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左相府领过寿宴,回到南熏坊,就差不多到戌时了,大伙儿赶紧洗浴。因为只有一男一女两个澡洗间,所以经常同时有好几个在洗。
秀儿等师姐们都洗得差不多了,才拎着一桶热水走到澡洗间,正要推门进去,听见里面有一个人说:“你们今天看大师姐的体态,有没有什么异常?”
另一个接口道:“你也看出来了吗?今天演到金枝撒泼的时候,我看到大师姐跳到桌子上,她平时做这个动作很轻盈的,也比今天跳得⾼,今天却显得笨重得多。她这样子,至少有四个多月了吧。”
无意中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秀儿的第一个反应是快点走,免得别人说她偷听,腿却不由自主地走进去问:“你们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里面的几个人是俏枝儿那一房的,看见秀儿进去,她们警惕地沉默着,空气里弥漫着冷漠和敌意。秀儿努力陪着笑说:“如果是真的,我想去劝大师姐早点想办法,既然你们都看出来了,师傅迟早也要看出来的,台下的观众迟早也要看出来的。”
她们这才开口道:“是啊,小师妹,你跟大师姐关系好,你去跟她说说吧,这事不能拖了,她的肚子都快挺起来了。”
秀儿还想跟她们商量一下怎么说,外面已经传来了奔跑声和惊呼声。
还没脫服衣的秀儿丢下⽑巾就往曹娥秀的屋子跑,她今天回来的时候态度就不对劲。可是在左相府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啊,因为心存畏惧,没有人敢单独行动,大家一直都在一起,左相府也没有人过来单独召见谁。离开的时候秀儿还庆幸地想:还好今天一天平安地过去了,看来是我们想多了一点,人家只是纯粹地请戏班过寿而已,并无他意。
可是现在是怎么回事?从众人奔跑的方向,也知道是曹娥秀屋里出事了。
快到门口时,一股腥血味直透鼻端。秀儿心慌意乱,眼睛只顾着向屋里张望,连门槛都没注意到,一跤跌了进去,手里摸到一滩黏黏糊糊的东西。举起来一看,我的妈呀,整个手掌上全是血,鲜红的血中还夹杂着黑红的血块。
抬起头看过去,血迹从门口一直蔓延到脚踏板上,被子上,床上地上到处血迹斑斑。曹娥秀好像已经昏死过去了,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连呻昑都听不到。
秦玉楼从外面心急火燎地冲进来,一看阵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皱着眉头问:“那东西出来了没有?”
翠荷秀指了指床脚的痰盂说:“在那里面。”
秦玉楼走过去,只看了一眼,立刻别转头叹息道:“真是作孽呀!平时一再提醒你们要保护自己,你们都当耳边风,女孩子,自己不爱惜自己的⾝体,别人谁管你的死活。一旦有了⾝子,以前的心肝宝贝立马变成了烫手山芋,扔都来不及了。”
一面说,一面走到床前看了看曹娥秀,终究不忍再说什么,只是指着那痰盂说:“拿出去倒了,倒远一点,不要让人看见了。或者,你们勤快点,带把锄头去烂坟岗子,挖个坑埋了它,也是功德一件。”
这时曹娥秀突然睁开眼睛哭道:“师傅,求您了,不要丢我的孩子。”
秦玉楼厉声喝道:“什么孩子?哪里有孩子?不过是一块还没长**形的血包,哪里就是孩子了。你给我安心养着,这事不许再提!⻩花,快进来拿出去,看着晦气。”
曹娥秀挣扎着要爬起来,被几个师妹好说歹说按住了,只好在枕上磕头道:“师傅,求您了,别扔我的孩子。”
秦玉楼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来了,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不扔?那你说怎么办?这么一个血块,是你抱着,还是我抱着?还是我们建个神龛把它供起来天天拜?”
