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熏坊的位置虽不若清远坊那样偏僻,也差不多靠近南边的城墙根儿了,离正南面的丽正门和东南面的文明门都不远,用脚走也只需一炷香的工夫就出了城。
只不过皇宮的位置本来就在大都的南半部,所以这里比清远坊热闹得多。在车上曹娥秀就告诉过秀儿了,站在芙蓉班寓所的门口,往右手走到巷子尽头是南中书省,往左手走到巷子尽头则是太乙神坛。太乙神坛的那边,可就是皇宮大內了。
当时秀儿还问曹娥秀:“姐姐不是说师傅铿吝吗?铿吝还租这么好地段的房子。”
曹娥秀笑指着窗外的一排排店铺说:“你以为那些人不想少付点钱租个便宜点的铺子吗?可是便宜的铺子就不可能在这个路段,店面也不可能装修得那么齐整,做生意的人,不管货好不好,首先要有个看相,看都不中看了,又怎么卖得起价?戏班租房也是一样的道理,不能住得太差了,太差了自贬⾝价。你是没看到其他的戏班子,像凤仙班,住的是三进三出的大院子,稍微有点名气的角都有单独的套间,前面会客后面住人。我们班呢,除我有一间小卧室,其余的均是几人一间。所以这两年,凤仙班拉了好些名角进去,就今年还拉过我呢。”
“那姐姐怎么没去呢?”
曹娥秀淡淡地说:“谁叫我是师傅养大的呢。”
就凭这句话,秀儿对她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有良心的女子,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尽管她満腹牢骚,对师傅、对戏班的评价都不⾼,几乎尽拣不好听的说。
这天吃过晚饭后,秀儿先跟着师傅上过香,拜过了神,再当着戏班所有人的面,给师傅磕了三个响头。师傅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交代她有什么疑难就跟师兄师姐说,秀儿听了心里还小小地难过了一下,因为师傅的言下之意,似乎是在告诫她,别有事没事就去⿇烦他老人家。
看师傅一副疲累不堪的样子,徒弟们都劝师傅早点回房休息。师傅走后,又让秀儿端茶过去,无非就是给她制造机会,让她多跟师傅熟络熟络,好让师傅教点东西。
秀儿端着茶,一面走一面借着微弱的灯光打量这个以后要长住的院子。芙蓉班租住的寓所要说也不算很小,加起来有十来间房子吧,只是人口多了,连打杂的在內有几十个,所以,住房显得比较紧张。
进去后,师傅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拿给她一张作息时间表,叫她回去就贴在床头,以后就按表上的安排吊嗓练功。
住房紧张,秀儿只能和另外四个姐妹合住一间房。里面也没有床,没有炕,只是沿墙铺了些木板草席打地铺。
跪在草席上铺床的时候秀儿还想,幸亏现在快到夏天了,要是冬天,那还不冻死了?难怪曹娥秀说师傅铿吝,连床都舍不得买,让女孩子直接睡在地上。
铺好床,想着曹娥秀晚饭时候那木呆样子,秀儿问明了曹娥秀住的屋子,自己找了过去。
曹娥秀果然又坐在屋里发呆,看见秀儿进去,做了个手势让她坐,一边问她:“你都安顿好了?”
“嗯。”有什么好安顿的,就是铺个床。
“差什么就跟我说。”
“好的,大师姐,这月二十八,你会亲自去左相府吗?”这是秀儿刚才一直在心里琢磨的问题。
“到时候再看吧。”说这话的时候,曹娥秀眉头紧锁,看得出她对这事也很矛盾,很纠结。
秀儿劝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凡事小心点没坏处。依我看,这个窝阔台家,大师姐还是不去比较好。”
曹娥秀苦笑:“人家权势倾天,真要把我怎样,我不去也一样的,在哪里不能对付我?犯不着特意找借口把我弄到家里去吧。”
道理是这样没错,左相家存心要对付的人,跑到天涯海角都逃不掉的。但有个前提,他家会对付曹娥秀,无非就是恨她勾搭阿塔海,如果没有了这层关系,那也就没动机了。
想到这里秀儿问:“大师姐跟那个谁,还在交往吗?”
曹娥秀反倒笑了起来:“这里没别人,你不用说‘那个谁’,直接说阿塔海的名字就行了。”
“嗯,那你们现在还在交往吗?”
“没了。”
“那就好,没交往了,就不怕去她家了。”
曹娥秀却叹了一口气说:“谁知道呢,我说分手了,也要人家肯分;我说没交往了,也要人家肯信。算了,不说这个了,你刚去师傅那边,师傅跟你说什么?”
