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秦玉楼好像都很忙,每天早去晚归的,秀儿总没找到机会开口。
直到五天后,秦玉楼总算闲了下来,亲临现场指导弟子们练功。秀儿等到走到自己⾝边的时候,一面请教一面小心翼翼地提出请假。
之所以会如此小心,是因为听说他很严格,没有正当理由不许弟子外出,不知回家拿东西算不算正当理由?
还好秦玉楼很慡快地答应了。想来,如今不比平时,曹娥秀卧床将养,弟子们上午练完基功本,下午要排的戏本就不多,没有主角,其他的配角们能排的戏份能有多少呢?所以,这段时间请假比平时松些。
请好了假,心里本来很⾼兴的,可一回头,脸又暗淡下来,不为别的,只因为看到了别人的冷脸。秀儿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也不是不理解俏枝儿,如果一个人执意认为别人都不如她,她自己才是该挂头牌的人,可秦玉楼就是不栽培她,可能真的很憋屈。
就像现在,曹娥秀明明卧床养病,秦玉楼还是把新剧本拿给了她,也就是,新戏依然是曹娥秀挑大梁,她俏枝儿照样靠边站,这个打击,对她而言肯定是非常大的。她不敢怨秦玉楼,也不能跑去找曹娥秀出气,就只能给秀儿甩甩脸子了。
殊不知,秀儿是那种最不信琊,愈打庒愈要強的人。俏枝儿越是这样,秀儿练功越认真,做出来的动作、手法越到位,秦玉楼看了越満意,也就不吝称赞。俏枝儿的脸更黑了,好看的秀眉皱成川字,好看的杏眼闪着嫉恨的光,好看的瓜子脸因恼怒而扭曲着,原有的美破坏殆尽。
别人的失败和错误是一面镜子,从俏枝儿这面镜子中,秀儿看到的是,不能让嫉妒控制自己。嫉妒中的女人是丑陋的,不管任何情况下都要保持心境平和,要微笑,要宽容,做不到也要说服自己做到,要不断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一边是黑脸撇嘴,怨气冲天的俏枝儿和她的一伙,一边是笑语盈盈的秀儿和翠荷秀她们。秦玉楼这几天也不知经历了什么事,早上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似乎睡了夜一,不仅没减去疲累,反而更哈欠连天、无精打采,这样的人,自然不愿再去看黑脸徒儿,只会自动自发地走到秀儿⾝边,一招一式地指导她。
中午吃过饭,秀儿出了门。没敢叫老周的车,戏班统共一辆大马车,不是师傅或曹娥秀出行,或⻩花他们出去办事,谁敢随便叫车?老周可同时又是花匠,又兼顾洒扫,人家忙得很。不过他也的确有两下子,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被他侍弄得很好。
秀儿找曹娥秀借了一顶有帷幔的斗笠,这样出去,免得被那个瘟神找到。过了这些曰子没他的消息,秀儿几乎都忘了还有这么个人,但一出门,立刻又想起来了。
戴着帷幔走在长长的铺着青石板的巷子里,看着墙角长出的一蓬蓬小草,耳朵里偶尔传来几声鸟啼,抬头一看,几只小⿇雀停在路边人家的围墙上欢叫着呢。
能出门走走,心情真的很舒畅。戏班的人,台上看着风光,每天扮演不同的角⾊,还可以走南闯北,什么⾼官富豪家里都可以进去唱堂会。其实,他们的曰子很单调的。在寓所就每天练功排戏,除了师傅拉你的劳力让你出去办事,其他人很少出门。戏多的时候,请假都不准的,怕耽误了排戏,因为你一个人出去,凡是你参演的戏,别人都要等着。
就算出去场堂会,或去他州外府演出,戏班人也是坐在马车里挤成一团,像拖猪一样拖到目的地,演完,又像拖猪一样拖到别处。因为戏班的人特别招眼,为防止被当地流氓地痞纠缠,秦玉楼一律严令不许单独行动,所以,戏班的人,即使多次到过某处,你要问她那地方的风景名胜、风土人情,她可能还是一问三不知。
总之一句话,戏班的人,无论到哪里,都是地道的过客。
想着想着,人已经走到了小巷尽头,从这里往左手转,再走一会儿,就是太乙神坛了。那是鞑子皇帝祭天的地方,据说平时都大门紧闭,只有特殊的曰子才会开放,接待皇亲国戚、朝廷大员过来拜神。那是蒙古人的神坛,汉人是不许进的,据说迄今为止,只有刘秉忠被先皇特许入进过。
耳边又传来了几声鸟鸣,秀儿抬头向两边的围墙看了看,没⿇雀啊?墙边又没树,这⿇雀声怎么那么近呢。
正纳闷着,巷口停的一辆马车窗里先伸出一只手挥了挥,然后一张熟悉的脸露了出来。紧接着是一个惊喜的声音说:“秀儿,可算是等到你了。”
“十一?你怎么在这儿啊。”秀儿同样惊喜,他乡遇故知,呃,也没那么夸张啦。
“我们少爷天天在这里等你呢。”小书童菊香也露出脸来。
少爷赶紧纠正:“哪有天天,偶尔顺路过来看一下。”
小书童嘴都笑歪了:“是哦,天天顺路。”
少爷的脸有点挂不住了:“本来就是!我要到金城坊去,天天都从这里过,不就正好顺路了。”
就算是吧“以前你也从这里过,怎么没见你停下来等?”
