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挑了一个⻩道吉曰,朱惟君父女由关家父子陪着去了锦辉院。
按秀儿原先的想法,是先登台唱几场,反响好再入籍。后来才知道,那样根本行不通,因为不入乐籍是不准正式登台的。在关府之所以能跟曹娥秀搭戏,是因为那只是人私场所的小规模堂会,属于自娱自乐性质,并没有向观众卖票收费。
也就是说,只要你想公开演出,藉此卖票钱赚,就必须有乐籍,那是个执照,是登台资格。官府也是凭乐籍名册收税,乐户每年上税可是很⾼的,不入籍就唱戏,官府少了收入,当然不⼲了。
至于为什么最后还是选了芙蓉班,也是朱惟君和关苇航一再商量的结果。起先朱惟君想让秀儿进别的戏班,比如凤仙班,因为芙蓉班的班主秦玉楼在外面名声不大好。关苇航却认为,还是进芙蓉班比较好,原因有三:
其一,芙蓉班是秀儿自己挑的,她在里面有熟人,曹娥秀曾跟她搭过戏,对她也颇为欣赏,这样便于一进去就上手唱戏。若正式登台后能跟曹娥秀演对手戏,比较容易成名,因为曹娥秀最近两年差不多是大都最红的女伶。
其二,芙蓉班的班主绝非如外面传说的那样,这是关苇航的看法。关苇航说,如果秦玉楼真那么五毒俱全那么糜烂的话,他不可能带出这么好的班子。把一个乡里草台班子带成大都数一数二的戏班,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此外,秦玉楼还有个极大的好处,别的男班主容易跟女弟子传出丑闻,他没有,他也许嫖妓,但决不吃窝边草。
其三,芙蓉班跟玉京书会走得比较近,上的新戏也多是玉京书会的才子们写的。就像凤仙班跟元贞书会的关系一样。有这样的感情基础,有什么话也好说一些,做这一行的,无依无靠最容易被人欺负。
在关苇航的分析下,朱惟君便也默认了芙蓉班。其实他本就不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一辈子都是别人在为他作主。父亲在的时候是父亲作主,父亲去世了,家里是老婆作主,外面是朋友作主。
这次因为有关苇航作主,签文书也签得很顺利,基本上没费什么口舌。玉京书会的会长亲自出面,秦玉楼自然要买他几分面子。再,像关苇航这样跟戏班如此熟络的人,开出的条件也不会特别苛刻,要的分红是比别人多点,也还在对方能接受的范围內,秦玉楼只稍微争了一下就答应了下来。
当然,秀儿本⾝的条件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这么好的苗子,一进去就能直接登台,他还有什么可说的?有资本要价的人,不要价才奇怪呢。
接下来就是入籍了,入籍是最容易的,也是最痛苦的。因为朱惟君始终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儿,总觉得这样一来,女儿的一生就完了。乐籍是贱籍,入籍容易脫籍难,而且不能与良家弟子通婚,等于打入了另册,属于一般人眼里的贱人了。
乐籍女子还有一苦,就是要随时支应官府的征召。比如,哪个府衙宴客,一纸盖着官印的诏令一来,你就必须按时前往,为他们吃拉弹唱,甚至陪酒助兴,这是⾝为乐籍女子的义务。乐籍为何名为乐籍?你可以解释成吹弹之乐,歌舞之乐,但还有一层意思,就是给人们,尤其是给那些达贵官人寻乐子的。
所以,当官的犯了事,抄家灭族之外,就是举家没入乐籍,这是仅次于死刑的惩罚。虽然留下了一条命,却从此为人演舞作乐,在道貌岸然的人眼里,是“羞了先人”了“不死当何为?”有些⾼傲的人,为了不羞先人,只好选择杀自。
也就可以想见,当秀儿提出入乐籍时,朱家夫妇的悲伤程度了。在他们看来,女儿这也等于是牺牲了自己的一生,以牺牲一人换取一家人的安康幸福,所以他们心痛,他们不安,他们自责,却又无能为力。
这也是十一仓促求婚的重要原因。秀儿一入乐籍,从此就跟他隔了一道鸿沟,再要结缘就没那么容易了。宮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入籍比入宮好一点,不至于是路人,还可以时常看到,却也人为地增加了许多阻碍,许多变数。
不过十一后来也想开了,等秀儿唱几年,挣到了一定的家产,安顿了父⺟,了了心愿,就帮她除籍。除籍对别人或许很难,但还难不倒他们父子。到那时候,两个人年纪也不算太大,正好成婚,相信爹这样的人是不会嫌弃秀儿有这段经历的。至于那些整天追女戏子的狂蜂浪蝶,有他在,自不会让他们去骚扰秀儿,他的女人,他会好好守护。
所以,当一切都弄妥当了,一群人去四海楼吃饭的时候,十一的心情甚至是悦愉的,前几天的沮丧早已一扫而光。因为他又从中发现了一个好处,那就是,他以后再要去戏院就有了一个极好的借口:去看秀儿。
这次大家没去三楼,因为秦玉楼说他吃不惯蒙古人的东西,于是一行人在二楼找了个包厢坐下。
整个吃饭过程中,秀儿一直悄悄观察着这个已经成为自己“师傅”的人。虽然他在外面的名声很不好,但,真的面对面坐着时,秀儿却发现,这人的目光一点都不猥琐,而是透着一股子正气。
席间,关苇航和朱惟君轮番向秦玉楼敬酒。若说朱惟君是为了女儿以后在他手底下曰子好过些而曲意周旋的话,关苇航就完全没必要了,太医院的名医,那么多⾼官都对他客客气气的,他何至于要向一个低贱的戏班班主示好。只能说,关苇航对这个人其实是另眼相看的,这也是他力主让秀儿入芙蓉班的原因之一吧。
吃过了饭,秦玉楼问秀儿:“你这会儿是随你爹回去,还是随师傅回南熏坊呢?”
南熏坊是芙蓉班弟子们所住的地方,他们平时除了出来唱戏,其余时间都待在那里。
秀儿看了看爹,如果这就抛下爹跟师傅走,爹肯定会难过的,于是陪着笑说:“师傅,我先跟爹回家收拾东西,晚上再去南熏坊,好不好?”
秦玉楼点头道:“好的,你稍微早点来,就在南熏坊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