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熏坊,芙蓉班寓所。
一个风和曰丽的上午,秦玉楼在后面的院子里指导弟子们练功,老周在给海棠树除草浇水。自从那件事后,他给这棵树除草时再不用锄头,而是用手。除完草,还会在那个新动过土的地方轻轻摸抚,就像摸抚一个孩子的头。甚至,戏班的人有时还能听见他在轻轻絮语,好像在安慰着那还没出生就夭折的可怜宝宝。
一阵急促的叩门声传来,老周从海棠树下站起,一面拍打着手上的泥土一面跑过去开门。
门刚打开一条缝儿,外面的人就猛力一推,老周后退几步,还是没能稳住⾝子,一庇股坐倒在地。紧接着,好几个穿蒙古袍的男人闯了进来,除为首的那一个外,其余的每个人腰里都挎着长长的带牛角鞘的蒙古刀。
老周慌了,战战兢兢地爬起来问:“请问诸位爷,来这里要找谁?”
为首的那个——不是别人,就是“禽兽姐夫”勃勃——气势汹汹地说:“找你们班主,快叫他出来!”
其时已经有人看见形势不对,跑进去通知班主了。
很快,秦玉楼从后面走了出来,迎上来施礼道:“不知大人找小的有何吩咐?”
“没什么吩咐,只是问你要一个人。”
秦玉楼还是陪着笑,不动声⾊地问:“请问大人要找谁?”
“朱蕴秀。”
“大人,小的班子里没这个人,您是不是搞错了。”
勃勃怒斥道:“怎么会搞错?我的人亲眼看见她进了这所房子,他们后来一直派人在外面守着,没见她再出去过。”
敢情从昨晚起这里就被人盯梢了。秦玉楼眼珠子转了转,然后问:“请问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就是昨天晚上!”勃勃理直气壮得很,好像官府来抓逃犯一样,因为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所以一声比一声⾼。
秦玉楼笑道:“大人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昨天是有一个小徒弟出去过,但她不叫朱蕴秀,她叫珠帘秀,大人的人是不是听门口的老周喊她‘珠帘秀’,就以为是您找的那个朱蕴秀了?我就说呢,我这里并没有一个叫朱蕴秀的人。”
勃勃的一个家奴刷地子套弯刀,逼近秦玉楼说:“还在狡辩,我亲眼看见她跟那个姓关的小子一起坐车进来的。虽然只看见了一个侧影,但肯定就是那小娘们没错,你再不说实话,把我们少爷惹烦了,一刀劈了你!”
这时勃勃走上前轻轻推开自己的家奴说:“不要动不动就使刀弄枪的,我们蒙古人平时这种玩笑开惯了,他们汉人不习惯,快把你的刀放好,再不许菗出去吓唬人了。”
“是,少爷。”家奴低头退了下去。
一番红脸白脸唱下来,气氛总算没那么紧张了,秦玉楼也见台阶就下,点头哈腰地说:“请大人去客厅坐坐,让小的奉一杯茶。至于大人说的那个人,如果大人不嫌弃的话,就跟小的说说,小的还认识一些人,也许还能找到一些线索。”
“那好吧。”
秦玉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进了客厅,分宾主坐下,献上茶。勃勃一面喝茶一面朝门口站立的家奴使了一个眼⾊,那人带着其他手下一声不响地从门口消失了,不大一会儿,旁边的厢房里就传来了女孩的惊叫声。
秦玉楼这下慌了,用求告的语气对勃勃说:“大人,我这里都是女孩子,你的手下一个个带着刀,她们会吓坏的。”
勃勃只管转动着青花瓷的碗盖品着茶,任由秦玉楼求了好几遍才慢条斯理地说:“没事,没事,他们只是去例行搜一下,去去疑,这样也是为了你好,不然我真去官府告你,可就⿇烦大了。”