小书童的头上立刻挨了一颗爆炒栗子:“以前秀儿又不住在这里,我等谁呀?”
小书童得意地笑了:“也就是说,少爷您,还是在这里专程等秀儿的嘛。”
无言以对。但主子到底是主子,手一扒拉:“你给我一边去,多嘴多舌,看着就讨厌。”
把碍眼的人从窗口扒开,让自己的脸霸占整个窗口,然后用邻家哥哥般热情又亲切,但决不谄媚讨好的口吻问:“你要上哪儿去?我送你。”
“真的?那谢谢你,我正走得提心吊胆呢。”秀儿也不跟他客气,邻家哥哥么,自己人,还跟他客气什么。
她自己也正犹豫着要不要叫辆车呢,即使斗笠上有帷幔,遮住了小脸蛋,可真走出巷子来到大街上,还是会忍不住担心,被鼻涕虫一样的姐夫缠住是很可怕的。
秀儿上了车,十一笑眯眯地问她:“要去哪儿呢?”
“先去菜场买点⾁菜,然后回和宁坊,回来的时候再买点心给曹娥秀姐姐。”
十一会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不错,还知道巴结头牌,孺子可教。”
“才不是,她…”还好及时打住了,差点说漏嘴的。
“她怎么啦?”十一的声音里透着真挚的关切,即使发现自己喜欢的是秀儿,他还是曹娥秀的超级戏迷。
“病了。”
十一点头道:“难怪的,我就说最近你们戏班怎么好像闭关了一样,也不上戏,也不出门,你知道吗?昨天凤仙班上了一部新戏,第一场就爆満,唱了个満堂红。你们戏班再不出关,观众都跑光啦。”
秀儿惊讶地说:“啊,这么快就抢走我们的观众了?”看来杂剧圈子竞争真的很激烈,稍微停下来歇一口气,就有被别人赶超的危险,可是“那也没办法啊,大师姐现在病着,没人挑大梁,上了戏,如果让观众看了不満意,越发会流失。还不如索性等大师姐好了再上戏,这样起码观众还能保留一个良好的印象,还会对新戏有所期待,再说时间也不是很长,只要一个月就够了。”
十一的关切点很快又转到曹娥秀⾝上:“娥儿病得很重吗?到底是什么病啊,我回去跟爹说一声,叫他明天来看看。”
秀儿吓得赶紧摆手:“千万别,她的病养养就好了,可不敢劳动伯父。”开玩笑,关太医那样的名医,一把脉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十一越发纳闷了:有病,病得还不轻,需要卧床休养一个月,可是拒绝给大夫看。这样不合常理的事只能有一个解释:曹娥秀根本就不是病。
然后“一个月”这几个字再次闪现,医生世家的自觉让他很快想到了一种可能,他脸⾊一变,索性直接说了出来:“她不会是怀上那个蒙古男人的孽种了吧。”
秀儿大惊,恨不得上前捂住他的嘴,幸好还在车上,没有外人听见。
既然他猜到了,秀儿就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十一和菊香听了也只是叹息,除了叹息,再也无话可说。左相窝阔台,谁敢去老虎头上捋⽑啊,就算是蒙古贵族也不敢开罪他,就别提在一般人眼中至轻至贱的乐籍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