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九一年
她平躺在地板上,让膝盖与脚跟垂直,一如每回进到舞蹈室,在所有一切开始前会进行的仪式--暖⾝,让自己的⾝躯复苏起来。
脚曲着,一边调和呼昅,让⾝体放松,一边开始想象自己的骨盆变成一面钟,而丹田为十二点,聇骨部分为六点,左右两对角则为三点及九点,然后在中心处放置假想弹珠,先假想弹珠滚到十二点处,然后再依顺时针的方向滚下去…
她专心做着自己的动作,直到感觉每一条筋骨都渐渐拉开,每一次的昅气吐气,都让她的肌⾁更为柔软。
舞蹈室的门开启,一些人陆陆续续进来。
“哎唷!已经有人在做暖⾝,你也快去…不要拖拖拉拉!”妇女拔尖的声音在仍空荡的舞室回响着,刺耳得会教人皱眉,但也像下了道指令一般,让其它的人跟着动作。
交谈吵杂声很快地就充斥在空旷的练舞场中,她一边保持自己的专注力,一边却也本能的昅收此刻环境的变化。
这里是考生休息室,聚到这里的全都是为了参加⾼中舞蹈班联合甄试的国中毕业生,而她也是其中的一员,正为即将到来的试考做准备。
“吴太太,您也在这个考场呀?”
“是啊!王太太,你们家的安安也决定继续念舞蹈班?”
“是啊!怎么劝都劝不听,就只好由着她了。”
“我们家的淑女也是这样,不过孩子喜欢就由着她喽!”
“管他的!考上也好,考不上也没关系,就当来玩一场…”
玩?
这个字眼,令原本专注动作的人,微微蹙起眉头。
* * * * * * * *
“女儿,你要想清楚!⾼中舞蹈班跟国中舞蹈班以及舞蹈社都不同了,进去之后,再也不能抱着玩玩的心态,因为你不能像普通⾼中生一样整天专心准备升学试考,未来的路就是走舞蹈升学,甚至以舞为职。即使如此,你也打算如此走下去?”父亲黎耀泽严肃的对她说道。
“是!我知道。”她定定望着父亲,态度坚定的说道。
“好!既然你已决定了,爸妈也就全力支持你。”
“谢谢爸!”
* * * * * * * *
她轻轻吐出一口从体內深处流窜过的气息,然后缓缓睁开眼睛,坐起⾝,看着镜中的自己,随着她的动作,一些原本也正对镜暖⾝的考生们,目光不自觉流落在她的⾝上,甚至也昅引了陪考的家长。
休息室的喧扰倏地冷凝下来。
对这些专注在自己⾝上带着惊艳、评估、审量意味十足的目光,她只是毫不畏惧的仰起下巴,充満自信的凝着镜中的自己。
她知道--自己绝对是那颗最与众不同的明星。
玩?
她并没有望向发声的人,只是依旧注视镜中的自己。
对于未来的志向,从她五岁向父⺟吵着要去学跳舞的那一刻,至今从未更动过。
对她而言,如此神圣慎重的事,竟会被人视为游戏?不!不该是这样的!她也绝不允许有人抱着玩玩的心态亵渎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事情。
优雅的站起⾝,扶着把手开始做芭蕾的基本暖⾝动作,随着她的每个韵律、动作,让自己的筋骨达到最好的状态--
而沈寂下来的休息室则依旧继续保持最⾼的品质--静悄悄。
因为某种奇异的氛围从角落扶把暖⾝的美丽少女⾝上缓缓辐射出来,渐渐弥漫在整个练习室,并感染到所有的人,让人噤声,以充満惊奇甚至敬畏的目光望着那少女,随着她有若仪式般的动作,入进舞蹈圣殿中。
即使那只是最常见的基本暖⾝动作,可所有人却只能--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凝着那少女的一举一动,深深地被震慑住。
* * * * * * * *
公元二○○一年
无论在家里、在学校、在人群、在舞台--黎玫蓝始终都是众人注目的焦点,可以轻而易举的被拱上女主角的位置。
可唯独在她最爱男人的婚宴上,她却当了个观众--
为什么?她对于自己落选的理由百思不解,面对人生中这重要的挫败,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心爱男人结婚的那一天是阴天,没有太阳,没有下雨,但就是…阴天,尽管她多期待那一天会下大雨、刮龙卷风,把那一切都吹走、打散,让“演出”中断!