曹娥秀也答不上来,只是哀哀地哭求着:“别扔他,求师傅大发慈悲,别扔他。”
一时僵持不下,曹娥秀哭得伤心断肠,秦玉楼则急得跳脚,吩咐锁上大门,不准人进出。同时严令班里姐妹不许走漏风声,他曰若发现有一点闲言闲语传出去,一旦查出是谁传的,挑断脚筋赶出戏班,同时所有戏班弟子连坐,每人罚一年的花红。
秦玉楼这样一说,房中的所有弟子都跪了下去,赌咒发誓说自己绝对不会在外面多说半个字。
⻩花迫于师威,走进房拿起痰盂就要出门。曹娥秀猛地推开众人,疯子一样披头散发地滚下床来抱住那个痰盂大哭,秦玉楼气得直吼:“去给我堵住她的嘴,她不嫌丢人,我还要脸呢。这巷子里的住户本来就成天伸长耳朵拉长脖子打探我们这里的消息,你深更半夜嚎丧,想把整个巷子的人都引来吗?”
秀儿看曹娥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着就支撑不住了,心里十分不忍,鼓起勇气跪倒在秦玉楼面前说:“师傅,如果真要保密,这东西还是不拿出去的好。您也说,那些人本来就对我们这院子有着莫大的趣兴,现在师姐哭成这样,他们早就眼巴巴地等着看热闹了,我们这会儿赶着拿个沾血的痰盂出去倒,焉能逃过他们的眼睛?只怕明早就传得満城皆知了。”
秦玉楼不耐烦地问:“那你说怎么办?”
秀儿小心地提议:“依小徒看,不如就地掩埋了吧,这样不用把痰盂拿出去现眼,大师姐也有了个念想处。”
曹娥秀立即磕着头道:“师傅,我最喜欢那颗海棠花树,就把我可怜的孩子埋在那海棠树下吧,徒儿求您了。”一面说,一面磕得咚咚响。
翠荷秀和其他几位师姐也帮忙恳求:“这办法好,像大师姐这样的美人,孩子肯定也很美,也当得起花葬了。”
秦玉楼终于朝⻩花做了一个手势说:“算了,就照她说的吧,你们去海棠树下挖个坑,把痰盂放进去。”
⻩花答应一声,很快就让老周拿来铁锹,两个人开始挖了起来。曹娥秀让人搀扶着,穿着血淋淋的裤子和绣鞋,亲自捧着痰盂出了门。在师傅警告的目光下,她没敢再放声哭,只是捂着嘴,无声的流着泪,眼看着她的孩子连同痰盂一起埋进了土里。
完事后,大家一起回到曹娥秀房里。秦玉楼坐在床前问了一些话,归纳起来,是三个事实,一个推论。
三个事实是:一,曹娥秀并未吃打胎藥;二,她的⾝体并无任何不适,也就是,没有流产先兆;三,在左相府吃过饭后,她的肚子就一直隐隐作痛,但因为是私自孕怀,不敢说,所以才会那么沉默。
因此得出的一个推论是:左相府在给她吃喝的东西中作了手脚,这孩子不是自然流产,而是被人下藥打下来的。
不用问了,这事百分之九十九是窝阔台的女儿,也就是阿塔海的老婆叫人下的手,做她丈夫的外室都不能容了,何况还想生他的孩子。
但就算是这样,又如何?别说无凭无据,就有凭有据,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比照左相府的势力而言,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不然,他们完全可以瞅个四下没人的时候把曹娥秀用黑⿇袋一套,几棒子打死了直接丢进臭水沟里——再彪悍一点,在大街上当众打死了都没什么,一个女戏子,死了就死了,戏迷惋惜归惋惜,谁还会替她舍命找左相家报仇不成?若说通过官府,只是一出笑话。
秦玉楼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关系,所以,沉默良久后,他只说了一句话:“娥儿,如果你还想活命,从此后不要再跟那个人有任何关系;如果你想死,那就当师傅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