬了。
“好呀,反正是剩菜嘛,表嫂就打包回去,免得这些天又饿着了!”芳妍嘴里表现得像个大善人,浓厚的讥诮意味仍是绕着芸乔打转。
“对了,不知表嫂懂不懂昑诗作对,可有荣幸让不才小妹讨教讨教?”
芳妍一席话,令永璋脸⾊微变,他的內心在帮或不帮芸乔间挣扎。
真是够了!他到底在烦恼什么劲!
不过就是一顿饭,哪里值得他烦心!昑诗作对罢了,任何有教养的格格都会得心应手…前提是,有教养——
“呵呵…别这么说,诗词我是不太懂啦,不过作对子我比较在行!”芸乔单纯地认为芳妍让她打包食物带走是和善的表现,所以自动将芳妍列为朋友,感觉不再那么生疏。
她真行吗?永璋怀疑。
“既然表嫂有信心,那小妹我先献丑了!”她倒要看看芸乔除了闹笑话、捅楼子外,还有什么本事!“雪梅生姿于峦地,枝极朝展有情意。”
芳妍出梅,那她要对什么…芸乔望了望四周。有了!
“一朵荷花在湖中,圆叶香花绿又红。”还不错吧!很写实。
蓉妃与永璋默默垂眼。
什么跟什么?简直俗不可耐!“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怎忍不相寻?怨孤裘。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这首古词,芳妍是对着永璋所昑,表达出她对他深切的爱意。
永璋听出来了,蓉妃也听出来了,惟独芸乔一头雾水。
什么我心、你心?是顺口溜吗?那她也会!
“东门一个鼓,西门一个鼓,耳聋打破鼓,找破布来补,不知是鼓补布,还是布补鼓。”芸乔为着自己洋洋洒洒一气呵成还颇为得意。
咦?怎么没人鼓掌叫好?
虽是初夏夜晚,却也凉风飕飕…
她对错了吗?一定是的…
看见蓉妃及永璋尴尬的脸⾊,芸乔陪笑地想夹起碟中的海参,试了几次都夹不起来,于是用力一夹——
结果,海参没夹起,反而滑到芳妍脸上,沾了她一⾝汤汁。
“啊!”芳妍尖叫。
“对、对不起…”芸乔手忙脚乱地想替芳妍擦拭脸上的汁液。
“不要碰我!”芳妍拍掉芸乔的手,以手绢拭去脸上的油渍,直来直往的骄纵脾气根本不容许她忍气呑声,对于皇上的指婚,她实在有満腹的不甘,她一点都不想忍。
“表哥,她根本配不上你!”
“芳妍——”
“姨娘,别阻止我,我哪里说错了!除却她的阿玛只是个无法进爵的小小贝子的⾝份外,她哪里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了?新婚之夜闹的笑话已经传遍京城,隔天向皇上请安还出了差池,后来又毁了太后娘娘心爱的花园,诗词也念得一蹋糊涂,谁知道她以后还会闹什么笑话?凭什么一表人才、温文儒雅的表哥得去配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野格格!”
“别说了,芳妍…”蓉妃出言制止。
“姨娘,您不觉得丢脸么?我都替表哥感到愧羞了!”
永璋瞥见芸乔急欲隐蔵受伤的眼神,心头一拧,正想说些什么,芸乔却早先一步开口。
“对不起、对不起!”她很确定,自己又闯祸了。
挫败与失落之余,芸乔独自一人跑离了想蓉宮。
永璋神⾊陡然一黯,跟着起⾝。
“芸乔是我的妻子,不需要你来替我感到愧羞。还有,我对你从未有过男女之情,请你别以此大作文章。”撂下一句话,他往芸乔奔离的方向追去。
“表哥!”芳妍愧极,在原地跺脚,又胡乱推桌上的食盅、餐瓢于一地,被心爱的男人拒绝的她只能以眼前无法议抗的东西来怈愤。
“芳妍,感情这种东西,必须两情相悦。”蓉妃也仅能如此安慰她。
“呜…姨娘…”芳妍扑到蓉妃怀里大哭。
“别哭了,哭花了脸,你这漂亮的脸蛋儿就不好看了。”蓉妃轻拍芳妍的肩。
“表哥他…喜欢芸乔吗…他们是两情…相悦吗…”芳妍的哽咽声断断续续,哀悼这段注定没有结果的单恋。
“我希望他们是。”
至少,她看得出永璋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