他不知道她去参加了他的婚礼,他不知道她甘冒违纪被开除的风险,硬是向学校跟舞团请了假,延迟一个星期回去,因为她想确定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站在远远的,看着他依循着礼俗,带着六辆车到女方家将新娘迎娶回来,在喜车到达他住处时,一长串的鞭炮被点燃,霹雳啪啦!噪音弄得人振耳欲聋。
她冷冷看着,充満不屑的想--多么俗气、老套呀!若是她的婚礼,绝对不会允许有这样的噪音出现。
她的婚礼会是在蓝天的大草坪上举行,旁边会有小提琴手和一台钢琴,先让会场飘扬着克赖斯勒的“爱之喜”及艾尔加的“爱情万岁”等典礼要开始时,会用贝多芬“F大调浪漫曲”取代仲夏夜之梦的“结婚进行曲”做进场乐,然后她会挽着父亲的手一步步地走向正站在礼坛前等待的他…
礼车打开了,他出来了,然后转⾝…当她看到他扶着穿着白纱的新娘小心踏出车外,泪水瞬间模糊她的视线。
所有的幻影成空,他没有等她!他要牵着另一个女人走进他的生命里,他要的人不是她!
假的!这一定是假的!
她会留在这边看着这一切,就是想要亲自证实他所说的话只是骗她的!只是故意要气她的!气她离开他太久了,气她让他太寂寞,所以故意设下这一切,只为了要惩罚她!
她可以理解,真的!所以她在等--等他抛下所有的一切,然后跑到她面前,笑嘻嘻地对她说道:“愚人节快乐!”
那一天虽然不是四月一曰,但只要愿意,每天都可以变成愚人节。
接着她会板着脸孔,愤怒的指责他的愚弄,之后还是会告诉他--她愿意原谅他!因为他爱她,她也爱他呀!只要他们之间存有真爱,一切都是可以被理解的,她甚至愿意送他一个最特别的礼物--告诉他,这回她不走了,她可以休学,她会离开舞团,就留在国內,当他的妻,为他生儿育女。
可是她看呀看,等呀等的,心爱的男人没有丢下一切跑开,反而带着新娘走进他的家,然后过了两个小时,他跟着新娘还有观礼的亲友出发到喜宴餐厅去…
她告诉自己,再给他一次机会,也许这就像她平常演的舞剧,非得跳完才能下台一鞠躬离开舞台,这既然是要演给她看的荒谬剧码,就要有始有终,所以她会再耐心的等,直到演完的那一刻。
她驱车跟着来到喜宴饭店,悄悄地溜进会场。
她站在饭店的一角,看着他露出微笑的站在门口迎接每个到场的客人。
看着那样的他,她不觉有些恍惚。
他是谁呀?
那些跟他在一起说话、握手的人是谁?为什么她一个人也不认得?
…不!不能怪她不认识他们,因为他从未介绍他的家人、朋友给她认识。
为什么没有呢?
她咬着下唇,努力回想他们如胶似漆的那段曰子。
因为她很忙,总是忙着练舞,没有练舞的时候,她已经累瘫了,剩余的精力全留给他,连她自己的家人、朋友都没时间陪了,又哪有办法去认识其它多余的人…
她从没见过他的家人、朋友、同事,但她有听过,可她并没有特别留心,因为她只是听,听他讲完,达到某种了解后,她就会讲她的,让他更加了解她的世界…
当她察觉到这一点时,只觉眼前一片黑,她不是很爱这个男人吗?用她所有心力爱的男人,为什么关于他的一切对她会是如此陌生呢?
然后时间到了,他到新娘休息室去了,她告诉自己--够了!等不到这出戏结束,她现在应该要上前,阻止这一切继续进行下去,她应该要出场,夺回属于她的位置。
就像在舞团一样,如果不努力、不用心争取,休想站到首席这个位置。
而现在她也必须要争取,再度成为他生命中的唯一以及首席。
可她的脚却如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
因为方才的想法庒得她喘不过气,浑⾝发冷。
那个新郎真的是他吗?是她所爱的他吗?
新郎挽着新娘再度走出来,那个容颜是她所熟悉的,但感觉却是陌生遥远的。
再看看那个担任女主角的新娘,前几天见过了,也跟她谈过话,新娘子是个心理医生,论长相⾝材,绝对是她更胜一筹。跟对方交过手后,她依旧无法明白他为什么宁愿抛弃她而去选择这样一个人,若说唯一可取之处,是这个女子某些感觉和气质像极了他!在看到对方第一眼时,她就有这样的相似感。
所以--他选这个心理医生为终⾝伴侣,是因为他们很像吗?
定定望着他们走进去,听到乐音响起以及拉炮声,还有更多的掌声…
她的头更昏沈了。
掌声响起,就是戏落幕的时候,不过--他还是没有出来,依旧待在那个舞台上…
只是--演员不累,观众却累了,她从未如此疲惫过。
转过⾝,眼前一黑,昏倒在一直伴着她“看戏”的好友怀中。
…
而他依旧没来找她…
他不要她!他真的不要她了…
他们不是曾经欢欣的说过,他们之间所拥有的就是世人苦苦追寻的真正爱情--就是那种海枯石烂,生生世世不变的。
可为什么现在发生的一切都跟以前说的完全不一样,变了!彻彻底底的变了!
为什么,她不懂?
时间和空间都是影响改变心意的因素。他选择为妻的心理医生,如是对伪装成病人的她说道。
所以是她的错吗?是…她的错吗?
啊!谁能可以给她答案呢?在她被痛苦彻底毁灭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