秀儿掏出衣兜里的那张纸,借着灯光看了起来,口里说:“师傅就是给了我这个作息表。”
“咦,师傅现在越来越会省事了,以前来了新徒弟,还亲口一项项叮嘱,现在一张纸就打发了,我看看上面写的什么。”曹娥秀也凑到油灯前一起看,只见上面写着:卯正起,吊嗓,唱曲运腔;辰时早饭,习功架,排场子…一天的时间排得満満的不说,单就这“卯正起”就让曹娥秀皱眉道:“起那么早⼲嘛?”
秀儿不以为然地说:“卯时起来还好啦,不算很早了,要是夏天,天都大亮了。”
曹娥秀摇着头说:“你不知道,我们跟别人不同的,别人是曰出而作曰落而息,我们刚好相反。你看哪个戏园子是大清早就开场唱戏的?多半是晚上才开始,最多也是下午场。除非出去唱堂会,人家连摆几天酒席,或是逢年过节,大家都休息,才开曰场,平时都只有夜场的。”
“师姐的意思是,你们平时睡得很晚?”
“是啊,就算是曰场的时候,同样有夜场,也就是曰夜连排,比平时还累。等夜里散了戏,大家又累又饿,然后一起吃夜宵,再收拾东西回家,最起码也到子时了,有时候甚至要到丑时。你想想,那时候才睡下,早上又卯正起来,偶尔这样还算了,天天这样,谁受得了?”
从丑时到卯时,中间只隔了寅时,也就是一晚上只有一两个时辰的睡眠时间。但师傅既然这样要求,秀儿也只能说:“多谢师姐关心,师傅大概也是心里着急,才让我起早一点的。他说我这个年纪才来戏班,本来就已经晚了,若不是看我识字,又有些唱功底子,他不会收的。因为这么大了要带出来不容易,首先,骨头已经长好了,长硬了,连庒腿都庒不下去;其次,就算我悟性好,能带出来,等费几年工夫把我带出来,我都老了,该要嫁人去了,还唱什么戏啊。”
曹娥秀冷冷地说:“他这是说我老了,该嫁人去了,难怪他最近都不搭理我的。”
秀儿吓得赶紧声明:“师傅是说我的,师姐千万不要多心啊。”看来以后说话都要小心点,比如这一句,如果曹娥秀真计较起来,以后传到师傅耳朵里,还以为她在挑拨师傅和大师姐的关系,那可就糟了。
有了这层认知,秀儿也不敢再说什么,稍微坐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另外那四个女孩已经准备觉睡了。
她们的名字分别是:翠荷秀,汪怜怜,金莺儿,解语花。
秀儿一一向她们问好,她们的年纪都比秀儿大一点,但最大的翠荷秀也只有十八岁。
秀儿想按戏班的排行称她们为某师姐,她们都摆手说:“还是不要吧,那好难记的,而且叫起来也别扭。比如说解语花,她进来晚,在师门排行第二十二,难道你以后天天喊她二十二师姐?我们平常都直接喊名字的。”
秀儿觉得解语花这个名字真妙,不觉多念了好几遍,念得解语花笑了起来:“你老这样念着,别人还以为我受惊了,你在为我喊魂呢。”
秀儿不好意思地说:“可我就觉得你的名字好听啊,女人叫解语花,多有意思。不过师兄们也叫什么花,就有点…呃,师兄师弟们,一共有多少朵花?”
她们相顾而笑:“还真有好几朵呢。”
最大的翠荷秀告诉秀儿:“他们的艺名其实还有一个字,只是我们嫌⿇烦,只喊他什么花。除白花师兄叫杨白花之外,其他的几个都叫某花郎,如红花郎,⻩花郎,紫花郎。”
原来这样,后面加一个“郎”字,感觉就完全不同了,秀儿欢喜地说:“也挺好听的,师姐师妹们的名字更好听,好像还有一位叫俏枝儿的师姐。”
“她就住在隔壁啊。”
那“比我小的师妹有几位呢?”
“不多吧”她们板着指头数了一下,一个手掌都没数完,但又告诉秀儿:“进师门论先后不论年纪的,她们先进来,虽然比你小,但也是你的师姐。”
难怪刚才曹娥秀一口一个“小师妹”的,只是“喊一个比自己小的人叫师姐,多难为情啊。”
“所以啦,我们平时只叫名字。”
“那大师姐,你们也叫名字吗?”
“大师姐是班里的顶梁柱,名扬四海的大红人,谁敢叫她名字啊。”
不知为什么,秀儿总觉得,她们说起曹娥秀来,口气并不是很亲热,甚至有些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