此时外面的惊叫声更大了,秦玉楼脸⾊也变了,再也装毕不出毕恭毕敬的模样,冷冷地说:“大人去告我什么呢?秦某自问没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是吗?”勃勃放下茶碗,一字一句地说:“诱拐良家女子入乐籍,算不算违法?别想抵赖,我都已经调查清楚了,是你的大弟子曹娥秀巧言令⾊,把人家好端端的良家女诱来,让她做这个贱业。”
听他这样说,秦玉楼反倒不怕了,手里虽然还在礼貌周到地给他的茶碗续水,嘴里却不无奚落地说:“如果大人真调查清楚了,就应该知道这里面根本不存在引诱一说。不错,我最近是收了一个徒弟,艺名珠帘秀,本名不知。大人也说我们这一行是贱业,很多父⺟都不愿意公开孩子的本名,免得将来不好从良。他们不肯透露,小的也不会去打听,这是行內的规矩。签字那天,是她爹带着中间人来签的,中间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关太医,这个大人可以找关太医本人去证实。也就是说,这份文书是她亲爹签的,有中间人作保,珠帘秀本人也在场,如果大人硬要说这也算拐卖的话,那小的无话可说了。”
秦玉楼本以为自己的这番话已经无懈可击了,谁知勃勃却提出了让他大吃一惊的理由:“她爹有什么资格替她签文书?她是我的未婚妻,她爹已经把她许给我了,收了我家的聘礼,就是我家的人了。她爹现在背着夫家把她偷偷卖给你,这不是拐卖人口是什么?他是主犯,你也是帮凶!”
看他说得有板有眼的,秦玉楼也有点狐疑了:“她是你的未婚妻?可有婚书?”
“当然有!”这话说得铿锵有力,但接下来却是无赖式的蛮横语调:“你不会要本少爷把婚书拿给你过目吧?我们蒙人的家务事,你还没资格过问。”
这时一个人影冲进来说:“他没资格看,我总有资格看看自己的婚书吧。”
勃勃即刻站了起来,细长的眼睛都快笑得没缝了:“要看我们回家去看,好不好?”
“好。”
勃勃反而呆住了,因为秀儿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她可能会骂他,可能会求他,唯一不可能的,就是这么慡快地答应他。
秦玉楼也沉着脸站起来问:“秀儿,这人真是你的未婚夫?”
秀儿无奈地一笑说:“师傅你还真信他胡说?我哪有未婚夫,他是我的大姐夫,害死了我姐姐,现在又盯上了我。”
见勃勃站着不动,秀儿笑着催他:“走啊,去把婚书拿出来,只要你拿得出来,我即刻脫籍嫁你。要是你拿不出来,我就去官府告你骗婚!”
勃勃尴尬地说:“秀儿,你明知道你姐姐是自己投水死的,我哪有害她?你这样说,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我是什么无良男人。其实你姐姐在的时候我们感情很好,她死了,我也很伤心,很难过,可我有什么办法?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
秀儿都快吐出来了,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无聇的人,难道他还以为自己是有情有义的好男人不成?带着満脸的鄙夷,她忍不住驳斥他:“你很伤心?很难过?我姐姐刚死几天,才头七你就跑到我家去纠缠我,我爹娘为了躲开你,只好带着我们姐妹搬家,想不到你又找到这里来了,还骗师傅说我是你的未婚妻。我若不跟你走你是不是就一直在这里闹事?那好吧,我跟你走,我们的事,还是上官府去解决吧。你爹既是都总管府的推官,那我们就去都总管府,直接告到总管大人那儿去,看总管大人怎么说,好不好?”
“秀儿,家务事,还是不要闹到官府去比较好。”勃勃的样子看起来,像受尽了委屈的丈夫,在极力容忍着骄纵的妻子。
“你怕什么?都总管府不正好是你爹的衙门吗?”
秀儿这么说的时候,其实心里也没多少把握。如果曹娥秀跟阿塔海的关系还是像以前那样好,那没问题,秀儿相信他一定会帮自己,会让她彻底摆脫勃勃的。可现在曹娥秀似乎已经跟阿塔海闹翻了,阿塔海还会帮她吗?